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言念君子
伏琴静静地站在挽月楼最顶层的玉台上,夜风把她的裙袂吹起,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乘风归去。画阁朱楼,罗帏雕瓦,彩灯点点。月夜中的挽月轩仿若人间仙境。 这是尧昭帝对女儿无上的宠爱。 望着手臂上一块一块青紫的淤痕,伏琴清冷的眸子里露出微微苦涩。原来这宠爱竟也掺杂了无尽的苦楚,浸染了满目的疮痍。 十四年浑浑噩噩的光景,像一场冗长昏沉的梦境。她甚至不敢回想,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必须要去回忆,该讨回来的债,她也必须一笔不落地亲自去收。她缓缓蹙起了双眉。不错,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父亲,的确便是大夜国数千年来最最荒yin无道的昏君夜烬。 他骄奢yin逸、凶残霸道,本来蒸蒸日上的夜国在他的手里逐渐走向末路。 他不仅是整个夜国百姓最痛恨的人,同样也是自己,最痛恨的人。 记忆中的夜烬总是手持鞭子赤红双眼,酒气熏天。而记忆中的自己……伏琴微微抿了抿唇。记忆中的自己却又偏偏如此懦弱如此痴愚,令她如今回忆起来只剩下了满身的痛楚。 至于生下她却又抛弃了她的娘……伏琴挽起落下肩头的青丝,目光微微凝起。 她的娘叫木槿,出生高贵,据说是南荒第一修仙门派幻音宗太上长老的女儿,逝世前曾是冠绝天下的美人。 但如此惊艳的美人在自己记忆中却只是一团模糊的温柔影像。伏琴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连这模糊的影像都是假的。要不然,为什么木王爷单单对自己如此刻薄,如此冷漠呢? 伏琴微微抿起唇。自己身边除了夜烬,还有谁是真的呢? 假的,全都是假的。她不知道贴身伺候着自己的红烛是谁,不知道多年前从木王爷手中夺下自己病弱身躯的浅草是谁;不知道丫头们时时挂在嘴边的,送她进挽月轩养病的九爷是谁。 她也不知道方才不请自来的访客究竟是敌是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什么天地色变、降生妖孽,不过是夜烬为了抛弃她随便编出的借口!甚至不惜,让安家三百七十二口人为她陪葬。 想到安家,伏琴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自古名将如红颜,安凌云功高震主,恐怕他即便没有在自己生死上大做文章,以夜烬的性子,也不会叫他生死白头的。 远处,是明明灭灭的灯火;近处,是零零碎碎的月光。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听雨阁窜出,她步伐轻盈,身手矫捷,轻巧地跃上附近一株桃树上,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伏琴的唇畔缓缓勾起,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她发现,这个位置还真是不错,能把四周的一切全部收入眼底。 “那姑娘身手不错啊。”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慵懒随意的声音。 伏琴清冷的眸子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刹那间凝结成冰。只见一个穿着一身明紫色长袍的年轻公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旁。 那人身材高挑,金冠束发下的面容精致如刀刻,一双眸子神采飞扬,他明亮的目光胶着在那桃树上,说出的话却是随意轻闲。 “我记得她叫红烛吧?没想到身手竟然如此了得。好久不见,你今年睡得怎么样?可又做了什么离奇的梦?” 那人伸手似乎想要拍向伏琴的肩头,但他的手还没落下,伏琴的身形已是如鬼魅般闪到了远处,她手腕轻翻,腕上的东珠手串便猛地脱手向那人直奔而去。 手串携着劲风扑向那人面上,那人急忙喊道,“喂……我又没说什么,你这丫头真凶,会毁容的!” 虽然喊得大声,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紧张的神色。只轻轻一个侧身,那人便灵巧地避开了那来势汹汹的手串。伸手一捞,接住了即将坠地的乳白色手串。 “怎么又是东珠?”那年轻公子瞟了一眼手中的东珠手串,又看了看面前肤白胜雪,容颜秀美的少女,“这个我就先替你收着了。” 见伏琴安静下来,那人如刀刻般鲜明的面容也柔和了下来,“你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少?” “我穿得多少跟你有什么关系?虚伪。”伏琴却是冷冷一笑,口中轻吐出的话也叫那人脸色大变,“安静轩,别装了,难道你不想杀我吗?” 安静轩的眉头渐渐拢起,“晚月,你在胡说什么?我看起来很喜欢杀人?” 伏琴轻轻拂了拂鬓边被风吹乱的长发,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祖父安天下、父亲安凌云都是我夜国赫赫名臣,你看,就连名字也取得霸气得很。怎么到你这儿,就变得如此温吞绵软了呢?安、静、轩。” 她存心叫安静轩生气一样,唇边露出的冰冷笑意让安静轩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安家三百七十二口人命,你就如此不放在心上吗?” “先不说他们是否因我而死,就凭着我是尧昭帝唯一的女儿这一点,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想杀了我,一点也不想毁了这夜国吗?” “原来你什么都记起来了。”安静轩握着东珠的手渐渐收紧,他眼中似乎有两簇火焰在跳动,“我只是个平凡的人,当然会有恨意。可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对我如何?”伏琴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她目光冰冷,“你该知道,于我而言,你的六年在我这里不过只有短短六天而已。” 伏琴的话让安静轩脸上露出一丝失望。而她接下来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几乎将安静轩打垮,也几乎抽去了他眼中所有飞扬的神采,“你入飘渺仙宗难道不正是为了复仇吗?” 你入飘渺仙宗难道不正是为了复仇吗?安静轩咀嚼着她这句随口而出的话,眼里的光芒终于渐渐彻底熄灭。 “小姐……”一道女子柔美的声音轻轻在二人后方响起,声音温婉如水,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 月影斑驳,照在白玉铺就的台阶上,从迷离的暗影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姿纤弱的女子来。来人却是浅草。 安静轩和伏琴俱是一惊,他二人竟都没有察觉到浅草的到来。 浅草缓步走到伏琴旁边,柔声道:“小姐,夜凉,您身子还没好,该多休息才是。”原来是浅草安顿好挽月轩夜间事宜,回到暖阁,发现伏琴不见了,心下担忧前来找寻。 伏琴冲着浅草轻轻点了点头,她望着安静的目光冷漠入骨,“只要我还在这挽月轩,还在这夜国,你就没有丝毫的机会。安静轩,如果我能顺利拜进幻音宗,三年后各大修仙门派的法术大比便是你唯一的机会。有本事,就让我死在你剑下吧……” 伏琴眼中闪烁着莫名的神采,“我也希望,能看到你毁了这夜国的那一天。” 夜风轻柔,伏琴月白色的裙角被吹得盈盈流动。安静轩面色惨然,握着东珠手串的手竟有些颤抖。 风声渐起,把伏琴的纱裙吹得飞扬起来,少女单薄的背影愈发显得娇弱无力。浅草跟在伏琴身后,又一次回头望向挽月楼顶的玉台,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小姐,方才那人是谁?您怎么……怎么那样和他说话?” 伏琴停下脚步,微微蹙起了眉,“你不是告诉过我,他叫安静轩,是我命中注定的仇人吗?我当然不能给他好脸色。你怎么反倒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