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踩着春日正午的大好阳光,林适之兴兴头头的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是的,和阳光一样明媚。 转一条小径是文园,赵孟頫就在知远斋里头。精巧的窗格在日影花枝下舒展,仿佛要蒸发掉百多年来的郁闷。 和精巧的窗格不相称的是笑的古怪的老仆。林适之的出现本身就是大好消息,他忙不迭的通报了一声,人却依然站在书斋外边。 “怎么啦?”林适之好奇的问道。“他们祖孙俩呀,从来胡闹的时候是不许我进去的。”老秉叔忍笑告诉他。 哦,原来是这样子。有了这样的“告密”,林适之可以一进门就认出那个披着一幅金红的绫罗盘膝坐着的背影。“魏国公!”林适之笑道,“今儿又是怎么了?”魏国公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白色衣衫的小女孩却自绫罗后面探出头来: “这是达摩面壁阿,林爷爷你不知道么?” “哦,我有要事相求呢,达摩可以出关了么?”林适之笑着“哀求”起来,小女孩跟着也便嫣然。本来么,谁不知道这是玩笑,赵语虽爱玩闹,却何曾闹过大人们的正经事呢。“好了啦,已经过了三十年啦!达摩快出山吧!”女孩拿下彩绫,笑着对客人眨了眨眼睛算是告辞,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这孩子很聪明呢!” “就是爱做梦,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解放的“达摩”舒展了一下身子,开始招呼客人。 “呵呵,谁不知道将来是要做李清照的!”林适之这回说了一句不够动听的话,赵孟頫犀利的眼睛已经黯淡了一忽。唉,神采飞扬的小女孩儿!他还记得她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他最喜欢的一支笔。 他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他要他继承的,不只是这么一支笔;管夫人也不喜欢这个结果,赵语的父亲是赵孟頫原配的儿子,自从“赵管唱和”琴瑟和谐以来,她不喜欢再看见这个从前的记忆。 然而最不喜欢的还是赵语。她为什么没有挑那一把剑呢?就不要说自己对于江湖豪侠的羡慕罢,就是宋太祖那一把"未离"剑的光彩,也值得她想望一辈子罢? 可是有时候,一个人抓到什么东西可能的确是天注定的,纵然是一群心高气傲的人。 老友的感慨又是因小孙女而起。林适之看看案上遗留下来的一抹斑斓,不由得好笑起来。赵孟頫,百世传说的风liu倜傥,家族里阴谧的威严,朝堂上失了节的风骨……在这样稚龄的女孩儿面前却是全拿来融就了一个溺纵的祖父。任得她拉了他在市上兴高采烈的买下满把的丝罗珠串,回来再自出心裁的把祖父摆布成戏台上抑或是脑海里一应的传奇人物。通常多半是她心目中的美人,比如前朝的前朝那位绝世的太后。读书的时候赵语倒是真好悟性,只是记得太快明白的也太快了,赵孟頫正来不及串讲,已听见她别出心裁的解释。原来她就不是全数明白,也不高兴去看那些连篇累牍的注解呢。练字却是捱苦工。幸而赵孟頫毕竟事忙,旁人更是不能置喙。最可怕的是赵语一旦拿起画笔涂鸦,合府上下就没人能够看的明白,偏还逃不过赵语一双小手指点画卷长篇大论的说起自己画就的故事。故事固然层出不穷,听的人却正有做不完的工作;更何况大小姐那份画工书法,当真是教那帮给赵孟頫熏陶了数十年的家人们只好昏倒。赵孟頫看在眼里,却只一味纵容。下人们每提起便说,小姐固然活泼聪明,若有管夫人教导,当会不同。 说的多了,赵孟頫便也听见风声,却只得长叹而已。赵语天赋不坏,不足十月便会得几句音节简单的说话,只可惜管夫人一代才女,却不及听见一声“祖母”。眼见赵语聪明有余,坚毅不足,自知也是溺爱太过,便要起个主意,要寻个严厉些的去处才好。 颍川果然胜地。生长大都,赵语每日里便给那灰天黄土闷杀,只得拿家人同自家的想像力来解闷。不曾想九城帝京以外,居然别是一番景象。山泉澄清,五色鲜妍如滴,山风卷过,一阵阵松针香气。林木间不时有松鼠黄兔出没,只这一见之下,赵语已当他们是至好的朋友,最盼便是有一日见的熟了,他们也会伸出细小的手儿来握,陪她在这林子里散漫。赵语牵了祖父的手,仰头问道,“这样美的地方世上还有么?”赵孟頫本自屏神静气,听了却笑道,“神州大好河山,所在多有,只是各自气象不同,超乎你所能想象。“赵语“啊”了一声,平生第一次沉静起来。赵孟頫见了,便笑问孙女是否有了游遍天下的意思,不想赵语竟是换了决然的口气:“太美了!我第一次知道天工果然胜过人力的呢!怎么这样的美我今天才第一次知道?爷爷,小时候你老问我最欢喜什么,怎么玩什么都要厌倦;爷爷,我最最欢喜,永远不会厌倦的,便是这个了。”“小时候?”赵孟頫哂然。小小女孩儿,总当“现今”之前便是“小时候”了,而这三个字每一出口,总教做祖父的听了一乐。“小时候”?赵语如今七岁,这“小时候”还多得几年好说。“只是恣游神州,却比不得家中任你心意呢。”年迈的祖父指点河山,款款的说教起小孙女儿:“要你真心喜爱,还要你坚忍不拔,为它学多些本事。”祖父又轻轻叹了一声:“语儿,我不是要你做徐霞客呢。” (年代的问题俺不管了,反正赵孟頫学究天人,没准夜观星象,能知过去未来也说不定^_^) 学剑去?单单偷听得这么一句,已是令得赵语兴奋了大半夜。潇潇易水白衣,长安酒肆剑仙,多少传说里面剑的影子纷至沓来。她不曾听见爷爷下面一句是“习武最是磨人性子,只望语儿历练的坚毅一些……”她只听说八百里颍川卧虎藏龙,诗剑禅三绝的颍川剑派祖师,是她梦里的英雄人物里面,最为难以捉摸的一个。至于祖父的深心,她又上哪里去体会。天色将明时才堪堪合上眼睛,朦胧间看见自己着了戏装,那院本儿虽不曾见,却是熟极如流一般。四面全是敌人,自己一剑挥将出来,已有些心慌。忽然间一道白光划过,与自己会合,两道剑气一时大盛,只看见一青一白,夭矫如龙,登时一班“敌人”无影无踪,那执白剑的拿起帕子望脸上一抹,一张白晰如羊脂玉的面庞便现了出来,对她一笑。 “起了!”一愣惊醒,却又怔在床上发呆。梦里边那个人……不,不,那不是她要的啊!她要一个真的名士,风liu宛转,飘逸出尘,将来是另一段“赵管唱和”的佳话。梦里边那个人,除却白皙,却是形貌寻常!人家说祖父母年轻时候是神仙中人呢!小小赵语支了颐,就在七岁的一个清晨,沉思起来。 可惜赵孟頫不让她继续想下去,一伸手,小小的身子便给塞入马车里轻软的蓝绸垫子里面。“车里歇会儿罢!往后可得勤快点练剑,哪里容的你成日懒睡。”祖父慈爱的眼光里面,赵语觉得一阵暖和,接着睡去,适才的梦已经忘了泰半。 只那么一忽儿回想,祖父已经撇下她独自去了。嘿,颍川剑派,就算是天下最清高的地方,也不用这般泾渭分明吧?轩朗的大厅大有开阖之势,正中匾额上大书两个字:“清流”。哦,这是清流的喉舌呢。赵语心中气苦,师父过来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赵语只是不理。师父无奈,笑着便先给她引见师兄师姐,赵语靠在柱子边上,心不在焉的听师父说话。 “…好了,林珂从今儿起便是你们小师妹,要好生看顾。” “林珂?”赵语一惊,转头正迎上师父的笑颜。哦,是了,路上祖父说过,赵宋如今是寥寥几人撑住场面,不可以赵姓入武林,免遭人非议云云。“家声?”记得那时候心里窃笑着。这当儿谁还理会赵宋的家声?连先陵都已掘了。她没留意祖父的脸色,只是支吾应了,错手抓了只小小蛱蝶。“只说我是你师父好友……”祖父的声音在继续。 “……这是你二师兄,文冈。”师父的声音在继续。 罢了,一进来就有欺瞒,可是没法子,总不成老不理人家。漠然抬起头,脸上慢慢的做出笑意来。林珂要快快活活的在颍川过几年,学好剑,然后,像祖父说的,才可以仗剑江湖,“哪里不可以去得”。想着,又笑了,眼睛便撞上另一双笑着的眼。 慢着!这是谁!?林珂怔住。何等眼熟!不是梦里见过?腰间自然悬的有剑,可也是白色?林珂心里一阵胡涂。不对,这样一个梦算得什么?心里面再三的说,眼睛不停的看。看过所有同门,再一遍——唉,和梦里一样平淡。比自己不大几岁形容,倒是端凝厚重,一副少年老成模样,脸色自然不是羊脂玉般白皙。平常不过的一个人。林珂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