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十三的生辰(二)
勺子掉到地上,我顾不上擦围裙上的汤渍,一转身额头撞上身后那人的下巴,两人皆是“哎呦”叫出声,我下意识地向后躲开,“小心汤锅。”被人拉了回去又磕了一下,又是两声“哎呦”,跟石头似的疼死我了。我恼怒的捂着额头抬眼看去,四贝勒也正捂着下巴。 见是他我抬手当胸给他一锤,“你是属猫的,走路都没有声音。” “见你在忙活,我怕打搅你。” 我拣起勺子,放到一边,又拿了个干净的勺子搅和灶上的汤,四贝勒凑上来闻,“好香。”揉揉额头还隐隐作痛,肯定红了,见他下巴没有任何异样,我气得将他推开,“你这是怕打搅我?我看你就是成心来捣乱的。” “都红了,还痛不痛?”他手伸过来要替我揉,我闪开。 “一边儿去,没看我这里正忙。” 他讪讪地收回手,依旧像尾巴似的跟着我,“我才回来就听说皇阿玛和太子也要给十三过生辰,又听说你在这里做菜,我不放心,过来瞅瞅。”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放心什么?我还敢往菜里下药不成。” “唉,你明知我不是这意思,你就是不会跟我好好说话。”语气有些无奈。 “好了,谢四爷关心。”我喜欢看四贝勒想发脾气却发不出来的样子,“那个,嗯,俗话说,好什么不挡道来着。”我歪头看着他。 他站的位置挡到我拿东西,我用手比划让他靠边,他楞了一下随即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眉头皱了皱,但终究没说什么。侧身给我让路,我拿过事先打好的鸡茸倒入滚开的汤中。随着鸡rou茸在汤中翻滚,原本浓稠的汤色渐渐变得清澈,将浮在汤面上的鸡rou茸捞出又反复做了两遍直到汤变得透亮,“开水”算是熬制成。拿过早就备好的嫩嫩的白菜心,给皇上皇子做开水白菜肯定是要取白菜最精华的部分,只是一人一盅就需要三个白菜心,剥下来的部分掌事太监打算给下人做菜用,幸亏今晚没几个人,否则行宫的下人只怕要吃白菜吃到吐。 四贝勒比刚才有了些眼力劲。只是站在不妨碍我工作的地方看着我忙碌,我心里比较反感他在一旁监工,但是发脾气也要讲究适可而止,真把他惹毛了我也没什么好处,只当看不见他就是了。”开水白菜”可是国宴级别的清汤菜,我原来就自己做过,只是清汤没这么讲究,材料比较廉价,这回绝对是豪华版的“开水白菜”。谁要是敢说不好吃我就跟他急。我熟练地把白菜心在沸水里快速烫过断生,用冷水激一下,再用漏勺盛着白菜心用熬好的清汤一遍一遍淋到白菜上把菜烫熟,烫好的白菜装盆垫底。最后倒入清汤即成。 我做完最后一道工序,拍拍手,“大功告成!”很有成就感。 “咳。”好一会儿没出声的四贝勒清咳一声。提醒我他在这里,我回头却见他身后还站着掌事太监和几个小太监。手里都提着食盒,要开宴了吗?这些人都是属猫的。这么多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格格可做好了?”掌事太监问道。 “好了,菜都成了,还有长寿面,我这就做。” 掌事太监低首陪笑道:“万岁爷那边已经开宴了,万岁爷正等着尝格格的菜呢。”说着他一挥手小太监们无声无息地上来把菜装进食盒里,一行又悄无声息的出去,临走掌事太监又谄笑着道:“长寿面格格还要快些。”然后对四贝勒行了礼才退出去。 看着人都消失在门口,我才对四贝勒道:“开席了,贝勒爷还不快去。” “我陪你。” 我翻了个白眼,这家伙总以为自己很重要,“子曰,君子远庖厨。” “可君子也要吃饭啊。”他笑着道。 “那就随便。”也不知道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搞不懂他喜欢什么,人家是当皇帝的料,心思又岂是我能揣摩的,随他吧。 抻面条是我最擅长的,不大会儿就抻出又细又长面条,煮熟装碗,浇上清汤,放上酱料就完工了,其他人都是一小碗,只有给十三阿哥的是一大碗一根面。我甩甩胳膊,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可以歇一歇。小太监来把面条都收进食盒里送走。 “你先回去歇着,我这就去见皇上。”他早就该去的,在这里待了半天,想必是真对我的手艺不放心,其实我也不放心自己的手艺,但是我尽力了。 做菜给自己吃是一种享受,但做给别人吃就不一定了,满心希望食客吃得开心,在食客没有作评判之前心情是忐忑的,尤其是做给康熙和太子这样挑剔的食客。我回了院子,抬袖子闻了闻,浓重的油烟味,吩咐人打水洗澡。 洗澡水还没备好,就有太监来说皇上传我过去,来传旨的是路公公,笑得甚是谄媚。 我跪下听旨,就听路公公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皇上口谕,张格格忙了一下午,做的菜甚是和朕口味,朕要当面嘉奖。”路公公有意学当时康熙讲话的语气,很是用力,音调提高了八度,但是偏偏声音有些尖锐,听起来很有些怪异刺耳,我很想笑,其实要嘉奖,我是欢迎的,金子银子统统送过来就好,但是何必当面呢,我已经站了一下午,还要去跪领嘉奖,皇上就是不能体会劳动人民需要休息的愿望,路公公学完康熙的话转为平常的音调,“格格快随奴才去吧。” “适才烧菜时油渍难免会溅到衣服上,味道也不是很好,恐惊了圣驾,公公稍等片刻可好?容我换身衣服。” 路公公看了看点头道:“那就请格格快着些。” 匆匆换了件衣服便马不停蹄地跟着去了宴会厅。说是家宴,也有不少人。见我进来,都止了话头看着我。康熙上坐。身边还有几个一同南巡的嫔妃,看上去都很年轻。一边是太子四贝勒和十三阿哥,另一边是太子的侧妃绮兰李佳氏和林氏,再往后就是几个身穿蟒袍的人,应该不是亲王就是郡王,自康熙平了三藩后就没有什么外姓王爷了,应该都是姓爱新觉罗的,的确是家宴。 我垂着眼皮走进去,给康熙行了礼,“起来吧。”听声音很高兴的样子。 我起身垂眼等康熙的下文。要赏就快点儿吧,赏赐最好实在些,别跟上回一样,上回是陪他吃饭,这回明显他已经吃完了,我可不想吃剩菜。 “听说这道汤叫开水白菜? “是。” “很好,汤色清澈如开水,滋味却非凡。大户人家的女孩少有精通厨艺的,你怎么会学做菜?” 这种问题很让我烦恼。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女孩子都讲究的是学煮酒泡茶,针黹女红,管理家事,有那爹娘附庸风雅的还可能学点琴艺歌舞。少有让女孩子下厨房的,就算学也就是站着看看,洗手在汤羹只需摆摆样子即可。那是烟熏火燎的地方,没的把个娇滴滴的女儿家熏坏了。男人喜欢的是香喷喷的女人,哪个喜欢天天抱着个抽油烟机啊。再者历来讲究的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大户人家的女孩基本上都是要做少奶奶的,过的也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好吃的饭菜请好厨子做就是了,像我这样的确实是很少,而本尊张嫣然是压根就不会做饭,当初看我做饭香翠还担心我把厨房点着了。 我吸了口气,镇定地回答:“其实奴婢就是嘴馋,觉得调配出各种味道是件有意思的事,奴婢也只会做些粗食,精通绝对谈不上。”除了开水白菜是道功夫菜,其它几道真算不得什么,干煸四季豆,宫保鸡丁,黑椒牛柳,香干回锅rou,都是再普通不过的。 “你们看看,这丫头还挺谦虚,依朕看你这几道菜看着简单,用料也普通但是处处都透着新鲜,是朕以前没尝过的味道。这道鸡丁柔嫩爽滑,甜辣适口,里面的花生炸得也是刚刚好,香翠可口。”不过是道宫保鸡丁,这评价也太高了,我忙道:“皇上过誉了,其实是李公公忧心皇上胃口欠佳,嘱咐奴婢做点让皇上开胃的食物。奴婢平日胃口不好时就喜欢吃点辣的,所以就做了这道菜。”我这也算是以己度人,皇上也是人,胃口需要刺激一下,看来还逮着了。 “开水白菜就更是妙了,如此普通的白菜经你之手做出来味道竟是如此鲜美,的确如十三阿哥说的是菜中神品,来,跟朕说说这菜是怎么做的,要是大清的百姓都会做这样的白菜那真是百姓之福了。”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还真以为是开水煮白菜呀,老百姓会做也做不起呀,那锅汤里鲍翅海参都全了,熬了一下午才出来这个味儿,“回皇上,所谓开水白菜,并不是真正的开水,其实应该说是一道清汤菜,味道好坏取决于汤料……”我将过程简单介绍了一遍,听完康熙恍然有点遗憾道:“原来如此,看来确实不是一般人家可以问津的。” “确实如此,只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吃法,就是用猪骨头熬汤做出的白菜也不错,但是赶不上皇上这碗汤美味。同样是大白菜,汤头的差别给人的味觉感受却差之千里,普通的白菜,只要有好料相配,也可以成为盛宴佳肴,再名贵的食材,配伍不当也会失了真味。” “说得好!好个再名贵的食材,配伍不当也会失了真味!”我说得顺溜被康熙突然的叫好给懵住了,这话好在哪儿了?只要做过菜这道理都应该懂吧。我眨眨眼睛看着康熙,好就得有赏啊。 “丫头,看来做菜还真能学到些道理,说说你还有什么体会?” 问得真多啊,哪有那么多体会,“嗯,回皇上奴婢没有什么体会,只是单纯地喜欢做菜,做菜就象画画,画画是用色彩线条表现生活,做菜是用油盐酱醋调配出生活的喜怒哀乐,是非常有创造性的事情,奴婢不高兴了就喜欢做吃的,有多不高兴的事情,吃到肚子里就都解决了。” “呵呵,吃完了菜烦心事就解决了,哪有这么简单哟。”康熙笑了两声,但是声音里多少有些无奈,看来最近困扰不少啊。“丫头,你的菜做得不错。你说朕赏你什么好呢?丫头说说你想要什么?”康熙很有些踌躇,手指敲着桌子。 “奴婢不敢求皇上赏赐,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我深深地鄙视自己,更鄙视康熙,小气鬼,明知道我不敢要还要我说。 康熙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对了你来德州还没好好玩玩吧,过两天朕带着你出去玩,怎么样?”鄙视,我严重鄙视,康熙真是四贝勒的亲爹,都是自恋狂,随驾就算是赏赐啊,跟着他还不如跟着四贝勒呢,再好玩儿的地方也不好玩儿了。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奴婢谢皇上。”郑重地跪地磕了个头,没意思透了。 康熙没让我退下,让人在一旁给我安个座位,说是有表演,绮兰让太监把座位安置在她旁边,招呼我坐下。 地方官员甚是会拍马屁,听说十三阿哥生辰,特特遣了当地有名的歌舞伎来表演助兴,其实是地方官早就预备好的只是皇上最近心情不好,没心思看,多不容易赶上十三阿哥生产赶紧巴巴地献上来。乐声响起,舞姬翩翩入场,个个姿容艳丽,访华正茂,发髻高耸,云鬓娥眉,身姿婥约,广袖轻展,婀娜多姿。康熙好像很喜欢舞蹈,手还随着乐曲的节奏在桌上敲击,男人对美女毫不吝啬地给予关注,太子,十三阿哥,还有那几个亲王郡王都看得分外认真,只有四贝勒很有些心不在焉,低头不知再琢磨什么? 绮兰悄悄地问我身子可大好了,我回她一个笑脸,谢谢她在我生病时遣莲心照顾我还送了我那么多药材。 几番歌舞过后,康熙突然道:“十三,给朕吹一曲吧。” 十三阿哥领旨起身站到大厅中央,取下腰间的碧玉箫略略试了试音就吹奏起来,熟悉的箫声,音符缓缓流动,时而欢快时而悠扬,是我没听过的曲子,很好听,大厅里的人都静静陶醉在优美的箫声里。 一曲终了,康熙率先拍手,称赞道:“老十三的箫声越发好了,快赶上老四了。” 四贝勒闻言忙道:“十三弟的箫声已经超过儿臣许多。” “四弟,皇阿玛都说你,箫是兄弟里吹得最好的,这还能有假?四弟就是太谦虚。”太子,出言。 “都好,都好,老十三进步很大,和老四一样好。”康熙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哪个都好,“十三,你额娘编导那支曲子朕许久没听到了,你可会?” “回皇阿玛,额娘和那支曲子一直都在儿臣心里,一刻也未忘记过。” 康熙颇有些惆怅地点点头,“那好,吹给朕听。” 熟悉的箫声再次响起,这次的熟悉不止是箫声,更是那熟悉的旋律,我再次听到它止不住心潮澎湃,箫声如一个女子在满含深情地向爱人诉说心声,那份爱恋缠绵悠远,情到深处无怨无悔,正是中秋那晚我听到的。康熙说是十三阿哥的额娘编的,那就是说……原来如此,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十三阿哥总揪着我不放。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不觉湿润了眼眶,然后就有那不争气的眼泪滑了出来我不是唯一,但是敏妃已去世好几年,还是只有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