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逍遥游》在线阅读 - 第四章 往日不再

第四章 往日不再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预料中的疼痛,而是一声极可怕极恐怖的惨叫。

    她愕然睁开眼,眼前只见一袭黑袍及地,脱口道:“爷爷。”

    这一刻,正围着伊芙辱骂打的人,只感到了一阵突出其来的剧痛,在不可思议的巨力下,身不由己地四下倒飞出去,所有人在同一时刻发出凄厉的惨叫,听来倒象是合为了一声,也因此更觉恐怖和惊惧。

    而在四周旁观围骂的人,都只觉一阵狂风袭来,人人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待得再次睁开眼时,他们的亲人,朋友,那些正围着伊芙的人,已经分跌到四面八方,有人挂在树头,有人趴在房顶,有人吊在竹篱上,当然,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每个人都没有力量再动弹,每个人都在不断吐血,然而,就连呻吟的声音都听不到。

    不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坚强忍耐,而是因为在那可怕无比的剧痛中,人的意志已经在瞬间被催毁,就连呻吟的力量,都没有了。

    而在伊芙身边,已站了一个一身黑袍的白发老人。他的长发直垂至腰,他那黑色的衣袍式样极奇诡异,长可及地,袍袖拂云。他的面容苍老而没有表情,他的眼神冷漠得象千年不化的冰雪。明明太阳就挂在天空,可是,当他站在阳光下时,天地就变成了一片寂然的冰雪。

    而伊芙惊讶地叫着:“爷爷。”挣扎着起来,脸上一片茫然,仿佛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村人们至此才醒悟过来,老人和女人们尖叫着扑向自己受伤的亲人,孩子们无助地大声哭泣,而没有受伤的年青壮汉们,飞快奔向他们那坚强的武器。锄头,铁铲,木棍,一切可以用来攻击人的东西都被他们抄在手上,他们大声怒喝着扑了过来。

    东方冷冷一哂。除了生平仅有一次,生死决战之时,因对方曾是知己而处处手下留情,这世上,还从没有什么人在攻击他之后,还可以有命活着。他可不象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那样,有这种那种的束缚,或是认为,用武功去杀不会武功的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然而,这时仍然什么也不知道的伊芙大叫了一声:“不要。”她张开了双臂,拦在东方面前,大声地喊:“你们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个老人。”

    东方略略扬眉,把手上的力量收走一大半,左手一把将伊芙拉后,右手才闲闲一袖挥出去。

    这一次,伊芙看得很清楚,她感觉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把自己拉得后退到一边,她亲眼看到,那黑色的袍袖,鼓着风,飘拂不定如疾风浮云,在她面前,并不快,也不象很用力地挥了出去。然后,天地之间,劲风大作,接着是惨叫声震彻心魂。

    这一次的惨呼声是次第响起,一连串响个不停,几乎让人错以为,这惨叫声永远不会停止。

    伊芙亲眼看着,那些年青的,强壮的身体,象枯枝败叶一样飞了出去。那些熟悉的面容因为痛苦扭曲到极至,那些熟悉的身体,象虾子一般因痛楚蜷缩在一起。

    有的人跌落在地,马上传来清脆的骨头断裂声,有人还在半空中,鲜血已经象泉水一样喷了出来,有的人倒挂在树上,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裂开大大小小的口子,无数的鲜血迅速染红衣服。

    天地一片寂静,世界一片寂静。刚才的喧闹,刚才的纷乱,刚才的怒骂喝斥,全都变成了这一刻的静寂。

    几乎是转瞬之间,全村的青壮年,都已经倒了下去,他们或许还没有死,但给人的感觉全都只剩下一口气,正拼命地挣扎在生死线上。

    刚刚还在哭泣的女人们,连痛哭都忘了,刚刚还在惨叫的老人,张开嘴,僵硬地站在地上,发不出声音。

    有人全身颤抖,有人站不稳,或跪或趴或跌在地上。

    有人喃喃地在念着:“魔鬼,魔鬼……”

    有人双手向天,做出向神灵上天乞求的姿式。

    有人全身抖个不停,五体投地伏在地上,额头牢牢抵着地,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没有人再敢正眼望东方,没有人再敢冲向他,甚至没有人敢对他发出半点声音。人们大多僵硬,崩溃,而仅有几个还仅存理智的人,或是颤抖地想尽量把自己往树后屋里藏起来,或是走向自己受伤的亲人,流着眼泪,却不敢作声地看他的伤势,或是有人强忍着,发出几声低微的啜泣,脸色苍白得象鬼。

    东方很满意。看,这世上谁需要讲什么道理,又有什么必要解释。拳头就是道理,力量就是解释,世人从来多负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们讲情义。

    他笑笑,转过身来,眼神忽然一凝,顿在了伊芙身上。

    伊芙正愣愣望着他,眼中全是惊恐与畏惧。

    东方微笑。啊,这个笨蛋女人,似乎终于开始正常了,终于开始用正常人的眼神来看他东方这个魔头了。

    他微笑,伸手,仿佛漫不经心地想为伊芙拂一拂纷乱的头发。

    伊芙很自然地往后一缩,无意识地想要回避与他的接触。

    东方低声轻笑,居然并不生气,眼神竟是从未有过地温柔,他看了看伊芙,然后朗声长笑。

    这一声笑,竟是穿云裂石,声振长宇,自有金石之音。

    伊芙因为惊奇而瞪大了眼,他能发出声音,他……他应该是会说话的。

    然而,下一刻,便是风声大作,飞沙走石。

    伊芙身不由己后退数步,闭上眼,以避免被风沙伤到眼睛,再睁开时,天地寂寂,再不见那个很多很多日子以来,她日日必见的身影了。

    回到那并不让人留恋的一方空地,东方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一袖拂出,整座小木屋轰然倒塌。那小小的简陋的木屋,是一个纯朴的少女,在阳光下,带着满头汗水,辛苦地拖动一块块木头,唠叨着催促着那个总爱懒洋洋倚在旁边不做事的爷爷帮手,慢慢地建起来的。

    每一块木头是她绑紧,每一个接口是她钉牢,屋顶上,每一丛茅草,每一枝树叶,都是她亲手覆盖上去。

    然而,东方没有任何迟疑地一袖挥出,于是,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汗水,所有劳累中的笑容,所有辛苦里的快乐,在这一刻,都化为尘埃。

    远处传来伊芙惊惶而焦急的叫声:“爷爷,爷爷。”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慌乱越来越急切。

    东方的神色,却没有一点变化。既然畏惧,既然恐慌,为什么又要来找寻。

    然而,来寻找是为什么,他已然不介意,也并不想去探寻。他知道,他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让他可以如此轻松,如此畅快,如此不需要有任何留恋,不必有丝毫回头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他永远和这个气人的笨村姑不再相见的机会。

    该学的语言他已经学会了,在偏僻山村长大,不曾出外的笨村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会比他更多。那个小村姑,已经彻底失去利用价值了。

    伊芙飞快地奔向山林,奔向她与他日日常相对的小小空地,奔向只属于他和她的小小木屋,奔向那个旁人眼中的恶魔。她飞快地奔跑,狠狠地责备自己。

    怎么能那样对待他呢?

    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站出来保护过她,从来没有人,因为她被责骂而这样生气过,从来没有人,因为别人伤害她而去攻击别人,从来没有人,会为她抱这样的不平。

    然则,她却伤害了他。她居然也象别人一样,因为吃惊,因为害怕,而躲避他,而用厌恶的眼光看着他。

    他一定非常非常伤心吧。

    伊芙狠狠地责备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后悔,为什么,当时仅仅是因为没想到,因为太过吃惊,所以,竟然那样冷漠地对待他。

    那个爷爷,明明是个极温柔的人,所以,他的眼神里,有的只是寂寞,所以才会在她欢乐时,仿佛流露出微笑。这样温柔的人却出手伤人,一定也是很不情愿的吧,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却反而害怕他。

    受伤的村民们看起来虽然很严重,可是听村长说,都没有生命危险。爷爷,其实是个极心软的人吧。他那么厉害,那么本事,可是穿得那样简单陈旧,眼神那样憔悴忧伤。他一定有过很多很多的伤心事,现在的处境这么不好,也从来不用他那么厉害的本事去欺压别人,情愿一个人孤零零生活在林子里,我却这样这样地伤了他。

    她飞快地奔跑着,她想要来到他的爷爷身边,眼看着那片空地就在眼前,她大喊着爷爷冲过去。她要去到他身边,她要对他说,她没有害怕他,没有厌恶他,她只是太吃惊了,一下子没有回过神,她是个笨姑娘,她不够聪明,她没看出爷爷这么本事,但是,她还是想要做他的孙女,还是想要永远永远陪在她的身边。

    然而,她所有的热情,在这一刻,全然冷寂。

    整片空地,到处狼藉。昨天还在的木屋已经不见了,只有满地断裂的木头,只有满眼飘零的茅草和树叶,随风轻动。

    伊芙手脚僵木地望着这一切。他们的空地没有了,他们的木屋没有了,她的爷爷不见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慢慢地,慢慢地蜷作一团,然后慢慢地痛哭失声。

    再不会有人安静地烤着rou,在熊熊的火光下抬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再不会有人随兴地席地而坐,侧过头,眼中带笑,看她大口吃rou。

    再不会有人一语不发,却从来没有一丝不耐烦地,听她说一切琐碎之事。

    再不会有人总是把空空的酒壶递过来,明净的眼睛随意一扫,就让她忘了所有的后果,一个人悄悄去偷酒。

    再不会有人在她被人欺负时挺身而出,如亲人般保护她,毫不客气地把欺凌她的人全部打飞。

    从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亲人。在这小小的村庄中,她笑着闹着开开心心长大,只有一个人睡觉时,才会整夜整夜呼唤亲人的名字,泪流满面。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中有了一个人,让她总是惦念,时时牵挂他可曾饿着,有无冷着。让她每天每天,不见一面,就不能安心,让她倚偎在他的身旁,一颗心就前所未有地安宁。

    她想,她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亲人。然而,转瞬之间,又被她亲手毁掉这份情谊。

    她蜷缩成一团,痛哭不止。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到底哭了多久,她不记得了,只是到最后泪已哭尽,嗓子也已经彻底干哑了,然而她站起来,向前走。

    穿过树林,穿过小村,离开她最最熟悉的家园。

    在前方,在那无数的树森,无树的山林之后,是一个有无数人的陌生世界。

    村里长辈们的传说中,那里的国王暴残无情,那里的军队凶狠可怕,他们让可怜的百姓无法生存,只能拼命逃离。但是,那里,应该就是爷爷离去的方向,那里,应该就是爷爷离开后,所投向的世界。在那里,应该可以有机会,找得到她的爷爷……

    她不记得自己没有带食物,她不记得,自己这么多年替村人做工,得到的少少的一些钱,都还放在她的小屋子里没有拿。她不记得,自己两手空空,除了一双因为做粗活而长满粗茧的手,除了一个稚弱,但却扛过无数重担的肩膀,她什么也没有。

    然而,她一直一直走下去,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路,就此,身影渐渐地,湮没在小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