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贾家
荣庆堂宝黛初相会，红楼中最重要的一场戏，贾敏自进荣国府后，不算提着心，也是时刻注意着。听得宝玉突然问黛玉有字没有，她刚想开口，便听林睿笑道：“太子大婚时，我来庆贺，圣人还曾对我说，让我告诉爹爹，等meimei及茾时，亲给meimei取字。” 他这话一出，不只宝玉不出声了，便是贾家上至贾母，下至屋里侍候的丫头，都呆了一呆，然后便暗暗羡慕。看起来姑老爷与圣人关系极亲密，连女儿及茾，表字圣人都要亲自取。看来，以后要跟姑太太和林姑娘多多亲近亲近。 贾敏看了儿子一眼，见他端着一张笑脸，看上去温文尔雅得很，其时心里只怕已经不高兴了。她嗔了林睿一眼，“少胡说，圣人忙得很，多少军国大事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儿管个小姑娘及茾的事儿。” 林睿笑笑也不说话，只道：“圣人怎么说，我便怎么听罢了。” 贾母看了女儿一眼，搂着黛玉笑道：“睿哥儿的学问就不用说了，怕是比当年的姑老爷还要好一些呢。想来玉儿在家里也读书了？” 黛玉浅浅笑道：“才通读了四书和五经。”爹爹与娘亲向来将她当做男儿一般教养，单只先生便请了好几位回来。这次来京，教习课业的曲先生，年纪大了，不想离开故土，辞了馆去。爹娘赠了金银田地，又请了扬州知府照应一二。教书画的丁先生与琴棋的桑先生，原是夫妻，跟着他们一路来了京中。她爹说了，反正袁先生闲着也是闲着，到时候让她跟哥哥一起去上课好了。 贾珠此时才正眼看了看这个娇娇弱弱的表妹，自己弟弟怕是连四书还没能读一遍吧。 贾琏笑道：“姑父这是想让表妹也下场么。” 贾敏笑道：“读书是为了明理，也是为了长见识，我从来都主张家中不论男儿还是女儿，都该读些书的，不能只是认得两个字，不当个睁眼瞎儿就行了。” 贾母瞪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这是说我呢。” 贾敏掩唇而笑：“您知道就好。” 王夫人此时轻笑道：“姑太太，我看外甥女身子有些瘦弱啊？”眼见着林如海越发的受圣人重视，王夫人之前的偶尔起的念头，到是更认真了考虑了起来。 贾敏笑道：“我闺女自然是随我，看着弱上一些，其时身子皮实着呢。” 贾母笑话她，“你个不害臊的。” “我又没说错。”贾敏笑眯眯的，扶了丫头起身，“哥哥们都在家吧，这么多年没回来，该我去给哥哥们请安才是。” 贾母点头道：“去吧，去吧。”命了两个老嬷嬷带贾敏母子三人过去，邢氏起身笑道：“我陪姑太太过去，到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一会儿用饭时，记得过来。”贾敏带着儿女随夫荣升归朝，贾母肯定要摆下接风宴的。 黛玉起身对着贾母福了福身，静静的站在母亲身边，慢慢的出去了。宝玉自刚刚起，就一直呆呆的看着黛玉，直到她的身影出了门，方回身一头扎进贾母怀里撒娇，“老祖宗，这个meimei好，把她留在咱们家吧。” 贾母搂着他笑道：“你姑父姑母皆在，玉儿自然要在膝下承欢，如果能留在咱们家。” 宝玉不开心，扭股糖般粘住贾母，定要将黛玉留下来。贾母佯怒的戳了他一指头，“不许再闹了，再闹我就生气了。” 宝玉一扭身，神色落寞，贾母见状，之前听得贾敏产女时的心思又勾了起来。她搂着宝玉哄，“你姑姑、姑父十几年不曾回来了，都中老宅乱糟糟的不成样子，且得收拾两天呢。你姑妈和表哥、表妹自然要在咱们家住。”她见宝玉神色有些回转，又道：“你姑妈只有玉儿一个女儿，千娇百宠的，只是也没个jiejiemeimei的作伴，未免寂寞，以后常常接她来玩就是了。” 宝玉一听，方转怒为喜。迎春姐妹几个见了，无不偷偷发笑。 贾敏带了儿子、女儿在邢氏和贾琏的陪伴下，先去见了贾赦，又回到府内，见了贾政。兄妹十几年未见了，不免眼盈于眶。贾政较之贾赦，与贾敏的感情还要亲近一些，又极崇拜林如海，爱极了林睿，兄妹寒喧过后，他问过meimei路上辛劳，还有在江南这些年的生活，便提起林睿来：“睿哥儿有二十了，也中了举，该娶亲了。” 贾敏笑道：“应该就在今年吧。”太子妃已嫁，杨家又娶媳妇，可不是该办二女儿的婚事了。 贾政道：“你们才回来，倘若一时家里人手不够，只管开口。咱们家虽不比从前，几个下人还是有的。” “谢谢二哥惦记，我若有难处，自然会开口的。” 王夫人笑道：“还望姑太太到时候莫客气，有事只管开口。” 贾敏向着王夫人微微欠身，“谢过二嫂了，以后定少不了麻烦的地方。” 这时，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打发人来，请姑太太和林姑娘过去呢。” 林睿到底已经长成，不好混在内宅，自然有贾珍、贾珠、贾琏这些同辈的兄弟招待，贾政还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到舅舅家，就跟回了自己家里一般，爱吃什么，只管说，莫要客气。”又嘱咐贾珠，“睿哥儿还小，莫要让他多饮酒。” 林睿笑着应了，贾珠携了他的手出去，一路上尽皆说些举业、功课之时，贾琏听得直头疼，也不好多挺嘴。 贾珠问他，“之前听你说，在江南一直是跟随叶先生读书的？” 林睿点了点头。 “回京之后呢？姑父可替你请了先生？” 林睿笑道：“家父说，袁爷爷近日颇清闲，让我有空多多过去请教。”袁老先生已近八十高龄，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健旺得很。林如海临回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打算把儿子和女儿都送过去，省得他老师晚年寂寞。 贾珠很是羡慕，“表弟真令为兄羡慕。” 林睿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是借了父亲的光儿，才能跟在两位当世名儒的身边学习。 贾琏借此机会，连忙插话，一把拉住林睿的胳膊，“大哥少说些书啊本啊的，我听着都头疼。表弟一路风尘，想是早就饿了，咱们还是快快入宴的好，莫让珍大哥等及了。” 贾珠呵呵一笑，不再多言，自引了林睿去前院花厅里入席。 贾敏这里，跟着王夫人一道，转过一道游廊，穿过一条夹道，又过了一个东西穿堂，方到贾母的后院。 贾母在自己后院的花厅设宴，桌椅已了安设好了，贾珠之妻李氏并贾琏之妻熙凤捧饭，安箸、布菜之外，还有两个女子，一个三十来岁，穿着秋香色织锦袄，金棕色撒花裙，弯眉细目，面上微微带笑，瞧着甚是温柔。另外一个也是华妆丽服，却不过十八、九的年纪，生得袅娜纤巧，鲜艳妩媚。 贾敏心下一动，便知这应该最是贾珍后娶的继室尤氏与贾蓉的原配秦可卿。 尤氏与秦可卿一见王夫人陪了个盛装丽人过来，便知道这肯定是贾敏了，连忙过来请安。贾敏笑着伸手虚扶，“快起来，快起来。这就是珍哥儿媳妇和蓉哥儿媳妇吧？” 贾母笑道：“你到反应快。” 贾敏再看了秦可卿一眼，心中暗赞，果然跟书中所写的一样，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如黛玉，活色生香的一个美人儿。可又一想，她与贾珍的事儿，心下膈应。打定了主意，等安顿下来，就去道观里把贾敬起出来，让他好生管教一下贾珍。 贾敏笑着问了句：“敬大哥哥如今可好？” 尤氏恭敬的答道：“老爷身子还算硬朗，前儿我们大爷去请安，还念叨姑姑来着。” 贾敏在贾母身边坐下，微微皱眉：“我听说敬大哥哥住到观里去了？整日里练丹修道的，把家里的事都扔给珍哥儿？” 尤氏有那么一丝尴尬，笑着点了点头。 贾敏沉了脸，“胡闹，哪有他这样的做父亲的。珍哥儿媳妇不必担心，明儿我叫你姑父去劝劝你公公。家里有儿有女的，还有一大家子族人，天天不知道多少事故，他不说担起这族长的担子，到跑去躲清闲了。” 贾母又气又笑的一指头戳到贾敏额上，“随着姑爷外放了十几年，也该长点见识了，怎么还这样嘴尖舌快的！” 贾敏扶额冷笑，“在外面这十几年，何曾有一日安生过。我但凡软和些，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贾母立时就心疼了，“我当日就不叫你出去，你偏不听。” 贾敏一笑，“虽然辛苦些，却也长了不少见识。想想，还是值的。” 贾母还待再说，王熙凤过来笑道：“老祖宗，姑妈一路行来，想是早就饿了，您再想跟姑妈说话，也得先用了饭再说啊。” 贾母哈哈一笑，“你说的是。”又叫女儿，“快来，我叫人做了你爱吃的。” 因贾敏是客，坐贾母左手边第一个椅子，邢夫人、王夫人依次坐了，然后才是黛玉、迎春几个女孩儿。尤氏几人却是没座儿的，立在一边，捧饭布菜，伺候宴席。 一时饭毕，丫头端了茶来漱了口，洗了手，自有丫头又捧了茶来。贾敏笑道：“老太太这里的茶真香，等我走时，给我带些。” 贾母笑骂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要上一回。”又转头吩咐立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大丫头，“鸳鸯，去把咱们的茶都包上，放到你姑太太住的院子里去，让她喝个够。” 鸳鸯笑着应了一声，当真叫了个丫头过来，替了自己的位置，转身进里间去了。 贾敏笑道：“今儿偏了老太太的，明儿我再送好茶过来。”林如海鼓捣出来的碧螺春茶，萧谨果然甚是喜欢，已定了贡品之列，特给了林如海旨意，让他在洞庭湖边，广植茶场。有了他这句话，林如海按着计划，慢慢扩大碧螺春的种植面积和产量。这几年，除了贡入宫中的外，光是外卖的茶叶，便让他赚了盆满钵满的。不过，盐铁茶三样，向来是由国家垄断，林如海怎么可能自己独吞，给了他师兄一半的股份。并且声明，你只管到时候收钱就好，别插手茶厂的事。 萧谨气得连写了七封信骂他，用词遣字都不带重样儿的。不过骂完之后，还是同意了林如海的提议。随着碧螺春茶名声越来越大，点名买的人越来越多，萧谨的个人小金库，也越来越丰厚。 贾母笑道：“你只把今年的新茶都给我就完了。” “哟，您喝得完么？” “喝不完，我送人。” 贾母见到女儿兴致格外高，一直在跟贾敏两个人逗嘴，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邢、王两人皆是端坐在一边，面带微笑的听着这母女两个斗口，时不时的插上一句半句的。黛玉却与迎春、探春几人坐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尤氏、李纨、王熙凤几人，用过饭，匆匆过来立在一边儿，也是含笑听着。 贾母对贾敏道：“你们才回来，家里乱糟糟的，一时半刻理不清。不如先住在家里，打发人回去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再带着睿儿和玉儿回去。”又道：“你出嫁前住过的院子，我一早就令人收拾出来了，还和原来一个样儿，你就住哪吧。” 她招黛玉过去，伸手拉过去搂在自己怀里，“玉儿我实在喜欢，让她跟着我住几天。” 贾敏笑道：“就依老太太的话。”又指着自己的女儿，“她也不是个省心的，跟着您住是没什么，到时可不许烦了我们，否则我可是不依的。” 贾母没忍住，白了贾敏一眼，“不放心，你就带了去。” 贾敏一听，连忙对着女儿招手，“今晚上跟着你外祖母，可得拿出你的本事，好好哄哄她，省得她不待见你母亲。”她嘴里这样说话，心里却暗暗皱眉，不知道贾宝玉是不是还跟着贾母住。若是还跟着贾母住，女儿一定得领走。 黛玉抿嘴一笑，也不出声。 屋里气氛正好，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林睿在前面用饭，贾宝玉也有九岁了，自然得陪着。酒席过半，他到底惦记着黛玉，借故悄悄退了席，直接往后面来了。 贾敏暗暗皱眉，古人最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们刚来，表兄弟姐妹见上一见到也没什么。这可会儿，屋里都是女子，他过来做什么，不是在前面陪着儿子么。她微微抬眼，目光掠过贾母，见她面上带笑，居然没觉得丝毫不妥。连邢、王二夫人，并这些侄媳妇儿，侄孙媳妇，还有迎春、探春姐妹几人，都不觉得有异。 贾敏暗叹了口气，她这些年给贾母写的信算是白费劲儿了，宝玉到底还是常在内宅跟着姐妹们混。只是她今天才刚刚回来，有话也不能现在说。过上一段时间，再私下里跟贾母好好说说吧。 宝玉兴匆匆的进来，面上微红，显然是饮了酒。先给贾母行礼，再见过贾敏，邢氏、王氏，又与了尤氏、李氏等见过礼，便坐在了贾母的身边。 贾母伸手摩挲着他，笑问道：“刚刚喝了酒？” “只敬表哥一小杯。”宝玉笑着回道。 贾母慌忙道：“你表哥可喝多了？” “没有。老爷刚刚吩咐过了，不叫哥哥们灌表哥。”宝玉乖乖的回答。 贾母还是有些不放心，一叠声叫了丫头往前面看看去，还吩咐，若是林睿有了酒，就令他们快散了席，让林睿去休息。 贾敏笑道：“老太太不必担心，我的儿子我是知道的，他还有些酒量，自控力又强，不会有事的。” 贾母笑道：“偏你还总念叨我，太过溺爱儿孙。现下看看自己，可见是说嘴打嘴。” “这才说明，我是您亲闺女啊。”贾敏打趣了一句，屋里一时都笑了起来。 宝玉自坐在贾母身边，目光就没离黛玉，见贾母和贾敏说话，悄悄问道：“meimei尊命是哪两个字？”黛玉回了他，他想了想又问：“可也有玉没有？” 贾敏的注意力足有三分之二都放在贾宝玉身上，听他到底问了这句出来，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唇边的笑意。 黛玉抿唇浅笑，微微点头，“也有一块。”她出生之时，圣人所赐，极品羊脂玉心所制的如意坠。 宝玉一听，大为满意。家中独自己有玉，jiejiemeimei们都没有，他便很不自在。今儿来了个神仙似的meimei，到有玉，令他满心欢喜，把往日里的不快，去了八分。 不只宝玉觉得黛玉似旧相识，连黛玉初见时，也觉得宝玉有些面善。心里正奇怪，听到母亲的话，便觉恍然。自己母亲是这位二表哥的亲姑姑，血脉相连，想来相貌应该有相似之处。她这么想着，再看宝玉，果然与自己哥哥有两分相像。 如今，贾家众兄弟皆去了前面陪着自己哥哥，独宝玉自己过来了，黛玉心里不太高兴。如同林睿是妹控一样，黛玉也是个兄控。这位表兄陪席，却扔下哥哥跑了，她能高兴才怪。因此，宝玉与她说话，十句里面也不过答上一两句。就算这般，也让宝玉喜得不能自胜。王夫人在一边看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好似，自己小儿子，对黛玉太过殷勤了，比之史家那个丫头不差什么，甚至还过了几分。 大凡天下间的婆婆，都有一个特点，并不太喜欢儿子跟儿媳妇太过亲密。特别是古代，丈夫靠上不上，这些女子更多的还是要靠儿子，因此对儿子的独占欲也更强。便是她心里看重的儿媳妇，若是跟自己儿子太过要好，她心里也要不舒服好久。王夫人眼下，便是这种心里。 她理智上知道，小儿子虽聪明，性子却别扭，又不喜读书，还是家中幼子，分家之时，能得到的东西有限。若是娶了黛玉，不只前途光明，而且钱财也不用再cao心了。心里想的好好的，可等真见到儿子对着贾敏的女儿大献殷勤时，她又一阵阵的不舒服。 贾母因要带着黛玉同住，便要想把宝玉暂时挪出来，让他去跟着王夫人住两天。贾敏一听，悄悄咧了咧嘴，还真是跟着贾母住啊。 宝玉笑道：“好祖宗，不必那么麻烦，我就在碧纱橱里住着很妥当。” 贾敏呵呵两声，转头就对贾母道：“宝哥儿跟着老太太睡惯了，冷不防的挪出去，仔细睡不安稳。另外，这一路行来，着实累了些。我也担心她，年纪还小，身子可能受不住。再则，又换了新地方，怕她则床，竟是别闹您了，玉儿还是跟着我住吧。” 贾母一见，心里明白，她这个女儿决不肯让女儿与宝玉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明儿你回家里收拾东西，就让玉儿跟着我吧。” 贾敏笑道：“姑娘大了，管家理事的也该学着些。这次回京，她的东西，都是令她自己去收拾的。等到了这边，也是照旧，让她还收拾自己的东西，安置自己的丫头去。” 贾母道：“她才多大，你也舍得。” 贾敏很是得意的显摆，“我们玉儿聪明着呢，这点子小事儿，难不住她。” 黛玉被母亲夸得面上飞红，微微垂下头去。她本生得肌肤如玉，这一害羞，如同玉上染了红霞，格外动人。宝玉呆呆的看着，一时竟失了神。 贾敏扶了丫头起身，招手叫自己的女儿，“老太太，恕我告个罪，身上累得很，先去休息了，明儿再陪您说话。” 贾母连忙道：“可不是好晚了，快去歇着吧。鸳鸯，你去送姑太太过去。” 之前那个大丫头应了一声，笑着过来福了福身，“姑太太。” 贾敏虚扶了扶，“你还是伺候老太太吧，我之前的闺房到还记得，自己过去就是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