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东宫西宫
南屏竹海。 时至日暮,霞衣唱晚。群竹依山,密密匝匝。叶脉生机,盎然翠涌,茎杆风骨,坚韧有节。 山貌峻绝,小道古朴,孤身孑立,形影相吊。 旅人钱换生,徒步五日,经由镜泊湖登上南屏北坡。他听从师兄微瑕提议,上山寻找食人妖孽,通过锄妖(被吃)领悟寰宇真理。 狗卵,妖在哪儿呢? 钱换生放下黑匣子,理了理洋服的领口。皮靴上粘了泥土,他弯下腰擦拭,余光扫过,竟有一只活物早已立在道旁,不由一惊。 那是只硕大的拔鼠。拔鼠,鼠之挺拔者,大湿地极为常见,喜好直立探视,故得名。这一只,有些出奇。因为它不仅挺拔,而且肥胖。 拔鼠见了换生,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原本晶亮的圆眼懒洋洋的眯缝着。粗短的头颈下,一对短小的前肢在胸前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摊开还是缩起。 拔鼠? 钱换生后退几步,对南屏的一切都应保持谨慎的态度。他一边观察胖鼠,肚子却咕咕叫起来。抱歉,换生冲胖鼠摆摆手,从背后的行囊里掏出一块藕饼。胖鼠忽然一扭腰,短短的尾巴在身后的树墩上蹭了两下。 …想吃? 钱换生用手指夹起藕饼,甩给对面。胖鼠却依旧眯着眼,没有动弹。钱换生一阵尴尬,他拿出第二块饼,正要往嘴里塞。胖鼠又扭了一下。 …你干嘛? 钱换生低下头,仔细想了想。于是他半蹲着,慢慢朝胖鼠挪动,伸长一只胳膊,把手上的藕饼递到胖鼠的嘴边。下一钟秒,胖鼠的脑袋会不会忽然变成西瓜那么大,一口咬掉藕饼,还有换生的半条手臂? 胖鼠张开嘴,它叼过藕饼,咔哧咔哧用板牙一节节嚼进喉咙里。 食人的妖孽?这只胖鼠,更像微瑕。 ------------------------------------------------------------------------ “嘶。”张乐乐伸手抓挠后颈。从前段时间起,脖子后面间歇性的瘙痒,发作越来越频繁。皮屑在指甲用力的刮擦下卷起翻落,红晕从深处泛起,仿佛绽开的桃花。 门外有人来访,是同为国士的施士桂。张乐与他颇为相熟,但并不亲近。算起来,张乐曾救过他的命。大埔庄这几日并不安宁。龙门胆一役虽大获全胜,却未发现任何西王的踪迹。原先的总调度指尖,因为下属国士和月益等人提供的损毁军讯证据,将前往仙林接受问话。抽调来的镇军被分批遣返,陆续赶回原来的驻地。因为总调度从指尖变为戴士的缘故,大部分人选择同指尖一同返回仙林述职,留下的国士,所剩无几。仇二福仍然失踪,生死未卜。 施士桂走进来,他环顾屋内,发现没有打包收拾的痕迹。施士桂之前与指尖共同指证了国士龙矢卫,如今指尖倒台,他也变得颓唐起来,整个人无精打采。他坐下来,随意翻了翻桌上的南屏群妖笔记,便问道,“张乐,你不一起回仙林吗?” 施士桂知晓作为证据的军讯,是张乐交给和月益的。现在施士桂与指尖,在别人眼中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像是同谋者。而张乐虽也受到指尖提拔,此时却是一名不畏阶衔立场坚定的揭发者。如果张乐与他一起回仙林,可以替他将那些含糊不清的、难以取信的理由讲清楚,他揭发龙矢卫,不是为了指尖,仅仅是怨恨龙矢卫而已。 张乐摇了摇头,“我不走。” 施士桂的嘴角低垂下来,他站起身,悻悻的看了乐乐一眼,“真坚强啊。” 张乐望着施士桂离去的背影,后颈又瘙痒起来,他伸手去挠。桃花的花芯,被挠得滴血。 与此同时,鸟窝头戴士与短枪李锦正准备离开大埔庄,两人并肩而行,去往龙门胆的方向。下一步,该上南屏山了。 “我说戴士,你把人都放走了,我们靠什么打东王西王。”李锦堆起眉毛,一副忧愁的样子。 “什么东王西王,那叫东妖西妖。李锦,注意你的用词。”戴士托住下巴,想让脖子显得长一点。 “好好,东妖西妖。南屏山,不只它们俩妖吧。凭我们几个,打真妖都吃力,打的了吗?”李锦翻眼看向戴士,扬起戏谑的笑。 “打的了啊,我肯定打的了。你可就不一定了。”戴士一歪嘴。 “哎!”李锦一拍大腿,“这是你说的,其他妖你来打,东妖西妖,我来!” “不是,哎,其实其他妖也不好打啊,没你说的那么好打。” “你别怂啊,刚说就怂了,你别缩脖子啊。”李锦伸手要捏戴士的脖颈。 “你别碰我。我是真心说的,不好打。你知道的,那什么野驴,整天张个嘴,咬来咬去的,怎么弄都弄不死,越弄还越多,唉。” ------------------------------------------------------------------------ 夜已深,钱换生看看周围,寻思着在哪里点堆火,在山野先过上一夜。胖拔鼠呆在原地,肚子涨得溜圆。“吃了我的藕饼,就得给我站岗。”钱换生掰了几根竹条,敲了敲拔鼠的脑袋。拔鼠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林间有响动。 咔,咔。咔,咔。咔。 拔鼠上方,一张血盆大口倒垂下来,几滴涎液落在小耳朵上,拔鼠身体一颤。 只听砰砰两声响,大嘴下巴上飘起两朵血花。黑匣弹开,炮管出膛,硝烟未尽。 来犯者脑袋转动一圈,躯体慢慢落下地面。长长的辫子绕挂在肩膀上,它没有脸,一张大嘴开开合合,森然的牙齿时掩时现。左胸一道未愈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肚脐周边。 钱换生点燃一把火,他举起黑匣子,拨盘上分别显示出1与0的数字。 炮口冲妖孽扬了扬,“那拔鼠不好吃,来吃我。”钱换生扯去外衣。 觅食的野驴并不知道钱换生的名字,同样,换生也不知晓野驴的来历。竹海里偶然的邂逅,让二者自然的展开了一场生死斗,又像是命运的注定。 野驴压下膝盖,一跃而起。那攻击,直白而又致命。 换生迅速转动拨盘,0与1,炮管回缩,匣面打开,一圈带有能量的齿轮包围在钱换生周围,猛地将野驴弹开。 野驴重新落回地面,它一口咬碎齿轮破碎迸裂出的碎片,长辫一甩,味道似乎相当可口。 黑匣子的齿轮被换生收回,反弹造成的伤害有限,对方的冲击力却很足,齿轮恐怕扛不住几下。要主动进攻。 拨盘上的数字变为0与0,尖利的钩爪飞速射向野驴!野驴头一偏,钩爪击中石块,深扎入洞,连接的弹簧急速收缩。钱换生随着弹力拉拽呼啸而来,野驴正求之不得,张开血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手指又是一拨,拨盘数字再次变为0与1,极近处,黑森森的炮口正对野驴的脑袋。 疯狂弹幕! 火舌从炮口倾泻而出,急速而又激烈。硝烟过后,钱换生闪向一旁。野驴的伤势很重,弹幕打的它血rou模糊,千疮百孔,只可惜,最后关头它举起左臂挡下了大部分的攻击。野驴啸叫一声,伸出右手将溃烂的左臂直接扯下,丢向一边。 被它挡下了。钱换生冷眼观察喘息的野驴,它是否因为伤势而疼痛不已,削减了部分战力?我是否还有机会如法炮制,再一次对它造成重创? 豁!左臂的伤口处,一条全新的手臂刹那间破皮而出,直叫钱换生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怪物? 当然,野驴本就是食人的怪物。然而更令人的惊惧的是,被丢弃的左臂,烂成一滩rou泥的残肢,开始不断扭动膨胀,渐渐显现出躯干的轮廓来。一钟分之后,高速变异的残臂竟从地上站了起来,分明是一只全新的野驴! 钱换生的表情变得僵硬,师兄啊,这下我真要被吃了啊,还悟你狗卵的寰宇真理啊! 新生的野驴分体扭动脑袋,它一眼看见了身旁瑟瑟发抖的拔鼠,张嘴便咬。说时迟那时快,钱换生开启钩爪飞身而去,一把从血口处揽下拔鼠。 “我救你这痴肥货干嘛。”拔鼠终于惊慌的伏下身,慢慢在地上刨起洞来。钱换生一阵苦笑,瘫倒在旁。大腿缺了一整块皮rou,血成股流下,铺满一地。 ------------------------------------------------------------------------ 龙门胆。南屏山南坡。 “有酒吗?”李锦不断用手指转动鸡荒短铳。 “你还想喝酒?喝酒误事!”戴士眯起眼,不满的瞟向他。 “我这是喝酒壮胆,还不是为了不误事嘛。天那么黑,人家好怕啊。”李锦把鸡荒插回腰间,抱起双肩,假装发抖。 “要不我吹声口哨,让李斯给你来一发?” “不喝就不喝嘛。都知道你小气。戴士,你这个人办事,从来都会留几手。就跟我说说嘛,这一次,不至于真只有我们仨吧。”李锦挤眉弄眼。 “问这么多干嘛。锄妖嘛,贵在精,不在多。说了你也不懂,况且你还需要问我吗,那谁,她不在山里,她还能上哪儿去?” 林里响起一声鸟叫。两人忽然收声,警惕的环视周围。 “嗨,看把你给吓的。”戴士见无异状,又揶揄起李锦来。“实话告诉你,咱们仨,是明线。那另外肯定得有仨暗线不是。” “还是聊聊上山怎么分锅吧。无论先遇上啥,我打头阵,你们别跟我抢。” “谁跟你抢啊。要说山上的妖物,我知道个厉害的。那货,说起来是个灵妖,根本不会化人形。但它牛逼啊,真的牛逼。本来是头牛,后来练的,有十头牛那么大,家里管它叫犇。我也遇上过一次,差一点就被它顶死了。是真大啊。” “到底有多大,你给比划下。”。 “就有…”戴士伸出手,左右比划,有些犯难。他挠挠头,“哎对,就是这么大!”他指指前方。 上坡的密林里,巨大的黑影横梗在石道中央。一对车轱辘大的眼睛,在夜幕下瞪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