第一二六章 秦天河
十月底,秋风飒爽的时候,凤翎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秦天河。 和记忆中的一样,秦天河一袭青蓝色锦袍,金带缠腰,玉簪束发,好个风度翩翩的模样,或许是两个来月的奔波,他的眼睛有些浮肿,倒是多了几分苍桑之感。 才一下马车,秦天河便在门口引起了不小的sao动,乡人们跟着他身后的仆婢一起涌入秦家小院。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秦家小院堵得水泄不通。 还好自觉留出了秦家人站的位置。 由洪福引着初入秦家大门,秦天河还能佯装镇静,可当他看到李氏哭红的眼、苍老的脸,再握上她不复往日光滑的手掌,想起对他寄予毕生希望的爹,他也不由泪湿衣衫,喟然长叹。 “娘!”秦天河颤声唤了一声李氏,冲她跪了下去,低头哽咽,“儿子回来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惜你爹……看不到了,你爹……多念着你哇!”李氏初时还想着强装笑脸迎接远道回来的儿子,这时提及秦铁柱,不由失声痛哭,双手在秦天河肩上一直捶,“你怎么才回来哇,怎么才回来……你个不孝子!” “是儿子不孝,儿子……俗务缠身,不能顾及爹娘,儿子不孝!”秦天河亦伏地恸哭, 院里众人跟着垂泪。 其中不乏对秦家知之甚深的人,便开始对着秦天河的背指指戳戳。 秦天海忙陪着笑将乡人劝走,栓了门,才转身扶着李氏笑道。“娘,盼了几月好容易将大哥盼了回来。怎么只顾着哭呢,大哥。” 秦天海顿了顿,“大哥有大哥的难处。一路奔波的,先去堂屋坐着说吧,多年未见,家里人也生了,该让大哥认认。” 对于秦天河的到来,罗氏最是热络。再看到秦天河身上她这辈子做梦也不能见过的富贵打扮,罗氏的一颗心早就蠢蠢欲动,想着怎么讨好。 罗氏一门心思的就想怎么对他提秦知文的事情。一品大官啊,那是多大的官!最好让他把秦知文带在身边才好。对于李氏的指责,她最是不以为然。 能当官回来,比什么都强。 装模作样的抹了几滴眼泪,罗氏才想劝,却没想到被秦天海抢了个先。这时哪里肯再落人后,抢先占个好印象最重要。“是啊,娘,快让大哥屋里坐罢。大老远的,咱们这四儿啊,这些天一直在问他爹,说大伯怎么还不回呢。瞧,这不就回了?” 罗氏一边说,一边拉着秦天江的衣袖。使劲儿的冲他使眼色,一边还不忘将秦知文拉在身前。倒把甘氏几人挤在身后。 甘氏却也不说话,牵着凤翎往后退了一步。垂头抹泪。 秦天河果一眼,上下打量一番,“这是四儿啊?我离家的时候,他还未出生呢,这都长成大人了。” “大哥,快起来,地上凉。”秦天江扶秦天河起来。 秦天河起身点头,拍拍秦天江的肩,“二弟,你也老了啊。” “可不是么,我是劳碌命,哪里比得上大哥。”秦天江一边憨厚的笑,一边弓身去替秦天河掸膝上的尘土,再指平他衣衫上的皱褶。 罗氏十分满意自家人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忙笑,“可不是么,这都多少年了,大哥走的时候,四儿还在肚子里,如今可都十三了,可以抵大用处了。” “好,好。”秦天河一边点头,一边往罗氏身后的甘氏、儿女身上扫了一眼。 他一直坚定的以为,经过这许多年,他俩的身份天差地别,他对甘氏那颗曾经萌动的少年心早该平静如水,他妻妾成群,任凭哪个,也会比这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强上许多。 可这时再见,他却清楚的记得甘氏的这身蓝布碎花的衣裳,当年送别的时候,她就穿得这身。这时穿在她的身上依旧说不出的合适,一如当年。 还有将墨发挽起的那支木簪,簪柄秃己经秃得发亮。 他送她的。许多次,他亲手用这根簪将她如云般的墨发挽在脑后。 他忽然想起那时与她一起,同时出现在镜中的模样。 秦天河很想再次看清她的脸,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娇羞胆小的女人。 她却只是双手交握于胸前,他只看到她如柳叶一般的眉,和雪白洁净的额。 她低着头,很安静,很……遥远。 站在她身后的,两男两女,该是他的儿女,媳妇。 姿态、表情居然与她同出一辙。 安静,而遥远。 奏天河的心不由一阵剧痛。 这曾是他深爱过、并以此为豪的妻子儿女。 他忽然想起他当年远走他乡时的梦想:封妻荫子。 可却是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他达成了愿望,却离他们越来越遥远。 十年啊,秦天河内心感慨不己,十年的时间,晃眼就过。 只有紧偎着甘氏的女儿抬眼看了他一眼。 秦天河想,那肯定是他离开时尚在襁褓的女儿。因为她有着一双和她母亲一样,清澈如水,黝黑如墨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却有着他从没有在她母亲眼里看到过的,敌意。 恨意。 秦天河想起了那封修书,他原以为他不会为此感到羞愧。 如果这样,他为何不敢看那双眼睛? “咳,大哥,快进去坐,进去坐,”秦天河的耳畔传来罗氏谄媚的笑声。 “四儿啊,奶身子不好,快扶奶进屋。玉丫,快,给你大伯父倒茶。” “咋还愣着咧,他爹,还不请大哥进屋啊,瞧这路上累的。” “翠英啊,快,去厨房多备些好菜,给你爹洗洗尘!” 秦天河并不在意她的讨好,这种声音他听得多了。 他倒是听见甘氏身后的女子小声的说道,“娘,我去忙了。” 秦天河转眼看她,猜想这个唤作翠英的女子该是洪福信中提到的、他的长媳,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可甘氏点头应声后她便扬长而去,从头至尾竟不曾看他一眼! 不把公爹放在眼里的媳妇。 秦天河不禁有些气恼。 这家人,哪里像是在迎接远方归来的丈夫、父亲,倒像是在迎接一个不相干的贵客。 仅贵客而己。 巧玉搀着李氏,秦天江秦天海兄弟簇拥着秦天河,其余人跟着进了堂屋。 秦天河扶着李氏上座,跪在李氏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好,好,快起来,快起来。”李氏边笑边抹眼角边的泪。 秦天河坐了李氏身边的位置,秦天江、秦天海对面坐着。秦家堂屋小,其他的人便只有站着。 洪福和玉嬷嬷也进来对着李氏磕了头,站在秦天河身后。 李氏笑着向靠在门边站着的李氏招手,“叶儿啊,来,带孩子们过来,给他爹瞧瞧。” “是。”甘氏乖巧的微福身子应下,低眉垂目缓缓的走上前来,向秦天河行礼,“妾身见过大人,大人安好。” 秦天河微怔。 妾身?大人?这两个词他每日不知要从那帮妻妾嘴里听过多少回,或娇柔或谄媚,从她嘴里这般平淡的说出来,恁地这么奇怪! 甘氏问过安便要退下,李氏向巧玉道,“玉丫,去外面搬个凳儿来,让你大伯娘就在我边儿上坐着。” 巧玉应了,很快的搬了个小木凳儿来,在李氏身侧放着。 甘氏想让,被李氏拉着坐下。 罗氏不禁瘪嘴,瞪了自家男人一眼。 妻随夫贵啊!哪怕是个将要下堂的妻。 “儿子显文见过爹爹。”秦显文上来问安。 秦天河的嘴边不禁露出个欣慰的笑容。 显文长得像秦铁柱,浓眉大眼、高大壮实,看表情是个老实忠厚的。 这曾是他最钟爱的儿子,那时他总把他举在肩顶,一边哄着他玩儿,一边读书。 秦天河想起自己也曾是个慈父,笑容不禁更加温柔,“我离家的时候,我想想,你才只有四岁,四岁,恩,你应当记得爹爹的模样吧?” “不记得。”秦显文模样恭顺,回答的十分老实。 “哦……”秦天河一时语塞,面上有些讪讪的。 又是罗氏出来打圆场,“咳,这小子就是老实,大哥,你别往心里去,哎哟,时间真快哟,那时才四岁,如今可不讨媳妇了么?哦,翠英呢?翠英怎不见啦?也不来见见公爹。” 凤翎忍不住对她斜眼,讥诮道,“二婶,您老一高兴就忘事儿啊?我嫂子刚才不是给您支使着做什么洗尘饭么?还有隆重的那种?这会子上哪儿见什么公爹?” 语气十分不敬。 娘想进京,不会刻意开罪这个人,装出来的无可奈何;大哥老实、三哥守礼,不会闹得过份,就算闹又如何?哼,凤翎心头冷笑,只可惜二哥不在,不然,就算闹得天翻地覆,他又能怎样? 他需要哥哥们。 可笑的是,她对他来说虽是可有可无的,对哥哥和娘来说,她却是至宝,他们不会舍下她独自进京。 所以,她不需要对他恭顺。 果然,秦天河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瞪着她的眼里隐有怒意。 从来没有哪个女儿敢挑战他这个做父亲的威严。 凤翎也回敬他毫不示弱的目光,两道弯月眉高高挑起,一副挑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