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画能伤人
第一一三章画能伤人 “我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那两幅画真不是我拿去卖,是一笛那个臭小子从我这里骗走,老四,四爷,四哥,你就放了我成不成,你大婚我也不去凑热闹了成不成啊?” 马车里,比起沈剑堂做过事,他眼下模样委实不像是受过什么罪,头发依旧是卷翘凌乱,身上那件白衫依旧不怎么干净,只有被反绑身后双手,显示出他眼下身不由己。 李泰由他一旁多舌,将车帘拨开一道缝隙,借着夜幕中灯火,看了看那门庭若市院楼,从袖中拿出一只似是用来放香膏八角盒子拧开,捏了一颗羊奶色大药丸,沈剑堂措不及防之时,捏开他下颚塞了进去。 “咳、咳咳,”干咽了一颗大药丸,沈剑堂一脸被噎到扭曲表情,“你、你给我吃什么?” “散功丸,三日不服解药,你会变成废人,”李泰将手中八角盒倾斜,好让他看清楚用一块簧片隔成两半盒子里剩下另外一颗乌黑药丸,“不管你去偷,去抢,把东西拿回来。” “哈哈,你骗谁啊,”沈剑堂干笑两声,一面不大信李泰会这么对他,一面又心虚地去偷偷运力自查丹田,片刻之后,察觉出那一丝异样流失,脸色霎时由红转绿,他甚至来不及冲李泰吼上两声,便紧张地弓着身子,张大嘴巴开始干呕起来,试图将咽下去药重吐出来,但显然这做法不大成功,他一天没能吃饭,肚子里连口能够反胃酸水都没有。 李泰将药盒重收回袖中,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撩开车帘,朝那片灯火走去。 那两幅画,他大可以今晚花高价买回来,但他并没有那么做打算,一来东西原本就是他,他不是冤大头,二来,他认为日子过得太安逸沈剑堂需要一个提醒,重记起来他是什么人。 就遗玉捧着一碗没多少油水雪耳鸡汤进补时候,魁星楼今晚易卖,因为早先那两幅春江月夜图,风风火火地拉开了帷幕。 今晚魁星楼可谓是爆满,大厅中、香廊下皆座无虚席,几乎都是奔着那两幅画来,哪怕买不到画,能一睹为也足矣,这客人里头,光是来看热闹,就占了大半。 三月初放春回京皇子们都返回了属地,若不然,今日这场面还要再火热几分。 李泰和杜若瑾两人一到场,便成了众人眼中焦点,少不了有人往跟前凑,探听那两幅画是如何到了魁星楼手里,但李泰守口如瓶,杜若瑾又左右而言他,到底是没人能问出些许猫腻。 因为是月底,魁星楼接待女客,座是有三成女子,有陪夫婿兄长身边坐大厅里,有则香廊下头围了纱帐坐着,长孙夕便是其一。 “小姐,杜大人来了。”侍女将帘账掀起,一道颀长人影走进去,外头客人有借着缝往里看,虽廊下灯光昏黄,但那帐中那惊鸿一瞥身影,还是叫人眼直。 近年长孙夕出落地愈发动人,国子监都不常去了,正如那京人所传打油诗里,“夕颜绝色不露人”之一句,外人想要见一眼这长孙三小姐,可当真只能肖想了。 “瑾哥哥,许日不见,你身体可还安好?”长孙夕起了半身,两手端着银壶,朝来人嫣然一笑,眼中闪过赏色,杜若瑾今夜一袭对襟照蓝衣,冠上坠了菱孔翠玉,腰间一条银咬扣系着,是比平日温文多出几分俊朗来,她惯以为,这京城除了李泰,若还有人能穿得蓝色,当属是眼前此人了。 “还好,只是阴天会起咳,”杜若瑾她一侧撩摆坐下,接过她递来酒杯道了声谢,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落单。” “你这不是来了么,”长孙夕无奈摇头,“我大姐如今声名扫地,舅公有言,她只能闭门不出,还能同我一道不成。” 杜若瑾自然知晓遗玉及笄礼上长孙娴闹那一出,半饮杯中酒物,面露憾色,道,“她性格过为偏激,不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长孙夕听他话里不无这是她大姐自食其果意思,却是没有偏护意思,思及今晚那两幅将卖画中之一,对心里那分猜测愈发肯定,举壶将他酒杯再次斟满,叹道: “她就是太过自负自傲,也不想那卢小姐本身就不是怯弱之人,又有四哥背后撑腰,怎会同她客气,只是卢小姐到底有些狠心太过,毕竟是她大哥害了我二哥性命先——” 她话到一半声音便发哽,只能停下,垂着头跪坐那里,侧脸浮上似悲还忿,欲怒又忍,不管是哪种神色,都逃不开一种望而生怜美态,像是花瓣拢起海棠,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它舒卷,却又怕伤了她娇嫩。 杜若瑾看着她起了一会儿怔,待回过神来,便抬起酒杯大口饮,拿起酒壶自己满上,又一杯,再一杯,唇边溢出些许水色蜿蜒下来,衬得那脖颈愈发修长,帐中侍女偷偷瞄他一眼,便又红着脸别过头去。 长孙夕收敛了神色,回头见他牛饮之态,欲要上前劝阻,却被他一手隔开,语调不清道,“你不知,有人死了,是比有人活着要好,你不知” “你说什么?”长孙夕没有听清,他却不肯把话再说一遍,只将手一摆,转而道,“夕儿,有句话我本不当讲,可还是要同你说上几句——你近同魏王是不是走太近?” “啊?”长孙夕没料他突然转了话题,抿嘴笑道,“何谓走太近,我们是少时玩伴,情谊不比常人,难道只因他婚事近了,只因他要娶那卢家小姐,我便要同他绝交不成,这么说来,若是瑾哥哥你日后娶妻,我也再不要理你了。” “他同我不一样,”杜若瑾认真地看着她,温声劝道,“儿时、少时,都是过时,眼下他待娶,你未嫁,万一传出流言,也是你吃亏,夕儿,我算是瞧着你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多是知道一些,可事已至此,当断即断才是上策。” 长孙夕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她一头看着红光照影展台上正拿着一件玉器打趣雅人,道,“不说这个,我请你过来,是另有好奇事要问。今晚这里有你画要卖,是真品吗?” 杜若瑾对旁人敷衍,却没哄骗她,点头承认。 “果真这样,”长孙夕疑道,“上头是有卢小姐题诗么,我想来想去,记得几年前,高阳生辰宴上,你是同卢小姐合作过一回,这便是那幅?可又有人说,这是你学士宴上夺魁那一幅,这画是有两幅吗,今晚卖又是哪幅?” 杜若瑾稍一迟疑,答道,“应是学士宴上那幅。” 闻言,长孙夕眸中凌光一闪,又状似无意道,“是我迟钝,这些年了,竟不知卢小姐何时同你这般要好,还特意为你参宴画题诗。” 杜若瑾微有异色,轻轻皱眉,“不要乱说,我同卢小姐不过是点头之交。” 当年卢智凭借杜如晦进到国子监念书事,鲜有人知,时过境迁,莱公病逝,便没人清楚这件事,他同卢家兄妹到底关系如何,亦无有人知。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同她如何,”长孙夕端起酒杯,掩饰了神色,声音柔婉,“如此看来,魁星楼这幅画必定不是从你手上流出,那你今晚可打算买回?” “不,”长孙夕惊讶目光中,杜若瑾摇头道,“这幅画我当初赠送给他人,便不再是我之物,”他自嘲一笑,“何况我今日只带了百两银来,怕不够买一边画角。” 拿银钱来当借口,实是怕高价买回会为那卢遗玉遭来非议吧,长孙夕心中冷笑,“既然不买,那便陪我坐一坐,看看热闹。” 说完,便听楼内霍起sao动,侧目一望,就见看台之上正被人挂起两幅图卷,她勾了勾唇角,左手按身侧桃木匣上。 两幅画一经挂起,便有客人离席上前观赏,过了足足一刻钟,魁星楼管事才将众人安抚下,并未有太多介绍,直奔主题,将杜若瑾那幅开了千两底价,开始竞卖,杜若瑾虽是画坛大家,然两年之间流出之画不过三四,身价当然之高。 “三千两。”一下便翻三倍,出声是名女子,覆着面纱坐一席女客当中,想是这年轻莱公仰慕者。 “三千二百两” “三千四百两” “三千五百两” 叫声此起彼伏,当中不乏女子,也有大着肚子官僚,甚至有虎背熊腰武人掺和,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将价格哄抬了四倍,普通百姓十两银足过一年,这长安城纸醉金迷一角却不及毫毛,然这还不算是结束。 “五千两”香廊下头有一处帘幔卷起,帐中两个穿着胡服少女端酒递果,当中一名头挽牡丹髻美艳妇人,常京城走动,多是认识这位声名狼藉又难缠寡妇,顿时叫价声消去一半,可挡不住依然有人出声: “五千五百两。”这还是那位掩着面纱女子。 “六千两。”美艳妇人蔑过去一眼,毫不相让。 “六千五百两。”女子举杯朝她虚敬。 “七千两”美艳妇人几乎是咬牙喊出这个数目,场上众人看出两人较劲,又听这天文数字,一时间竟没再掺和。 “七千五百两。” 女子又加五百,妇人脸上阴晴一阵,却是端起酒杯回敬,冷笑道,“八千两,这位姑娘卖我一个面子。” “咯咯”笑声一出,那覆面女子朗声应道,“好罢,就卖jiejie一个面子。” 看台上雅人见多识广,已是看出那覆面女子有意抬价,他知道见好就收道理,便没再鼓吹众人,正要敲钟定下这桩买卖,哪想这嘈嘈大厅之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一万两,这幅画我要了。” 众客闻声寻去,就见那坠着黄灯纱帐处,帘凭人起,露出两道人影来,待看清楚那两张人面,当场静下,只听那账中女子笑声悦耳: “还请诸位让我一让,叫这幅画物归原主吧,”话顿,又转头对着身侧男子道,“也免得你借酒消愁时,连个慰藉都无。” 话音稍落,座已是有人听出猫腻,再瞧那帐中男子一副酒态,面上伤色难掩,纷纷侧目去瞧那挂起春江花月夜,想起那画中若隐若现美人身影,想起那手清丽小楷,各自心中有了一番解释,“哗哗”转身看向另一处香廊下李泰坐处,然一帘遮目,不辨颜色,众人当即就将这事情自行理解一番,却有因这八卦兴奋地红了眼睛。 就连先前竞价美艳寡妇,都没再出声加价,一脸兴趣地来回看着座上几处。台上雅人见到机不可失,这一万两已是上价,便一锤子敲响了架上铜钟,定下买卖。 杜若瑾两眼干望着冲他盈盈巧笑长孙夕,心中一片惊颤,只觉眼前之人陌生至极,再不是当年那个抱着长姐手臂撒娇小女孩。 长孙夕见他神情,微微有些不忍,但也只是一瞬即逝,便拿起放了一叠贵票桃木匣递给侍女,叫她上前去取画。 “瑾哥哥,”接过侍女小心递来画盒,长孙夕众人注视下递给杜若瑾,知这种越抹越黑情况下,依照他性情断不会此时辩解,便不怕拆穿,好言道: “你且收下,这画是没错。” 杜若瑾心中骇凉,直直地盯着她,像要把这人看清,抬手碰到画盒,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推开去,“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竟不再看她一眼,放了酒杯便朝外走去,不睹众人视线,途径李泰账处,躬身一揖,便遥遥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