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语心事黄粱炊熟
方景垣博士脑科诊所一向来门庭若市,一早没人在意静悄悄坐在诊疗室门边一个瘦瘦穿学生服的小女生。朱医师消消停停动手,那女生助手般抄录,有时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只是坐着。 方景垣博士的弟子也不见得个个都混的很好的,你看,宁语就不是。 本埠的医科博士又怎样了?她父亲是剑桥的博士呢,如今整个人心都死了。 宁自凡出身名门,风liu倜傥,年轻时候风靡了身边的所有女孩子们,可惜眼高于顶,直到三十八岁遇见母亲,竟然还是守身如玉。 简直是个笑话。 朱洋街的女孩子,知道么?外国人在这里统治的时候,那是本埠的红灯区。母亲家祖居这里,外公开个小食店,生意且不十分好。母亲纵然聪明,也不过读了一间不入流专科学校,尚未毕业便嫁了父亲,也算是飞上枝头了。 慢着,你当朱兰女士是城堡里的灰姑娘么?她可没有走进城堡的机缘。宁家听见长子看上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已经不忿,再打听清楚了何尝会轻易放过。偏偏宁公子是个情种,从此不再进入宁家。弟妹们看见多出一大笔家产可分,于是宁老先生的大公子便湮没无闻了。可惜三十八岁的人要想改变作风却不容易,寻常雇人做老板的又哪里肯看一个新进的手下的颜色,宁自凡终无出头之日。 连带着宁家唯一的孙小姐心里委屈了二十五年。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姑姑家回来,母亲才电话里的哭声一直刻进脑子里。母亲为她,才知道开口求人不容易。枉自镇定自若跟小姑子谈笑了半日,对着女儿,终于失态。 面子丢是丢了,却不曾值回票价。宁宇下年大学毕业,这时候工作仍无着落。母亲只是叹气,终于一次忍不住说,人家这样的女孩子去到姑姑那里,哪不是甜言蜜语的哄的人人开心,怎么你会弄出这些事情来。 宁语只不说话。她记得姑姑那么高傲的问她,你父亲还是那样书呆子模样罢?你母亲可还好?随又叹声气,说,那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凭她怎么样,不用想也知道。 姑父问她要去哪里留学。她惭愧,说是家里并没有太多钱,自己原本是想要早些开业了好教父亲轻松些须。这时候姑父便沉默下来,表弟允诚却冷笑,道,你当如今找工作那么轻易?多少留洋回来的博士想要在爸爸的诊所供职还不能呢,倒要自己开诊所。宁语知道是又说错了话,然而不想辩解,只埋头吃饭。 宁氏是此地数一数二的财阀,偏是一向不曾涉足医学界的。家里只一个姑父是名医师,母亲说这姑姑素日和父亲最好的,当日父亲和母亲结婚,一家子恶言恶语,只姑姑拿了自画的关雎图亲来道贺,对母亲的家世丝毫不露声色。母亲说,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呢。 不消她说,宁自筠是本市的名媛,大会小节频频露脸,确是女同学嘴里的偶像,可惜自己从来不敢关了白芍吵死人的电视机说,别看了,与其看这老皮老脸,不如看眼前这新鲜活跳侄女儿罢,也好给宁语安静读书。 大学毕业时候只得听母亲的话去找姑父。父亲不许母亲去见宁家的人,对女儿却无可奈何。他是剑桥三一学院的高材生,可惜前半生太顺利了,一些不知世途经济之道,家里一断了支持,登时发觉自己竟是竞争不过本埠一个专科的年轻学生。终于是做了公务员,一点收入养家之余并不能供养女儿读书,是宁语自己拿的奖学金。怎奈交了学费,还得生活,五年医科下来家里已是叫苦不迭,母亲算是有决断,叫宁语去找姑姑想办法。 先还是好的,沈初云医师诊所里头人人看他是老板内姪,连宁自筠的沙皮狗欢欢都对这个新出现的美丽脸庞十分亲近。宁语却自己对自己苦笑,我是人呢,还是姑姑的“宁宁”? 等到允诚的脸色也开始不好起来,半个月的假期也过了,宁语和宁自筠亲亲热热的告了别,心里可是不打算再见了。 找不到工作,只好继续读书。好在硕士博士总能从导师指缝里多少等几个钱用,勉强交了学费,宁大小姐又不肯胡乱出去打工贴补,临时回一两次家里,母亲总是关爱呵护个不了,父亲却知道她的心思,每每在她将出门那一天不见了片刻,回来手里捏了几百块钱。宁语手里实在紧,然而想起决定继续读书时候的豪言壮语,看看父亲鬓边的白发,再看看父亲手里面捏了多少天预备给母亲买件新头面的那一点点少的可怜的钱,只得住口。 母亲戴上父亲买来的廉价饰物,笑起来还是那么的妩媚。宁语想,那是父亲唯一的快乐了罢? 有一次母亲取下刚刚戴上的簪子,对宁语说,这样粗陋的东西,你父亲当年何曾看在眼里。停了停又转来对父亲说,记得你求婚那时说,要令我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父亲脸色惨澹。“那么,你快乐吗?”母亲想了想,笑了起来,“我当然快乐。” 她不快乐。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宁语渐渐不大回家了。母亲抱怨女儿大了与父母并无感情。可是宁语只和母亲通电话。她怕听见父亲的声音。 半年后父亲去世,死于心力衰竭。 “父亲!”宁语脑中一片眩晕。谁说至孝是色难,保住老父的性命才是至要紧!人都不在了,谈什么亲爱孝顺。迷迷糊糊中一只脚踏入门,已看见灵堂前站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 “宁宁?这么些年不见,可还记得叔叔么?”rou麻至极点的语调,仿佛宁语是他多少年至亲的宝贝女儿,用脚趾头也知道是谁。看一边母亲哭了多日,早已是花容憔悴,可是梨花带雨,别一种娇弱无力的模样,就连宁语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见犹怜。只瞥了一瞬,两只眼睛盯牢了陈子龙看,父亲都死了,还管他什么形象工程!这陈子龙也不过比父亲小三岁,中学都未读毕,买的s大的文凭,乡下老农民的父母亲也未见得能给他什么家教,可是居移气养移体这么些年,自然养出来一些“风度”。大凡这样的人似乎多半看不得自家的糟糠之妻,看见高雅娇美的女人最是顾不得。当年不过一个小小公司的部门经理,已会提了满手的“精致”货色来讨母亲欢喜;如今做了几十年,也不过熬到哪家知名公司的总经理吧,比起宁氏资产,还是天壤。然而今日满面红光,宁语想及父亲近两年来的颓唐,如何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十年以前那一天晚上父亲的声音仿佛又响起来。父亲病骨支离的倒在床上,眼里分明有泪痕。十五岁心高气傲的女孩儿哪里知得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心思,只是替父亲不值,口里愤愤的说“这种女人,理他作甚!” 宁语甚至不屑去杀那个男人。那么下贱!杀他岂非污了自己的手。何况倘是自己喜欢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来,那是绝不回头的。 后来长大了,自然知道父亲不能够像自己一样的决绝:你若无心我便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全是用来滋养那一份感情,仿佛南国的古榕,重重叠叠的根须直长的心底,是拔也拔不去的。母亲那一日很感伤的偷偷和自己喟叹,说是自己为父亲,为宁语放弃了很多。宁语何尝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只是无言。母亲那样单纯脆弱的心地,如何经的起自己批评她。 然而心里只是恨。却不知恨谁。 晴姨慢慢走来,满眼里是爱惜的光在闪。她道宁宁来吧,人死如灯灭年轻人何不想开些,将来日子还长着呢。说着便要看陈子龙一眼,宁语忽然觉得那眼里全是媚态。宁语冷笑,很不用这样急切罢?父亲的灵堂还刚设了一天呢,急忙着慌的提醒这里新女儿,人家眼里可未见得看的上你呢。 忽然宁语只觉得累了。她慢慢直起腰,那是连日来都在伤心自责里头怯怯的惯了的。指了门外,宁语说出去。 晴姨的眼睛里面分明写着震惊和不信的,二舅也适时上来开解,无非说些父亲死了可须节哀顺便,莫要自己伤了身子的话。宁语听的厌倦,也不能开说,只是合上眼,几乎立不住的觉得整个身子似乎并非己有。宁语最后说,父亲死了,这屋子里面是自己说了算。宁语可并不欢迎他们。 舅舅尚且没话说了,陈子龙自然知趣。宁语远远看着母亲在一旁小鸟依人也似,心里一阵酸。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宁语也知道不能冤枉母亲的。父亲在日,母亲是天下最难得的一个妻子。如今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到哪里去?况且陈子龙算是少年时恋人,如何批评得她贪慕人家钱财。想起父亲病榻上哀哀的说,终于没能给母亲公主般的生活,要留了手头这点资产给母亲当嫁妆的话,宁语已经决定,自己绝不会要一分钱。 纵然陈子龙已算是有钱人。 ※※※ 兴隆食店的生意实在不好,白芍进来时几乎吓了一跳。趁领班不在,悄悄推了宁语一下说,“我的大小姐,你这是怎么说?前头说的几家哪一个不像个样了,偏要上这样地方找罪受!”宁语只是笑,看了隔壁正收拾桌子的小伙计一眼,那边只是低了头,看不出听见没有。她不能告诉白芍,所以最后选择了这里,不过因为这里的小伙计不曾对自己动手动脚。邓武介绍的朋友公司,甫一进去便被个洗碗工人问道,小meimei几岁?宁语知道这种出来的工人多半是不到二十的孩子,也懒得计较,只淡淡说一句,廿五。不想那工人竟过来,很轻佻的拧了脸上一下,笑说啧啧,这么小就会撒谎了?宁语几曾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时倒愣住了。然后便是不言声走开,邓武隔半月才听说,只顿脚说宁语还是吃不得苦,何必要去人家馆子里面端盘子。她母亲隔几日便找来,淌眼抹泪的只说想她。又说如今家里有钱,可以担负的起宁语留洋了。宁语只听了一次,告诉母亲好生管住自己的财产,因为宁语是帮不上她了。以后挡了几次驾,也给老板说了两次,索性登报断绝了关系,自己换了地方,再嘱同学万勿泄漏,终于算是了局。 方景垣给她的钱有限,她要交学费,不定还有什么开支,有时间还是消磨在这种地方的好,多少贴补些,权当是“苦其心志”罢。二十多年自己一直当自己是宁氏企业的小小公主,从不曾知道吃苦;如今站在醃脏的池子边洗碗,方始知道什么是生活。 宁语其实很想家,尤其想念火炉边细细絮语的母亲。只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黄梁炊熟,醒来是什么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