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正钗之探春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泣涕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 在红楼的十二正钗之中,之所以写了巧姐,就写探春,很大程度上并非是效颦个人的喜好,而是因为,探春的排名在一个颇为微妙的位置。 在正十二钗之中,探春排名第四。 黛、钗、元之后。 黛钗不用说,这两位,效颦还没有做好下笔的准备。而元春,或者反而要先写了探春才更好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效颦所持有的“正钗的排序和曹公对她们的评价高低有关”这一理念。 而且,关于探春的为人,其实在某篇正文附带的“作者有话说”里说了一部分,也更好落笔吧。 效颦对探春的见解,应该说没有太多的新意。 她是庶女,生母是红楼中形象着实惹人厌的赵姨娘——效颦觉得,某些无视赵姨娘买魇术害人,将赵姨娘包装成“为自保而表演”的言论实在是奇葩,相信这也不是什么大众的见解——在红楼中的那个世界,她也“理应”将嫡母视作母亲。而生母姨娘的地位近于奴婢。 不论这样的阶级制度是否无情,生长于这样的环境,命运cao于嫡母之手,生母又被嫡母厌恶,探春的部分性格,可以说是出身与环境注定的。 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并不是什么错误。 所以她势利。 如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宝玉闲来一笔,说起探春给她做的鞋子,被贾政斥责奢华过甚。可是,读者们看看宝玉在红楼一书中,平日的穿戴如何? 探春给宝玉做的鞋子,以宝玉平日里穿戴的富贵为参造,依然显得过分,便可见探春对嫡母嫡兄,是何等的用心讨好。 探春自己也心知这点,故此在宝玉提起时,探春也有些羞恼,用“只看和我好不好”的话来辩解。 其实从探春的态度能看得出,她对“经济仕途”绝非没有向往之心(这点从改革一案可以清楚看到),只是平日里不宣诸于口罢了。既如此,对厌恶经济仕途,身为男子却流连内帏的宝玉,能真心亲厚到哪里去呢? 更重要的例子,正如我正文中提到的,大观园改革。 这一段,固然是探春正传,却并非是探春赞歌。 可以说,这一段即极好的展现了探春的优势和长处,也在同时展现了探春的性格弱点或者说缺陷。 古往今来,所有改革的例子都可以告诉我们,发现弊端不难,找到针对弊端的办法也不是太难。 和改革过程的把握相比,改革大纲的制定,其实反而是容易得多的事情。 任何改革,在执行的过程中,都必然出现既得利益者和新得利益者之间的冲突,如何处理这种冲突,才是最考验改革者的东西。 而执行改革的人手,其能力、人品和作为,也是改革成功与否的极大关键,并是决定冲突的规模和后果的关键因素之一。 探春的评论里,有非常明确的一句“才自清明志自高”——她是有才干的,并且她自己也以此自得。 是以,她非常明确的说出了“若我是男子……”这样的话。 在探春想来,若她是男子,必然能做出一番事业。 而在大观园中,她能做的不过是首倡了大观园的诗社而已。显然,这并不能满足探春“才有所用”的心愿。直到管家之后,不但有了展现才干的机会,她甚至还希望更近一步,通过改革的举措,来改变贾家日益没落的趋势。 然而,她的改革,其结果如何呢? 大观园内的花草,本是大观园里的姑娘、丫鬟们的玩乐之物。 黛玉葬花,迎春串花,姑娘丫鬟们都会斗花斗草。可由于探春的改革,这些姑娘丫鬟们原本少有的娱乐之物,就近乎成了大观园内,有势力的嬷嬷们的私产。 而这些嬷嬷们的媚上欺下是早就写明了的。便是对不得势的姑娘们,也照样敢踩上一踩。这只看迎春的首饰被盗一案,就可得知了。得势的媳妇嬷嬷,根本不把不受重视、不管事的姑娘小姐们放在眼里! 是以,冲突是必然的。 红楼第五十九回,借宝玉的小丫鬟春燕之口,不但说出了宝玉对女性的见解变化,也说出了那些因探春改革而获利,将大观园花草树木视作了私产的嬷嬷的嘴脸! 此后第六十一会,掌管厨房的“柳家的”,也站在她的角度形容了这些嬷嬷的行为。 于是,这些嬷嬷和丫鬟们的冲突,就夹杂在了大观园内的大小纷争中,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纵然一时间丫鬟们取得了优势,可她们的未来,却很大程度上把握在那些嬷嬷们的手里!因改革而成的怨隙,最终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到了这个时候,探春却袖手了。 她不可能没看到改革之后带来的冲突,但她并没有站出来处理,而是基本上听之任之了。 这个道理也很简单,丫鬟们无权无势,而那些媳妇嬷嬷们已经是贾家极大的利益团体,她得罪不起。初初管事时,她可以拿上一两个来作伐,但她不敢得罪这个整体的势力。 或者也可以说,探春在改革时,远没有想到之后的后果,也确实是无力真正改革。 是以,探春改革,不能只看五十六回一回。 也是以,曹公对探春此举的评价仅仅是“敏”——改革一事,除了智慧,更重要的是勇气和坚持。 如宝钗等,能在探春提出改革之后立刻就为她拾缺补漏,在冲突之后,却无人能够处理。为何?盖因才华易得,而勇气难有。 探春胜过宝钗的地方,在于她想到了要去改变。 尽管在发现事情超出预想之后,她也缩了手。 同时,在效颦看来,这也是宝钗便是和黛玉并称,十二钗中她终究也只能位列第二,探春更是只能位列第四的关键原因—— 她们都没有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这种用生命去坚持自我原则的勇气。或者换句话说,“富贵不能yi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文人风骨。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代,用生命来捍卫原则的情cao,或者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变成了“**”的代表,是假清高,没必要,但我觉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虽然大部分人也确实都做不到这点(效颦自己多半也做不到),但如果连对这种情cao的尊重也失去的话,那真的已经距离亡国灭种不远了。 好吧,不要转题。 先前说到的“缩手”,对探春来说,固然是素来的性情所致,心中未必不为此郁结。抄检大观园时,她那番泼辣的言行,难道仅仅是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愤怒?在效颦看来,其中未必没有改革之后,她目睹那些管事嬷嬷的作为而产生的愤怒。 “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何尝是从抄检大观园时开始的呢? 探春先说“也渐渐的来了”,抄检大观园,并非是开端啊! 这已经是酝酿起来的风暴了。探春一路见过来,才会那样的恼怒,以至于第一次不在乎得罪王夫人了—— 若是贾家都灭了,她何必再处处讨好? 言而总之,效颦对探春的最终评价也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有才干,聪明,但势利的姑娘。 不过,终究如她的代表花“玫瑰”一样,作为庶女,要讨好嫡母嫡兄的探春,只会对欺上门来的东西进行反击,却不会用踩低姐妹的方式来讨好长辈。 是以,便是难免势利,加上她的才干,她看到末路的敏锐和聪慧,却也能排在湘云、妙玉之前。 & 此外,或者可以说说探春的结局。 早说过一点,高鹗的续,效颦我是很不屑的。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树倒猢狲散的贾家,没有哪个女孩儿能有美满幸福的结局。何况,不看高鹗本的篡改,探春的结局在判词中也很明白。 她的婚姻,显然和“美满幸福”无关。 当然,可能会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外表——就和红楼中处处称颂皇恩一样,只是虚假的表象。而这个虚假的表象,就是贵婿、王妃、凤凰等词。 探春的婚姻,个人注意到的明确线索,应该起始于第六十九回,而不是怡红寿宴。这一回尤二姐病重请医,前一年还为晴雯治了病的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 这句话其实只说明一点—— 战争在即! 是以,紧接着的七十一回,贾母寿宴,南安太妃的表现,被很多人认为是和探春后来的远嫁有关,效颦也如此认为。 首先,两回之间的时间间隔应该在半年到一年间,足够一场战争打完或者告一段落了。 其次,探春应该是往东南方远嫁了。 “一帆风雨”、“千里东风”、“江边”,言语间的暗示,她不可能是往北边和亲。而南安郡王暗和一个“南”字,想来也该是南边统军的将领。 但是这个时候,贾母大办寿宴,应该说明局势并没有相当恶化。 可能只是被隐瞒了的小败,或者恶化的趋势。也是以,远嫁不会立刻提上日程。 之前效颦在后四十回剧情推断里就提到,探春之嫁,应该是在元春死后,作为贾家的救命稻草被送出去的。因为以曹公不得已的、不断在面上“称颂”的皇恩,不可能元春一死,立刻彻底处置贾家,反而要因此给贾家一个喘息的余地。何况元春死前应该还怀孕了。 此外,也正因为这种虚假的称颂,曹公也必然会给探春的远嫁披上一层光鲜的外衣。 但究其远嫁的本质,个人觉得,应该看黛玉的《五美吟》。 为何看黛玉的诗? 这个之前效颦提过一个见解,那就是红楼之中的人物写诗,除了预示自己的命运之外,也可能是自己见证了的她人的命运。 如宝琴的十首怀古诗——应该是有正钗,有副钗,有自己,其共通点在于——宝琴见证。 这和宝玉梦游太虚境是一个道理。 一来他是核心,二来,他看到的,就是他终将见证的。 而预示自己命运的诗,本质上岂非一致?自己的命运,旁人不知,自己如何会不能见证? 黛玉写诗,一般都写自己。“五美吟”中,其实也包含了自己。 南安太妃在贾母的寿宴上见了几个女孩子? 四个。 宝钗、湘云、探春,还有就是黛玉。 其中湘云是有了婆家的,且和南安太妃本就有旧,上面史家也有人在。要把女孩子送出去,肯定是在另外三个姑娘里面选。 如果贾府不倒,贾母还在,这种事情很难说。但既然贾府垂危,贾母病逝,那么,宝钗也就在人选之外了。 只有黛玉孤苦无依,探春身为庶女,却都可能成为王夫人牺牲的棋子。 甚至,贾府中姿容不错的丫鬟,都有这个可能成为被送人的礼物。 个人觉得,黛玉的《五美吟》,印证的便是这一段。 第六十四回,回目是“幽淑女悲提五美吟”——可是,为何是“悲提”呢? 当时说起五美吟,黛玉的说法是“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是“饭后无事,以寄感慨”。 而五美吟本身,在黛玉前后写的所有诗词里,可以说算是悲哀成分最低的几首了。更多的是感慨,尤其是红拂一首,更该说是“钦羡”才对。 之所以以“悲”这一字概括,是因为这五首诗,放到它应在的情境时,就只能用“悲”字来形容了。 五美吟中—— 西施被当做礼物送走,“空自忆儿家”。 虞姬为项羽自杀。 昭君出塞,是红颜薄命。 绿珠不愿被送出去,自杀。 唯有红拂,跳出了桎梏,获得了自由。 而在这五美之中,黛玉的态度也很明显——对西施和昭君,是同情、怜悯,而对虞姬和绿珠,是赞赏乃至于羡慕(因为有同生共死之人)。而对红拂,就是彻彻底底的羡慕了。 是以,效颦判断,在贾母死后,黛玉和探春一样,都面临了被当做礼物送出去的命运。(当然,面上肯定不会这么说),但黛玉呢?不管是她写“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葬花吟,还是写视死如归的虞姬、绿珠,都已经将她的态度彻底表明。 她同情西施、昭君,羡慕红拂,但若是做不了红拂,她是宁可做虞姬、绿珠的。 不过,黛玉写诗为言情,在五美吟上,更多的是表明了她的态度,而并非是命运验证诗。 如红拂一诗就只是表明了她的向往。贾母死后,贾府又何尝不是“尸居余气”?然而,她却不能如红拂一般远走高飞,这种求而不得,才能印证回目中的“悲”字。 但放到探春身上,仅仅是感慨,或者就已经说明了她的命运。 “昭君”为表,而“西施”是里。和亲为名,礼物是实。 “空自忆儿家”,与“清明泣涕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一句对应。 先以南安太妃出面,也是印证之一。 甚至,为了面上的称颂,最后说出“皇帝原不知情,是jian臣(南安)私下所为”的话来,都犹未可知。 只因探春若是明正言顺,由朝廷册封远嫁和亲,皇帝又怎能转眼就对贾府下手,抄家灭族? 以曹公当时身处的年代,**的厉害,让他只能在面上不段的称颂天恩。既如此,至少在面上,皇室就绝对不会显得冷酷——不管事实上多么混蛋。 将过错都推到“jian臣”的身上,岂不是古今通用的良方? 是以,黛玉的五美吟,写的是自己,也是探春。 虞姬绿珠是自己,而昭君西施是探春。至于红拂,则是归结,或者说“悲”之所在——这固然是黛玉的向往,就是探春,也有过“若为男子,离了贾府”之言。 黛玉选择了死亡,而为了家族,探春远嫁。 且在远嫁时,或者还有一个“为国”之名。然而,远嫁异国他乡之后,探春终究会发现真相。且身后无人,寄居他乡,连个疼爱自己的长辈都没有,结果会如何呢?黛玉的命运其实已经表明。 至于才干……看大观园内事也可知晓,女子受限实在太大,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除了实力,还非要有天大的运气不可。何况还是“运偏消”呢? 是以,也终究只能“清明泣涕”,“哭损残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