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槟榔躺在病床上,一会儿想起康进的脸,一会儿又想起落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会儿想起凌冠玉,一会儿又想起康爵。她躲在被子底下辗转反侧,饱受着痛苦的折磨,这感觉就像把心放在铁板上做成铁板烧,又疼又燥,焦黑焦黑的,还冒着腾腾的黑烟。她因为这种煎熬而禁不住掉下几滴泪。 后来她听见窗外的北风声,又听到外面走廊里的响动,还听见加湿器喷气的声音,后来她连医院后院修剪草坪的声音都听到了。 到晚上她开始发烧,热度很高。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大家都手忙脚乱地看医生给她物理降温,可她始终没有清醒。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就在她昏倒入院后发烧的第二天上午,康进的遗体在火葬场进行火化。槟榔病体未愈,康爵和康飖都没有通知她,想让她好好休息。雷霆倒是来了,和妻子一起送康进最后一程。还有芦苇和石头也在。 一行人穿着黑衣,站在大玻璃外看着尸体被推向一个大火炉里。人出生需要那么久,可死了火化却只要一会儿的工夫。在进到大熔炉里没多久,尸体就变成一团骨灰,被装在一只盒子里。 雷震和孟雄知道消息也感伤一场。火化后,康进的葬礼决定在次日上午举行,基于礼貌请了雷家和孟家的人。康爵现在对凌冠玉相当厌恶,因此不想请凌家人。可飖飖说那样不好,凌权和康进也有不少年的交情。康爵不高兴,撂挑子不管了,飖飖只好自己打电话去基于礼仪告诉一声,至于他们想不想来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葬礼那天,天上云淡风轻,太阳躲在清透的云层后发出柔和的光茫。冬季里寒气袭人,再加上郊外的苍松翠柏,越发显得寂静沧桑。山坡上满眼青翠,素雅明净。 葬礼在十点钟举行,孟雄和雷震都携家眷子媳素装前来。雪庭本来想去照顾槟榔,反正她对康进没什么好感,可公婆兄嫂都来,她不到场也不好,只得叫人照顾着槟榔,不情不愿地来了。 凌权和妻子也来参加,同来的还有水伊和靖文。冠玉也来了,带着现在身为他妻子的程雨逢。康爵看着这两人都不顺眼,但也只冷冷地看他们一眼,没理他们。 芦苇和石头前来,另外芦苇的弟弟一家也特地从新西兰赶来。所有人都身穿黑衣,康爵站在最前面,在上一辈狐疑的眼神里亲手把骨灰盒放进墓室。飖飖站在他身边,手拿一束波斯菊,等盖子合上后,她把花束摆在墓碑前。他们这么做如果说是因为感情,倒不如说是他们因为知道了康进的死,而不得不基于家族关系履行的一种义务。他们真的一点都不觉得伤心,有的只是对世态炎凉的感慨。这点不需要撒谎。 那只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只有“康进之墓”的字样与生辰和离世的日期,还有一张生前照片,但没有立碑人的署名。以康进那样的人来说,这种葬礼的确有点太凄凉。人走茶凉是不错的描述,说树倒猢狲散也不为过。其实他的生前好友不止这些,也有很多人知道今天的葬礼,可来的人只有这几个。 没一个人哭,倒是芦苇和石头看起来分外难过。 众人站在墓碑前,肃穆地伫立着。这时康爵忽然想起好些事,于是他突然冷笑一声,对飖飖说: “你说他生前那么多女人,死后居然一个都没来,全跑了!” 有人因为他这句话感到吃惊,但之后大家都对这句话深有同感。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惹得所有人回过头。 苏槟榔今天打扮得相当整齐漂亮,她穿着一件华伦天奴的白色羊毛外套,里面是一身同色的丝质连衣裙。一头长发高高地绾起,鬓畔别着一朵珍珠攒成的白色珠花。她穿着白色三寸高跟鞋,淡妆素抹,一副白框墨镜遮住半边脸。她的手里捧着一大束白山茶,脸上憔悴得毫无血色,既像一只吸血鬼,又像一尊高贵美丽的女神雕像。她走过来,在康爵身边站定,面向墓碑,默默地站着。她站得笔直,风从她的身上吹过,带起轻盈的衣摆。周围的绿树随风飘扬,发出“沙沙”声,为悲怆配着背景音乐,那情景极美。 冠玉目不转睛地在后面谛视她,她的苍白狠狠地拧着他的心。 然而槟榔根本没看他,谁也没看,只是站在康进的墓前,将手里的花束放在上面。她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往事的一幕幕再次在此时被回忆起。跟他相遇相识到在一起的过程在她心里记得相当清晰,可一转眼,他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两人居然隔着这样一座坟墓,她在外头,他在里头。她的耳边尚且能回荡出他对她说过的好多话,可现在呼呼的风声一次次地将那些声音打乱,就像坏掉的收音机发出噪杂不清的声响。她的心忽然感到一阵凄凉,苍白的指尖不住地发颤。她看着他照片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她心一酸,眨了下眼,两行泪珠就滑落下来。她一下子用手指抵住嘴唇,泪如雨下。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声来,于是她忽然转身匆匆离去。 冠玉差点没跟着去,雨逢却一把拉住他。这时康爵跟过去了。 槟榔迅速走下石梯,好一会儿才平静自己的心。泪眼汪汪地在宁静的墓园里走,她想出去。后来康爵在后面喊她,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他身后带有一片阳光。等他走近,她问: “你跟出来干吗?你在参加葬礼。” “你怎么来了?”他见面就数落她,虽然他上次很生气地走掉,可这次看到她这样又忘了生气,“你不在医院好好躺着,跑到这儿来干吗?还走那么快,还穿高跟鞋,你不知道你现在不能穿高跟吗?” “偶尔穿一次没事。我已经出院了。”她一一回答他。 他无奈地看她一眼,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不参加葬礼了?” “已经完事了,还参加什么?又不开追悼会。”他跟她往停车场去,“你吃饭没有,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你还是不肯原谅他?”她问。 “原谅?”他好笑地重复,“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种问题?” “他已经去世了,难道你还不原谅他吗?” “我和他谈不上原谅。我觉得你好像总问我这种问题,你总以为我是因为恨他才不和他往来,可其实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和他来往也是因为我看不上他的为人,跟别的没关系。你总说我不理解你,其实在这点上你也不理解我,我和他就是陌生人,我跟他所谓的有关系也是别人硬安上去的,其实一点没有。” 她仰头长叹口气,康爵问: “你叹什么气?” “我心里难受。”她望着头顶的太阳。她难受到无法自已,所以只能通过说话来排解。 “他死了就那么让你伤心?” “他是自杀!”她强调,“我总觉得我有点责任,如果我肯老老实实的话,也许到最后他就不会走这一步了。” “就算你老老实实,一旦他失去光环,你以为他会让你养他吗?别开玩笑了,你这是乱给自己揽责任。”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会走这一步,其实我是有预感的,可我没想到他真会那么干。我以为过一阵他会缓过来,没想到他没有。”她的声音悲伤得很软。 康爵没则声,两人走到停车场,一排排的车辆停在那里: “开车了吗?”他问,扫一眼却没看见她的车。 “没有。我头晕,就没敢开车,坐出租车来的。”风从她身上吹过,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我们回医院吧?”他觉得她的脸越来越白,寡白寡白的,“你应该多在那里住几天。” “我没事,就是很累,想回家躺会儿。” “你不想吃东西吗?” “不想。”槟榔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她的身体也许是因为烧刚退加上内心悲伤,所以酸软无力。一阵风吹来,她的心忽然突突地快速跳,像是心悸。她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突然一个趔趄。 康爵吓一跳,赶紧扶住她,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到底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啊!” 槟榔还没答话,一阵很响的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看,雷霆夫妇和孟辙夫妇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他们身后还有孟轲夫妇、靖文夫妇,而走在最后面的就是凌冠玉和程雨逢。这两人一身黑,靠在一起绝配。她见了,忽然感觉很不快,甚至她觉得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在踢(虽然这感觉很夸张)。 “槟榔!”雪庭大叫一声,“是谁让你从医院出来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不发烧了?”她伸手摸摸她冰冷的额头,“咦?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大冬天你怎么还出汗?全是冷的!” “你别碰!万一我没好,传染你可就糟了。” 话音刚落,孟辙就把老婆拽到一边去。雪庭莫名其妙: “你干吗?” “关心你!”槟榔说,瞅着孟辙,“我算看透你了,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还把我当病原体,怕我传染你老婆!” “我哪有!”孟辙赶紧狡辩,接着转移话题,“你怎么出来了?烧退了吗?生病还穿这么少!还敢穿高跟鞋,你忘了你还……”妻子踩他一脚,他才想起来,连忙住嘴。 “你好点没有?我去看过你,你知道吗?”雷霆笑道,“退烧了吗?”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还没摸上,康爵就把他的手推开:“别乱伸手!” 雷霆“切”了一声,康飖说: “你快回去休息吧,这边的事已经完了。” “老雷他们呢?” “哦,他们都从那边走了,司机都在那边。”雷霆回答。 “槟榔,你的脸色真难看。”水伊上前来观察她惨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惊讶地问,“你哪儿不舒服?你在喘,你看起来就像要随时晕过去似的!”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飖飖瞪她。 “本来就是!” “好了,你也别离那么近,小心传染你。”槟榔说。她的心脏好像出了毛病,不停在跳。她急于想回家,急于要喝口热水,没想到她还没说话,冠玉突然从人堆后面钻过来。 “你不舒服吗?”他定定地看着她刷白的脸,语气里充满关心,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呼吸一窒。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只剩下北风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