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反而缩

    　　那天晚上见过蓝德安之后，三天的时间里，李翟和平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唯一不同的是，又挂上了一个副所长助理的头衔。就事论事在中国国情下，也是一种本事。

    　　李翟知道，蓝德安一定会带着丰厚的回报来说服自己。虽然不知道蓝德安为什么要争取自己的支持，但李翟坚信，蓝德安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那天晚上，蓝德安虽然话不多，但已经把自己底牌亮给了李翟。在外界还不知道蓝德安对经济改革的介入程度时，蓝德安先对李翟默认了自己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蓝德安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既然已经把自己放在了经济改革的棋盘智商，那就一定不会轻易地拿下去。

    　　李翟这三天一直在想，如果蓝德安明说要用接班人的位子来交换李翟对经济改革的支持的话，那自己应该怎么拒绝。李翟刚回国，就筹划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么长的时间，基本上也安排的七七八八了。这次如果真的开罪于蓝德安，李翟就准备离开华北财大。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决策，下下之策。李翟很清楚，只有“三位一体”才能给他提供足够高的平台。尽管李翟不喜欢这里，但李翟早就是这个体制中的一部分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李翟也陆陆续续听到了很多消息。府办的人。给李翟打了电话，通知他下周二开会。傅国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搞定了赵润生，李翟从自己的渠道收到消息，赵润生最近在筹集资金。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应该是在为配合这次的经济改革。傅国这次来C市任职，除了政策之外，一定还带了资金，虽然不知道是多少，但不会高过基础建设所需资金的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至少有百分之七十需要民间资本的介入。发行债券的方法是行不通的，国家现在对发行政府债的监管很严，如果加上必要的融资成本的话，借贷成本是C市财政无法承担的。以前搞基础建设，还可以让C市的四大国企出钱，现在四大国企连年亏损，都自身难保了，没有这个能力出资。

    　　不过，赵润生愿意配合经济改革是李翟没有想到的。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和政府接触的行政成本太高，如果没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利润，赵润生怎么会这么积极。可这么高的利润率，能是什么项目呢？李翟想不到。但现在是反腐败风头正盛，稍有一个不留神，很有可能被安上一个国有资产流失，傅国是绝对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想到这里，李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种预感成真的话，那恐怕这次的经济改革，李翟怎么样都无法脱身了。

    　　等了三天，李翟终于等来了人。不过这个人不是蓝德安。李翟想到过蓝德安会找说客来，但没有想到会是他。

    　　来的人是赵墨。赵墨虽说是李翟的嫡亲师哥，但本科毕业之后，赵墨就很少和“三位一体”的人来往了。

    　　“老爷子那么抠门的人，这次出了多少血，说来听听。”李翟头也不抬地说。

    　　“你现在肯定觉得我把你卖了吧。”赵墨也不恼，把东西往李翟的办公桌上一放。起身准备去关门。

    　　“我那扇门，从来不关的。所里这么多女同志，每天关关合合的，门坏的快。”

    　　赵墨还是把门关上了，“有些事......我们永远没办法否认我们的出身。我们的出身决定了我们的背景，我们的背景决定了我们能接受什么样的教育，我们能走到今天，并且还能一直走下去，都是因为我们接受了别人想象不到的教育。”

    　　“用我跟你说的话来噎我？”李翟停下手里的笔，“当年我劝你回华财，你不愿意，所以我才和你这么说的。我是想和你说，血缘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牢靠。”

    　　“所以我现在才沦落至此。”赵墨今天说话出奇的理性。

    　　李翟知道，蓝德安已经彻底争取到了赵墨。

    　　“老爷子到底给了你什么？”李翟盯着赵墨的双眼，四目相对。

    　　“那份名单上加上了我的名字。”赵墨抬头看着天花板，避开了李翟的眼神。“就在你的后面。”

    　　“就这么简单？”

    　　“其他的东西，我不能和你说。”

    　　“所以，整件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是吗？”李翟的语气异常平静。

    　　“是。”赵墨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李翟此时的感觉，这种感觉自己也曾体会过，而李翟却经历过不止一次。赵墨不愿意伤害李翟的那个人，但现在他却不得不站在蓝德安一边。

    　　“那你们还来和我说什么！”李翟突然一声怒吼。

    　　旁边办公室的老师被李翟的这声怒吼吓到了，跑来敲李翟的门，问发生了什么。

    　　“滚！”李翟又吼了一声。

    　　赵墨没有接李翟的话，推开办公室走出去，向那位老师道歉。那位老师是所里的老人了，认识赵墨，也知道赵墨和李翟的关系，没多问什么。

    　　“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回回甩脸子给别人看完都是我替你去道歉的。”赵墨从办公桌上的烟夹里摸出一支烟，放进自己的嘴里，点燃之后又塞进李翟的嘴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李翟吸了一口烟，放在手边的烟灰缸上。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在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就是我和老爷子。”

    　　李翟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我们这一门，大都是利己主义者。老爷子，我，你。我们都是利己主义者。”

    　　李翟仍旧默不作声。

    　　“你算是咱们这一门里最有天分的人，不管你平时怎么扮猪吃虎，你不愿意瞒我，也瞒不过老爷子。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需要背叛我或者老爷子，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会这么做吗？”

    　　李翟的眼神瞥向了下方。

    　　“我替你回答，你不会。谁都会背叛老爷子，但你不会。因为这么做的话，你会失去你的社会关系网，你全部的社会关系网都是在这里建立的。”赵墨用手叩了叩桌子。“但既然你不会背叛老爷子，那你凭什么认为老爷子会放弃你？这件事情，老爷子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是因为太了解你了。你一定会反对的，而且老爷子也知道，不管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情不会和你有利益冲突，你也不会相信。他太了解你了。在老爷子眼里，你和我，都是个孩子，他是家长。老爷子是许给了我一些东西，但就算没有这些东西，我今天也回来劝你。老爷子也难，他也有上面，也有支持他的人。现在是支持老爷子的人，需要老爷子来支持经济改革，而老爷子需要你的支持。”

    　　赵墨看着李翟眼眶里有水滴，知道李翟心里委屈。这种事情，换谁都要委屈。“经济改革，是件大事，是一个复杂的复合目标系统。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上学的时候，老爷子手把手交给我们的。现在老爷子要去做这样一件事了，很难，很复杂。你能想到的后果，老爷子都能想到，但老爷子还是选择去做了。为什么？我知道，你一直觉得人和人之间就是单纯的利益关系，包括我和你，你和老爷子之间，都是利益关系。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除了利益，还有很多我们不能量化的事情。”

    　　李翟眼眶里的水，在一点一点往外溢出了。

    　　“我不是什么深明大义，也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情cao。你可以觉得我来是因为老爷子许给了我东西。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来的原因，其实是老爷子不能来，不愿来，不忍来。老爷子知道这件事他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知道这件事情是要冒风险的，所以他不愿意面对你，不愿意要求你去承担风险。”

    　　赵墨的话戛然而止。

    　　赵墨用手弹了弹卷轴上的灰。其实那卷轴上根本就没有灰，赵墨像是故意弹给李翟看的，“老爷子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你抽空看看。”

    　　赵墨说完就走了，只剩下李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失了魂似的。赵墨走的时候把门给轻轻地带上了。李翟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李翟打开卷轴，上面是蓝德安写的四个行书大字。

    　　“自反而缩。”

    　　研究所的门口，赵墨坐在台阶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发出了啜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