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秀女
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惨状,她觉得喉咙好像被噎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里是真正的皇宫,不是她平时茶余饭后偶尔八卦一下的想象中的所在。这个世界的皇权至上到了什么程度,她总算是知道了。一个进入复选的秀女,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身子不洁”,但几个太监宫女嬷嬷给她套了个欺君的罪名,说打死就打死了。这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虽然她过去已经很小心地活着,但事实证明再小心也不过分。这里不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和平、文明的世界。就算她家世再好,出身再高,在整个八旗都是皇帝“奴才”的前提下,她又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呢? 婉宁也同样看得呆了,两眼瞪得大大的,嘴里喃喃道:“怎么可以……”她忽然一个激灵,正要冲上去,没走两步,就被人一把拉住,她一张嘴,那人马上紧紧捂住了,倒把她牙齿撞得发疼。那人拉着她退到人群后才停下,她愤怒地回头一看,居然是媛宁。 媛宁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秀女得的是什么罪名?你冲上去,当心别人以为你也不干净了。到时候别说皇子福晋,连个侍妾也没你的份!” 婉宁打了个冷战,渐渐冷静下来。媛宁见状,又道:“我放开你,你别乱来。大伯父先前的嘱咐。别又忘了。” 婉宁点点头,等重新得回自由,才冷冷地道:“四meimei果然不愧是二叔地女儿,精明过人,可惜太冷血,连良心都没了。你这么懂事,想必将来会有大造化吧。”然后轻哼一声,犹豫地望了外头一眼,见那秀女已经没了声息。便不忍地转过头去不再看。 媛宁听了她的话,脸上一白,咬了咬唇。虽然屋中大部分秀女的注意力都在殿外,她们姐妹的动静也不算大。但仍有一些人看到了。有的是木然,有的很害怕,有的不关心,但也有人赞同婉宁的话。用鄙夷的目光看向媛宁,窃窃私语着。媛宁只觉得又羞又气,眼眶不由得一红。 淑宁想办法把注意力放回殿内,才觉得手脚有了些知觉。使劲动了动,终于恢复了行动力,温度也慢慢回到身上来。但仍旧冷得叫人发抖。她慢慢走媛宁身边。张张口。却仍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媛宁扯扯嘴角,道:“三jiejie。你也这样想么?”淑宁看到她眼中隐含地泪光,深吸几口气,有些沙哑地道:“无论她怎么说,你的做法是对的,你救了她。这件事,我们根本无能为力。”媛宁勉强笑笑,脸色仍然很苍白。 这时外头的事已经结束了,负责监刑地小太监进殿回报正在观赏柱子上的雕刻的唐总管,后者点了点头,又小声说了句什么,那小太监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外头院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嬷嬷重新回了验身的屋子。 唐总管拍拍手,等秀女们重新看向他,才眯着眼冷笑道:“小主们,这就是身为姑娘家不知检点地下场。别以为初选时验过了,就能蒙混过关!皇家体面不可侵犯!若是有哪位知道自己有不妥之处的,趁早儿站出来,还可少受些罪!” 秀女们你望我我望你,没一个人站出来。唐总管见状,便重新换了笑脸,亲切地道:“那就请诸位小主们快快站好了,咱们继续吧。”秀女们纷纷行动起来,一时间乱成一团。 淑宁绞紧帕子走回原位,呆呆地等待着。等到媛宁暗中推了她一把,她才发现已经轮到自己了。 她心惊胆战地走进小屋,里面只有刚才验出“不洁”秀女的那两个嬷嬷在。她紧张地依照指示脱下旗装,将袖中原本拢着的两个金丝银钱竹地丝绸荷包摆放在旁边的桌上。 两个嬷嬷对望一眼,其中一个放缓了表情道:“过来躺下吧。” 淑宁乖乖走过去躺下,再次忍受那种屈辱的感觉,不知是不是鼓囊囊地荷包起地作用,她觉得那嬷嬷地动作放轻许多,让她没那么难受了。等起身重新穿衣时,荷包已经消失,她还隐约听到那两个嬷嬷的窃窃私语:“怎么样?”“没问题。”“好像是威远伯府地格格,父亲是个道台,母亲是相的侄女。”“这金锞子少说有二两,荷包也挺值钱……” 两人很快就回转身来对淑宁和颜悦色地道:“验过了,小主请便吧。”淑宁勉强笑笑,出了门,早有小太监在外头候着带路了,正要离开,却冷不妨听到唐总管说了声:“什么?!王公公这样说么?”她心上一紧,停下了脚步。 那唐总管没留意到这边的情形,只是急匆匆随着来传话的小太监往后殿去,一阵风似的在淑宁面前经过。殿中的秀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是否又有人要倒霉了。 淑宁随小太监出了后殿,倒是看到些端倪。唐总管在右前方不远的拐角处与一名瘦脸老太监说着什么,那老太监拿出一个小瓶,然后指了指旁边小太监提着的两个包袱,木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 淑宁没法停步细看,只能匆匆随着带路的太监穿过左边走廊,经过一间聚集了许多秀女的大屋外头,来到另 子。 这里人不多,大都是先前见过的两红旗秀女,形成了两三个小***,纷纷议论着方才惨死的秀女,似乎在被吓了一大跳后,把这件事当成了闲聊的话题。婉宁独自在角落的椅子上呆坐,眼光有些发直。 淑宁不由得心中一酸,走过去陪她一起坐着。这个世界多的是不在意人命地人,尤其这里的人大部分出身于官宦人家。平日里这种事大概也没少见。可能只有婉宁能够理解她心中那种恐惧吧?她忽然觉得从未与婉宁这样亲近过,甚至连过去对这个同穿的堂姐的那一点怨念,也消失了许多。 验身程序持续了许久。邻屋中两黄旗两白旗的秀女早一步完成了这项任务,便由人带着先到住的地方去了。淑宁所在的屋中的秀女听见她们经过门前的声音,都纷纷停伫在窗前观看议论。婉宁也拉着淑宁过去了,倒是媛宁不紧不慢地跟在jiejie们地后面。 那群秀女中,有一个人很显眼。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明明和别人一样穿着浅蓝旗装,除了几道缎子镶边。再无半点装饰,发型饰物都与别的秀女无异,但不知为何,旁人在几十个女孩子里头。第一眼就先看到了她。她容貌秀雅,但不特别出色,只是隐隐透出一种威仪,气度甚是不凡。举手投足,都显得格外高雅端庄。别的秀女看到这边有人看她们,都纷纷转头看回来。只有她,仍旧目不斜视。抬头挺胸地往前走。 淑宁正在猜想这人是谁,便忽然被媛宁拉着袖子,小声道:“看。是絮絮表姐。”她顺着望过去。果然看到絮絮正走在队伍后面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两眼有些发红,不知是不是刚刚哭过。 絮絮也看到她们了。抬手挥了挥,露出一个笑。但她前头地秀女回头说了句什么,她立马就放下了手,有些可怜兮兮地望了表姐妹们几眼,咬咬唇,随着队伍走了。 淑宁目送她们远去,却听得旁边有人议论说:“为什么她们能先走?什么都是她们占了先儿,最后才轮到我们。”“少埋怨了,那是上三旗的,天子亲领,当然比我们高贵些。”“哎呀,那镶白旗的人不是很惨?她们也是下五旗的呢。一定会被欺负吧……” 淑宁听了,倒有些为絮絮担心起来,她那个性子,若真受了欺负,只怕多半会忍气吞声,然后偷偷哭吧?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可能去看看她呢? 到了下午申时三刻,两红旗两蓝旗地秀女也都验完身了。这时她们已经又累又饿,加上这屋子不太通气,外头却有近来少见的大太阳,所以一身汗把衣服都粘住了。淑宁觉得很不舒服,只想尽快找个地方梳洗吃饭。她先前没想到进宫后还要再验一次身,而且会耽搁到这么晚,所以压根儿就没预备点心。 但唐总管的到来却打破了她们的期望。他笑咪咪地对众人道:“诸位小主还请再等一等,有一件事要处理一下。”众秀女胆战心惊地应了是,等待他说出这回倒霉地是谁。 小太监小凡子将两个包袱放在桌面上,就退了下去。秀女中一阵sao动,淑宁已发现对面有个人脸色忽然白了,心知那定是她的东西。 只见唐总管拿出一个小瓶子,道:“这是从包袱里搜到的东西,是好东西啊。哪一位是正蓝旗地鄂济氏?快认了吧。” 众人一阵议论,方才那名秀女腿一软,跪倒在地,含泪望向唐总管。后者笑咪咪地道:“是你呀,听说令尊是位知府老爷?那小主也算是大家闺秀了,怎么会有这种肮脏东西?还带进宫来。莫不是……有什么图谋啊?” 鄂济氏哭了起来,哀求道:“公公,我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我只是一时糊涂……”唐总管却仍旧笑迷迷地道:“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但这种见不得人地东西,怎么能进皇宫呢?真对不起了。”说罢示意旁边地宫女:“领她出宫去吧。” 那鄂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猛地一扑,抱住了唐总管的双腿,大叫着:“公公,公公,求求你了,让我见皇上一面吧,让我见皇上一面吧……”唐总管不为所动,只是叫人把她拉出去了。 秀女们议论纷纷,淑宁心中暗叹,这个鄂济氏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起码她只是被赶出宫,而不是被打死。不知道那瓶子里装地是什么? 唐总管脸上扬起笑,对众秀女们道:“好了,事情完了。小主们可千万要记得,女儿家要守规矩啊。那些女孩儿不该沾的东西。千万不要沾啊。知道么?” 秀女们哪里敢反驳,自然是齐齐应了声是,便跟着他派地小太监,到未来几天要住的地方去了。 她们住的是钟粹宫,与两黄旗两白旗住的储秀宫,分别座落在御花园的两边。这让淑宁有些担心,想要探望絮絮,可能会很不方便。 钟粹宫的前院,早已有人在等候她们的到来了。为首的宫女看上去有近三十岁了。自称叫汶静,是此处的主事姑姑。她虽长相平平,但有一张白晳地瓜子脸,倒是让人看了很舒服。说话行事,也透着利落,但言辞间也显示出她为人厚道,应该不难相处。 另外还有四名宫女。分别是 瑞欣、瑞丹和瑞芷,专职照顾钟粹宫中秀女们的起居另有守宫门的小太监和粗使的浣衣奴之类地人,但平日的事务则通通由她们负责。 秀女们一听说她们三十八个人。只有四名宫女可以使唤,都纷纷抱怨起来。但汶静却轻咳一声,扫了秀女们一眼。淡淡地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论小主们在家时是怎样。到了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还望诸位能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要做出有违祖宗规矩地事,不然……”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微微一笑。 这却反而令人心中发寒,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那两位来。秀女们纷纷重新站直了身体,端端庄庄地行礼道:“谢姑姑教诲。” 淑宁随着众人一道行礼,见婉宁不动,拉了她一把。婉宁皱着眉福了福身,便与众人一道跟着宫女们去看分配到的房间。 钟粹宫是一座两进的大院,正殿是供秀女们进食与聚会用的,其他厢房,数起来刚好有二十间空屋。秀女们两人一间,分住前后院。婉宁与大妞住一间,淑宁则与媛宁同屋。房间还算是大地,床与柜子、脸盆等都是两份,另外还有一桌四椅。屋后放置了一座大屏风,后头是马桶与澡盆等物。房间不算豪华,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里面的东西都透着华美,与外头的东西很不相同。 秀女们大致是按旗与年岁分房地,但也有人要与别地旗地人一起住。因为先前走了一个正蓝旗的,空出一间屋子来。一位宫女与汶静姑姑商量了几句,后者便宣布储秀宫那边屋子不够,所以要调一位过来。 淑宁没怎么关心此事,事实上几乎所有秀女都不太在乎。因为眼下各人进了房间后,忙着整理东西地整理东西,忙着叫水梳洗的叫水梳洗,压根儿就没空理会旁人。淑宁见排队要水的人太多,便先回屋整理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要把包袱放进柜子里就好。带进来的东西,首饰金银等物都没少,只是预备打赏的荷包少了两个,幸好都只是二两的封儿。为了减少重量,她带的大多是小额的银票,五两到五十两不等,用布包装好了,贴身收着,方才验身的时候,因荷包太过耀眼,那两位嬷嬷都没发现旁边衣服里头还有更值钱的东西。 她这边刚收好行礼,又整理过床铺,婉宁便嚷嚷着打到水了,她出门一看,才知道婉宁花了钱买通宫女瑞欣帮着提了两大桶水来,但并没有媛宁的份。淑宁叹息一声,拿了一个荷包给瑞欣,请她再提一桶来,那瑞欣笑着去了。 媛宁知道后,只是向淑宁道谢,但对婉宁的做法却很是木然。淑宁也不好多劝,只是看到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便搭把手。 洗完澡,淑宁换上家常衣服,与媛宁一起到正殿去吃晚饭。她先去找了婉宁,但婉宁似乎还在洗头,便先走一步。正殿里来的人不多,屋中只寥寥坐了几桌,不过吃的东西倒是有了。秀女们各人份例相同,三rou一菜一饭,还有汤水,倒还算丰盛。 淑宁正与媛宁闲聊着,等待饭菜送上来,旁边却忽然坐下了一个人。 那是科尔沁的娜丹珠郡主。 淑宁很是意外,媛宁更是莫名其妙。这位郡主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淑宁,冷笑道:“你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淑宁皱着眉道:“郡主此言何意?” “你装什么傻?你们兄妹二人背信弃义,狼心狗肺……” “打住!”淑宁扫了周围一眼,淡淡地道:“郡主说话要谨慎,我们兄妹几时背信弃义?我倒不知道郡主与我们这间有什么信,什么义呢。您如今为秀女,又是在宫里,这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娜丹珠柳眉倒竖:“你!” 淑宁却微笑道:“说起来,我哥哥今年正月里成亲了,是皇上赐的婚呢。听说郡主家里也在为您备嫁妆?真是恭喜恭喜。” 娜丹珠咬咬唇,愤愤然地去了。 媛宁问:“这还是位郡主?到底怎么回事?” 淑宁却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小时候不懂事闹的别扭罢了。”这事关系到自家老哥的名誉,还是不要让那么多人知道的好。 媛宁也不在意,她似乎看到了认识的朋友,与淑宁说一声,便过了另一桌去。 晚饭过后,众人回了自己的房间,有的聚在一处闲谈,有的则自娱自乐,也有的想要出门去逛逛,却被汶静姑姑拦住了。婉宁因头发未干,想出宫门又不行,只好在前后院里散步。淑宁便留在屋里练琴。 媛宁直到一更天才从外头回来,对淑宁道:“三jiejie,你可知道今儿那个秀女为什么会被打死?” 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被验出不是处子么? 媛宁却摇头道:“前头已经验过一回了,若不是,怎么会到复选才发觉?就这几天功夫,真有人那么大胆么?” 淑宁一顿,立马坐过来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