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主与仆
文娴一派柔顺地跟在东宁身后回了房间,便亲自侍候他换回家常衣裳鞋子。 东宁觉得有些不自在,便稍稍挡开了她的手道:“这些事让丫头们做就行了,何需你动手?”然后叫了两个大丫头妙露、佳露来侍候。 文娴咬了咬唇,走开两步,回头看一眼东宁,心情有些黯然。 东宁换好了衣裳,佳露便笑问:“大少爷方才在外头累了半日,可饿了?还没到饭点,奴婢去小厨房给您蒸些点心来如何?”东宁点头:“也不用多,有两碟子就行了,再把我前儿说的那枫露茶沏来,你亲自沏,别叫小丫头糟蹋了好东西。” 佳露笑着应了,妙露小心看了文娴一眼,问:“大奶奶,您要什么点心?” 东宁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忘了新婚妻子就在一旁,只顾着照平常那样行事了,忙道:“是啊,你想要什么吃的,只管吩咐她们做去。” 离午饭就剩不到一个时辰了,这会子吃什么点心呢?文娴想到自己是新媳妇,若是要求太多,指不定这府里的人就要嫌她多事,便端正地道:“我不饿,不用了。” 东宁讪讪地,轻咳一声,起身走到书架前拿了本书翻看。两个丫头对望一眼,双双行礼告退。出门的时候,侍立在门边的侍琴盯了她们一眼。 东宁一直在看书,不说话,不一会儿,佳露送了点心茶水过来。他掀起茶碗盖看了一眼,笑道:“你沏茶的手艺是越发好了。”又见点心都是自己爱吃的,便赏了佳露。待丫头退了下去,他正要喝茶,手上一顿,抬头看文娴,干笑一声:“娘子……也吃一些吧?方才都累了。” 文娴咬了咬唇,低头沉默不语。她方才已经说过不饿了,这时候又吃,丫头们也不知会怎么笑话她呢。 东宁见她没动静,也不多言。他早起只吃了一碗桂花莲子百合汤,磕了许多头,行了许多礼,早已饥肠辘辘了,这几样点心都是母亲特地嘱咐厨房日日做的,最是养人,他正该多吃一些才是。 吃了个半饱,东宁总算缓过气来,慢慢地品着茶,翻着一本喜欢的诗集,神情颇为平静。 文娴却是犹豫了半日,方才决定要开口:“相公,方才……会亲的时候……” 东宁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怎么了?” 文娴欲言又止,东宁有些不耐烦了:“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哪一位弟弟meimei你记不清?” 文娴一下涨红了脸,觉得东宁这话是在侮辱自己,委屈地道:“我娘家的兄弟姐妹人数更多呢,我个个都记得,怎会记不清几位弟妹?我是想说……大哥既然已经分家出去了,就算是另立房头了,既然长辈们公议小辈是各家各论排行,为何七婶娘一定要说他是长子,你是次子呢?” 东宁皱了皱眉:“他本与我同是长房血脉,又比我年长,一起算排行也没什么要紧。况且七婶娘也说了,要在族人会聚时,方才按族谱上的排行来称呼。都已经商量好的事,你又提起来做甚?!” 文娴咬咬唇:“我只是觉得……你我既然是要做宗子宗妇,日后族里称呼起来,叫什么二哥二嫂……若有人问起大哥大嫂是哪一个……” 东宁沉了脸,把诗集往桌上一丢,不耐烦地说:“又是这种事!不过是虚名罢了,何必在意?!母亲是这样,如今你又是这样!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便是大哥这回死在北边,我也仍旧是长房的老二,谁叫母亲没早生我两年?!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纠缠不休,最是可厌了!大哥又不曾说要抢我的宗子之位,你们一个两个防他做什么?更何况,这所谓的宗子之位,我看也无趣得很,若非我是父亲唯一的嫡子,我还不屑去坐呢!”他猛地站起身,冷冷地看向文娴:“大嫂是你同族姐妹,你本该与她亲近些才是,如今却平白无故就要生事,真叫人心冷。莫非你对待娘家姐妹,都是这般无情?!”说罢连茶都不管了,摔袖就走。 文娴眼圈一红,便拿帕子捂住口鼻呜呜哭起来,侍琴拦不住东宁,忙忙回头安慰文娴:“姑爷定是累着了,心情不好,并不是有意凶小姐的……”文娴哽咽:“我不过是为他不平,略说两句罢了,哪里就要生事了?我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昨日才拜了堂,他怎能这般对我?!” 侍琴围着文娴,不停地安慰,好不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劝道:“小姐,您别着急,想来姑爷是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等日子一长,他就会明白你的苦心了。” 文娴抽泣道:“你没听见他的话么?他说我待九meimei无情,其实哪里是在说九meimei?竟是在说六meimei呢!这婚事是他家提出来的,他也应承了,到头来木已成舟,他反倒怪我对六meimei无情?!他有情,为何当初不娶她?!” 侍琴愣了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眼珠子转了几转,方道:“小姐,照奴婢看,姑爷当初既然答应了这门婚事,又对六小姐不理不睬的,未必就是余情难忘,说不定是有人在姑爷耳边谗言中伤小姐呢。您瞧见没有?方才那个叫佳露的丫头,跟姑爷多亲热,眼里简直就没把小姐放在眼里。您还记得表小姐说过的话么?表小姐虽不是好意,但她的话未必就是假的!” 文娴心中一惊,眼泪都顾不上擦,便急急抬起头来:“真的?不会吧?我认得妙露,去年表弟……不,相公去平阳时,带的就是她。这佳露想必也是一拨儿的,都是老人。段表妹当时说的是老人都被撵了,受宠的是新挑上来的丫头。可这屋里,并没有那样的丫头呀?” 侍琴道:“您仔细想想,那佳露的眉毛眼睛,是不是有几分象六小姐?她虽名字跟妙露差不多,却未必是一拨的老人,兴许是姑爷想让丫头们的名字齐整些呢?” 文娴回想,原本还不觉得,却越想越觉得有两三分象,心下顿时如堕冰窟。若这通房丫头的事是真的,那段可柔提到的其他事……莫非也是真的?! 秋水在门外听得分明,暗暗咬牙,忍不住掀起帘子进去道:“奶奶休要听侍琴jiejie的挑拨,奴婢已经打听过了,那个佳露是大少爷跟前侍候的老人,在这屋里当了五六年差了,平日行事也最是公正大方,与妙露同为大少爷的左臂右膀,在府中素有威望。奶奶无缘无故便猜疑她,若是露出痕迹来,岂不是寒了这院里其他人的心?” 文娴一愣,神色略缓和了几分,侍琴却说:“小姐别信她,她定是被那丫头收买过去了,不然就是奉了家里二太太的意思,要哄着小姐呢!”文娴闻言又是一愣,既不知该信哪一个好了。 秋水不理侍琴,径自对文娴正色道:“奶奶,您如今已经是柳家的媳妇了,除了奴婢们几个,还有两房家人,就没别的人手了,要在这府里站稳脚跟,正该恩威并施,多收拢几个得力的人才是。大少爷身边的大丫头,便是头等要紧的人选,只要把她们收服了,有她们弹压,底下人又有谁敢违了奶奶的令?您可别在这时候犯糊涂啊!” 侍琴反驳道:“呸!你脸皮还真够厚的,也不知道得了人家多少好处,就反过来为柳家的人说情了?你可别忘了,你是谁的奴婢!”又对文娴说:“小姐别信她,那佳露算什么?凭她是谁,不过是个丫头罢了,脸面都是主子给的,别说她存心挑拨姑爷与小姐,就算什么错都没有,撵了就撵了,难道老爷夫人跟少爷还会为她与小姐争吵不成?您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大少奶奶,怎能叫个丫头辖制住了?!” 文娴挺起了胸膛,瞥了秋水一眼,冷冷地道:“不是说了叫你在外头侍候?我还没吩咐呢,你跑进来做什么?!”侍琴更是得意地睨着她:“快到午饭的时候了,你赶紧去厨房瞧瞧,饭菜都备好了没有?” 秋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也不多说,低下头屈膝一礼,便退了出去。听着房中侍琴劝文娴该如何把柳东宁安抚过来,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甩袖去了厨房。 通往厨房的路,她昨日就已经走过了,因此认得,但她走到半路,却故意拐进了另一处院子,跟里头的几个婆子问好。其中一个婆子笑着跟她打招呼:“这不是秋水姑娘么?你怎会到咱们针线房来?可是大奶奶有什么吩咐?” 秋水笑道:“大奶奶让我去厨房看看午饭可备好了,我顺路经过这里,便来向mama们问声好。mama们在做什么?”凑过头去瞧她们手上做的针线,叹道:“好鲜亮的活计!我们这些小辈们,可没这么好的手艺。” 几个婆子一听,都乐了:“这是当然,我们几个绣了几十年呢!”“我瞧秋水姑娘的针线也不错,只看你这手啊,就知道也是个熟手。”“姑娘若是喜欢,闲了只管过来坐坐,老婆子大约还能教得起你。” 秋水自然是千谢万谢,又奉承了她们好一会儿,方才走了。她前脚刚走,那几个婆子便小声交头接耳:“大奶奶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里,就数这姑娘最和气了。” “可不是么?其他几个,见了咱们连正眼都没一个,更别说笑着打招呼了。可惜她不是屋里侍候的。我倒奇怪了,她模样儿也不差,说话做事又老成,怎的就不如其他几个体面呢?听说在大少奶奶那里,是个做粗活的。”这婆子啧了两声,“从没听说过谁家嫁女儿还会陪个做粗活的丫头过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我外甥女说,大少奶奶不喜欢她呢,因此她虽能干,却不受重用。” “你外甥女儿怎么知道这事?” “我那小姑子的大姑子嫁给了舒从安,做了行大爷的奶娘,你们知道吧?行大爷分家出去后,舒家也跟着一并过去了,如今全家上下都得了极体面的差事,他家大闺女就在行大奶奶身边侍候,这消息是从他们那边听来的。行大奶奶跟咱们大少奶奶是姐妹,定是在娘家听到的风声。咱们大少奶奶啊,跟亲家老爷后娶的那位太太不大合得来,这秋水姑娘,就是那位太太的人!” “哟……”一个婆子咂吧咂吧嘴,“那位亲家太太咱们也远远见过,瞧着挺和气的,说来两家本是亲戚,从没听说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呀?大少奶奶这样做不好吧?到底是娘家人。” “谁说不是呢?”方才提供了重要小道消息的婆子瞥了瞥嘴,“我瞧这秋水姑娘就不错,不受重用真是可惜了。换成是在咱们府里,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了头。白姨娘就最喜欢提拔这样的人,大小姐身边的丫头也常说,若有个能干人帮衬就好了。” 别的婆子哂道:“既是大少奶奶陪嫁过来的,除了大少奶奶,别人是不能用的,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谁说没有?”那婆子挑了挑眉,“昨儿我妯娌才见过这秋水姑娘,她亲口跟我说的,若是老爷太太开恩,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又不反对,她家里好几个小子还未娶亲呢,这不就是好媳妇的人选?” 别的婆子便笑话她:“美死你了,那可是大少奶奶的陪嫁丫头!再没脸,也不是你们家的小子能高攀的,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婆子一窒,白了她们一眼,仰头道:“我们家攀不起又怎的?大不了我去做媒,这府里多的是没娶媳妇的小子,我们家的孩子攀不上,那几个管事家的又如何?不过就是大少奶奶一句话的事!” 秋水不知几时已经从厨房折返回来,在院外默默地听着里头的对话,闭上了双眼,但很快又重新睁开来。 她知道自己是在赌,她身为陪嫁丫头,除非犯下大错,否则是不可能回顾家去了,既然文娴那里已无出路,那就只能从柳家找!她就不信,文娴真的会因为私心的厌恶,就不顾自己的脸面,将她嫁给位卑之人,只要能嫁给柳家世仆子弟,她今后的命运,便不再掌握在文娴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