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尔虞我诈(1)
杰罗姆·罗德在监狱里服满了他的二十八年刑期。他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总挂着一副“别来惹我”的表情。所以,他在牢里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如何消磨时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健身,保持体形,还自学用硬币变戏法,除此之外就是不停地思念他心爱的妻子。 在杰罗姆·罗德看来,被关在监狱里最大的好处,也许是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解脱之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他再也不必为有人要抓他而担心,因为他已经被抓住了;他再也不必为明天将发生什么事而恐惧,因为明天肯定过得和昨天一模一样。 至于你究竟干没干给你判罪的事,这倒不打紧,杰罗姆·罗德想。以他的经验,监狱里遇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因为某些事愤愤不平。全是老一套:政务部和执法机构弄错了,他们说你做了什么事,其实你没做;或者你干的事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但是,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他们抓到你了。 二十八年前进来的最初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候,从监狱本身到牢里的饭菜,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尽管因为失去自由而无比痛苦,全身上下流淌着恐惧,他仍然有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 杰罗姆·罗德尽力别说得太多。但到了第二年年中的时候,他还是对他的同室狱友洛基·伦铁克提到了这种解脱之感。 基是一个来自尼德兰王国的骗子,他咧开带着伤疤的嘴,露出笑容。“没错,”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被判了死刑,解脱得就更彻底了。那时你就会想起那类笑话,比如,绞索套住脖子的时候,那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拼命踢来踢去,恨不得把鞋子踢掉?因为他们的朋友总说他们会穿着鞋子送命。” “这算什么笑话?”杰罗姆·罗德问。 “当然是了,关于绞刑架的笑话才是最棒的笑话。” “这个监狱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处死犯人的?”杰罗姆·罗德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伦铁克一头橙金色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短得可以看见头骨的轮廓。“告诉你吧,只要停止吊死犯人,这个国家就离完蛋不远了。没有绞刑架带来的恐惧,就没有绞刑架带来的公正。” 杰罗姆·罗德耸耸肩,他可看不出死刑有什么浪漫的地方。 只要没判死刑,他想,监狱就只是生活的暂时中止。这么说有两个原因;第一,在这里,生活不是前进,而是向下爬行。够你爬一气的,你就爬着活下去吧。第二,只要你在里头撑住不垮掉,他们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的。 服刑最初的日子里,未来的自由生活对杰罗姆·罗德来说实在太遥远,根本无法聚焦、想象。后来,自由慢慢变成来自远方的一束希望之光。他学会了一招,每当遇到什么狗屁恶心事时,他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那道通向自由的充满魔力的大门将在他面前敞开,让他通过。他在自己的牛皮纸日历上一天天划掉度过的日子,完全不注意日出日落。他从监狱图书馆的废书堆里翻出一本书,跟着上面教的自学用硬币变戏法。他还在心里列了个清单,排列出出狱后打算做的事。 随着时间推移,杰罗姆·罗德的清单越来越短。两年之后,他的清单缩减到只剩下三项内容。 首先,他要好好洗上一个热水澡。一个真正的、长时间的、在浴盆中彻底浸泡的泡泡浴。洗澡的时候也许还要读上一份报纸,也许什么都不做。有时候他想象用某一种方式洗这个澡,过几天又换了另一种方式。 然后,他要把自己全身擦干净,穿上一件浴袍,也许还要穿上一双拖鞋。穿拖鞋这个想法他很喜欢。如果他抽烟的话,这个时候就要点上一支雪茄,可惜他从不抽烟。他会轻轻抱起妻子。最后,几天之后,他会低下脑袋,老老实实做人,耐着性子,老老实实过日子,在他的余生里永远远离任何麻烦。 “然后你就会快快乐乐的?”洛基·伦铁克问。那天他们正在监狱工厂里做事,组装军队工兵用的折叠式工兵铲,这份工作只比给信封贴邮票有意思一点点。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杰罗姆·罗德回答说,“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 “希罗多德。”洛基说,“嘿,你开始学聪明了。” “TM的谁是希罗多德?”伯克曼插嘴问。他负责把折叠式工兵铲的两片铁铲拼装在一起,递给杰罗姆·罗德,杰罗姆·罗德则负责替它拧紧螺丝。 “一个死了的希腊人。”杰罗姆·罗德回答说。 “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希腊人,”伯克曼说,“他们全家吃的都是****。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比如包在叶子里的米饭,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伯克曼的身材和形状像一台可乐机,长着一双蓝眼睛和淡得近乎白色的金发。有个家伙在俱乐部里趁他未婚妻跳舞的时候摸了他一把,结果他把那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那家伙的朋友叫了警察,逮捕了伯克曼,查了查他的案底,发现伯克曼十八个月前违反了假释条例。 “我能怎么办?”伯克曼曾经满肚子委屈地向杰罗姆·罗德完完整整讲述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我警告过他,说他是我的女朋友。难道我非得忍受那种侮辱不可吗?我是说,他的臭爪子几乎把他全身上下都摸遍了。” 杰罗姆·罗德当时只回答他说:“应该怎么办,这是你自个儿的事。”然后就走开了。他早就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监狱,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不要乱掺和。 低下脑袋,忍耐着熬日子。管好自己的事。 几个月前,洛基·伦铁克借给杰罗姆·罗德一本破旧的简装本的希罗多德的。“这个一点也不闷,简直太酷了。”杰罗姆·罗德说自己从来不看书时,他坚持对他说,“先看几页,再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它棒极了。” 杰罗姆·罗德做了个无奈的鬼脸,但他确实开始看那本书,而且发现他竟然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那本书给迷住了。 “希腊人,”伯克曼一脸厌恶的表情,接着说,“他们做的跟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要跟我女友换个方式亲热一下,他竟然发起脾气来,几乎抠出我的眼珠子。” 某天,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伦铁克突然被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去了。他那本希罗多德的书留给了杰罗姆·罗德,书页中间还夹藏着一枚铜币。在监狱里,私存硬币是违法的。你可以用石头磨尖硬币,打斗时划开对手的脸。杰罗姆·罗德并不想要一件武器,但他想给自己这双手找点事做。 杰罗姆·罗德并不迷信,他从不相信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但在服刑快要期满的最后几周里,他的的确确地感觉到,灾难的阴影正在监狱上空盘旋。和那次绑架前几天他的预感一模一样。他的胃部深处觉得空落落的,他安慰自己说,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回到外面世界的担忧和恐惧罢了。但他说不准。跟平时相比,他似乎患了妄想狂,而在监狱,大家平时已经够妄想狂的了,这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之一。杰罗姆·罗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看守的肢体语言,关心其他狱友的举止,一门心思想找出即将发生什么糟糕事的线索。他确信,有什么事情真的就要发生了。 即将获释前的一个月,杰罗姆·罗德坐在一间冰冷的办公室内,面对一个身材矮小、前额长着一个酒红色胎记的男人。两人座位的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男人的面前摊开杰罗姆·罗德的档案。他手中拿着一支蘸水笔,笔的上端被牙齿啃得惨不忍睹。 “冷吗,杰罗姆·罗德?” “有点冷。”杰罗姆·罗德回答说。 那人耸耸肩。“这就是体制的问题。到12月1日才能开暖气,3月1日就必须关掉。真搞不懂这种制度。”他的食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然后指着档案左边的一处记录。“你今年62岁?” “是的,先生。” “你看起来很年轻。” “简单生活带来的好处。” “听说你在这里是模范犯人。” “我学会了只管好自己的事,先生。” “真的吗?”他专注地凝视着杰罗姆·罗德,额头上的胎记颜色暗了下去。杰罗姆·罗德本想把自己关于监狱的看法和体会告诉这人,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然后集中精力表现出一副彻底悔恨的表情。 “听说你有妻子,杰罗姆·罗德。” “他叫霍雷肖·阿利先生。” “他怎么样?” “很好。虽说路程很远,可他一有机会就来探望我。我们通信,只要有机会,我就打电话给他。” “你妻子做什么职业?” “她是教会学校的文学老师,负责中等学历教育。” “你怎么遇见他的?” 杰罗姆·罗德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些。他本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还是老实回答了。“他是我好朋友的妻子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帮我们俩约会,结果我们一见钟情了。” “你出去后还有一份工作等着你?” “是,先生。” 他的眉毛一挑。“真的?” 那人看样子满意了。他啃着蘸水笔的笔端,又翻过一页档案。 “你对自己犯的罪怎么看?” 杰罗姆·罗德耸耸肩,“我很蠢。”他真心实意地说。 长着胎记的男人叹息一声。他在表格上勾画了几笔,然后很快翻动杰罗姆·罗德的档案。“你从这里怎么回家?”他问,“搭长途八轮载重马车?” “嗯,之后坐魔法飞艇或者客轮飞回家。” “你很幸运。”他开口说,“有要回去陪伴的家人,有等待着你的工作。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抛在身后。你的人生还有第二次机会。好好珍惜吧。” 起身离开时,他没表示出要和杰罗姆·罗德握手的意思,当然杰罗姆·罗德也不希望和他握手。 获释前的最后一周是最难熬的,甚至比过去二十八年刑期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难熬。杰罗姆·罗德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天气沉闷、寂静、阴冷,似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暴风雨并没有来。他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紧张过度,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预感到某些事情已经失控了。寒风在监狱放风的院子里呼啸,杰罗姆·罗德觉得自己甚至从空气中嗅到了雪的味道。 那一晚杰罗姆·罗德几乎没有睡觉,他半睡半醒,聆听着他的新室友在下铺打呼噜的声音。相邻的几间囚室之外,有人正像野兽一样呜咽、嚎叫、抽泣。时不时的,有人会对他咆哮一通,让他闭上******臭嘴。杰罗姆·罗德极力不去理会这些噪音,让时间安安静静缓缓流过,独自一人沉浸其中。 还剩下最后两天,四十八小时。这天的早餐是麦片和监狱里的咖啡。吃饭时,一个名叫威尔森的看守突然用力拍拍杰罗姆·罗德的肩膀。“你是杰罗姆·罗德吗?跟我来。” 杰罗姆·罗德检查了自个儿的良心。良心很安宁,但在监狱里,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惹上大麻烦。两个人差不多并肩走着,脚步在金属和混凝土的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回声。 杰罗姆·罗德感到喉咙里涌起一股恐惧的味道,和苦咖啡一样苦涩。不幸的事就要发生了……那些大人物终究没想让他活着出去。 在他脑子里面,一个声音在悄悄说话,说他们会给他增加几十年刑期,要把他关进禁闭室,要切掉他的舌头,割掉他的脑袋。他安慰自己说,这么想实在太愚蠢了,但他的心仍旧跳得几乎蹦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