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请庄子教你剑
昆仑道观的道人都知道,观里最近来了个跟小师叔祖李湛卢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独自住在书库里。这位年纪不大但是感觉来头不小的年轻人喜欢独自待着看书,天气好的话,会出门晒一晒太阳,跟大伙儿打一打招呼。有时还会跟那些因为宋青溪管教不严所以异常顽皮的小道童讲讲山下的故事。 大伙儿想着他是城市人,在山上呆得久了难免闷得慌,所以憋不住找人说说话消消遣,也是正常。虽然每次都让小道童们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弄得观里落叶没人扫,茶水没人泡,仙鹤没人喂,甚至有几次还耽误了殷长生炼丹,气得他七窍生烟。但说来说去,这小子毕竟有资格管老祖宗叫一声爹,况且住持连李玉枕都躲起来不闻不问,连和和稀泥的意愿都没有,他们也自然更不好说些什么了。 今日,凌淙又来了兴致,坐在书库门前台阶上,呼来观里的小道童们,又开始当起了说书人。早有机灵的小道童准备好了一整套茶具还有上好的茶叶,务求要把这位人形收音机服务得妥妥帖帖,免得他一个不高兴取消了在山上非常难得的带烟火气的娱乐活动。 今天讲的是张艺谋的电影,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04年度全球十大佳片第一名,提名奥斯卡金像奖和美国电影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的《英雄》。 这部电影凌淙十分喜欢,不仅场面宏大,立意深远,而且主演人员演技高超。他少说看了四五次,耳熟能详,其中经典台词更是倒背如流。而对小道童们来说,他们自然是不懂什么家仇国恨,什么儿女情长,什么当然选择原谅她的,只不过能听剑客们高来高去,十步杀一人,便已经足够听得开心。正当一边讲得尽兴,一边听得入神的时候,凌淙余光瞧见有人小跑过来,定睛一看,是一位身披道袍的年轻人,看着与自己一样,都是十来岁年纪。 凌淙跟他点了点头示意,年轻人也笑了笑,算是回应。 以不懂规矩,“熊”冠天下道门闻名的昆仑山小道童们则是七舌八嘴地没大没小地跟他打招呼“小师叔祖起床啦!”“小师叔祖今天又没去跟主持请安了!”“小师叔祖今天不练字了吗?” 李湛卢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开口解释,只是跟小道童们坐在了一起。 小道童们也没有继续取笑这个他们唯一敢取笑的长辈,一阵纷乱后又安静下来,继续听凌淙讲故事。 凌淙跟小道童们混得熟,自然知道山上有且只有这么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都大的年轻人叫李湛卢。也知道他在昆仑道观身份比较特殊,无亲无故,但因为被住持从南海带回来收了当徒弟,所以辈分奇高。即便是性情古怪道力高深,一剑斩蛟龙的道痴陆行舟,按辈分来说也得叫他一声小师叔。而李湛卢则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无论是打扫道观还是挑水搬米这些体力活,还是由李玉枕亲自坐镇的早课晚课,都是能逃就逃,天天只知道练字和睡懒觉。今天好不容易起床后,居然破天荒不提笔不磨墨,反而是双手插袖,一溜小跑过来跟小朋友们一起听故事,难道是不小心磕坏了脑子,终于觉得练字还不如凌淙讲故事有意思,所以过来凑个热闹? 凌淙也没往下想太多,继续讲他的故事。讲到梁朝伟从书法中悟得剑法,又在秦军瓢泼箭雨下,空手接箭后折断箭头,若无其事继续练字。道童们都有意无意地偷偷看了看李湛卢,寻思这位小师叔祖也是天天练字,可是从不见他碰剑,跟山下那位光用眼睛就能泡妞的梁朝伟真是差得太远。而被惊叹天生剑胎的李湛卢浑然不觉,继续若有所思地听着凌淙讲故事。 凌淙又讲到李连杰练得十步一杀的剑法,水杯落下前就能尽毁十步外书简,威力惊人,又能在千万黑笔中独破白笔,心之所至,剑之所指。听得小道童们如痴如醉,在下面偷偷商量等下就鼓起勇气去求平时最为害怕的陆行舟讨要几本剑谱练练,练不出十步一杀,也要练出个飞来飞去的高人气势。李湛卢听见他们的悄悄话,忍俊不禁。 日上三杆,故事已到尾声。凌淙讲到秦王观字悟出剑道,第一层剑道便是人剑合一,剑就是人、人就是剑,飞花落叶也能作剑伤人。第二层则是手中无剑,剑在心中,手无寸铁也能以剑气杀敌于百步之外。 小道童们听得如痴如醉,知道一般两个境界之后还有个最厉害的第三境界,只是第二层已经能杀人百步之外了,第三层得是什么个神仙样?拿剑挥一挥便能移山填海?还是像平时师父师伯所说的能以剑引雷,指谁劈谁?一群熊孩子不禁浮想联翩,纷纷竖起耳朵,生怕听漏。李湛卢也是一扫平时吊儿郎当的神色,正襟危坐,凝神等着听下文。 凌淙喝了杯茶水,卖足了关子,才向听众们娓娓道来。那最后的最高剑道,便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是以大胸怀,包容一切,那便是不杀,便是和平。 阶下听众听了一愣,然后纷纷大呼上当。我天天拿扫把扫落叶,也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那我岂不是小小年纪就修成了剑仙?连李湛卢也是连连摇头翻白眼,显然对这一套最高境界说辞不太信服。凌淙见大家境界都这么低下,觉得无趣,草草收尾。 听完故事,已经被各自的师父远远大声催促了好几回的小道童们赶紧收拾好茶具后便一哄而散,回各自师父处领几句责罚去也。凌淙正要从台阶上站起会书库继续看书,却见李湛卢仍是双手插袖,坐于地上,也不好意思就这样丢下他一走了之,只得跟这位老神仙唯一的弟子打了声招呼:“山下故事,李师兄见笑。” 这一声师兄叫得有些学问。要是严格按辈分来说,连李湛卢的师父李玉枕也当不得他叫一声师兄,要是按年龄来说,李湛卢又比他小一岁,但毕竟凌淙知道自己修道日短,连门槛都还没摸到,叫老神仙珠玑子的弟子一声师兄,算是要他多多关照自己的意思。 李湛卢不愧是只知道练字的世外高人,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没去探究这一声李师兄有什么深意,也没觉得他叫自己师兄有什么不妥,只是直接开口道:“关于刚刚所说的剑道境界,在下有一事请教。” 凌淙显然对剑道一窍不通,但也不好一口回绝,于是硬着头皮答道:“请教不敢当,李师兄请说。” 后山三清殿里。 凌平川正坐在蒲团之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手中那本之前已经碎成碎片,但现在不知为何回复如初的道藏。与之前相比没什么不同,但是看神态似乎多了一份悠闲。 突然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瞪大双眼转头望向了前山昆仑道观方向好一会儿,继而放声大笑。 “哈哈哈,与千年前一样!” 笑罢,他又像是心下有所安慰,自言自语道:“这样,那小子也算还了一点李玉枕的大恩了。” 李湛卢自然不知凌淙平生连剑都没摸过,一脸认真地问道:“剑是凶器,我辈练剑,自是为了斩妖除魔,平世间不平之事,要是练到最后练成个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只知不杀和平,练来又有何用?” 凌淙自然也不知道眼前的李湛卢写个字的剑气就能让道痴陆行舟狼狈不堪,之前听得小道童说他只会写字,于是搬出道教经典来忽悠道:“李师兄可看过庄子?” 李湛卢摇了摇头,说道:“庄子在下认识,但在下不爱看书。” 凌淙放下心头大石,心下庆幸前两天刚刚看过庄子,嘴上一副成竹在胸说道:“庄子说天下有三种剑,分别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百姓之剑,李师兄可知其中区别?” 李湛卢连连摇头。 凌淙仗着庄子名号,狐假虎威地说道:“这百姓之剑,就是如同斗鸡一样,上来就喊打喊杀,只求与人分出个高低,于国于家,于求天道,都并无益处。” 李湛卢皱了皱眉,就算是他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也知道这百姓之剑是在暗贬他的“剑乃凶器”论。但他天生豁达,什么事都不太放心上,因此也没有怎么生气,只是静静看着凌淙,等他继续说出下文。 凌淙见他没有反驳,暗自松了口气,自信心大增,继续口沫横飞:“这诸侯之剑,拿智勇做剑尖,拿清廉做剑刃,拿贤良做剑脊,拿忠诚圣明做剑环,拿豪杰做剑柄,上顺应天道,下顺应地理,居中顺应人和,能像雷霆一样震慑四方,让人人臣服。” 这时凌淙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反而李湛卢则是心中震撼异常,恍如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大钟敲响,似懂非懂,暗暗点头,似乎若有所悟,诚心诚意开口发问:“敢问天子之剑又如何?” 凌淙讲的剑道照搬庄子高论,自然也不怕教坏人,只要李湛卢不开口反驳,他自然能放心大胆继续说道:“这天子之剑,以天地为剑,以天道统御,剑到之处所向披靡,挥剑之时犹若无物,向上割裂浮云,向下斩断地纪。能让天下人全都归服。” 归服,臣服,一字之差,大不相同。 李湛卢怔怔无语,明明眼前只有一人一段台阶而已,但他却似见天门洞开于前。 凌淙见他发起了呆,小心翼翼站起身来,探身到他跟前,拿手掌在他呆滞的目光前摆了摆。 李湛卢毫无反应。 凌淙吓得不轻,这他娘的刚上山十来天,还没请教老神仙如何学得神通,这转头便把老神仙唯一的徒弟给绕傻了?赶紧急急跑去找珠玑子求救。 来到李玉枕独住的院子里,凌淙也不顾礼数了,推门便进,大喊大叫:“老神仙,不好啦,你徒弟出事……我去!” 求救的话还没喊完,凌淙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天下道统首领李玉枕,跟外丹大家殷长生,昆仑道观训导主任宋青溪这三位大人物……竟然正躲在这里偷偷烤鸡! 道门还有未来吗? 三人显然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毫无礼数地闯进主持院落,急急站了起来,五大三粗的宋青溪更是下意识把火堆烤鸡挡在了身后,一时手忙脚乱。 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凌淙,不禁偷偷松了口气。要是让人看见了他们现在这个馋样,传了出去让昆仑山道门三巨头的仙人形象崩塌事小,要是让没大没小的小道童们知道了这三人背着他们偷吃,怕是得掀翻了这小院子也说不定。 定了定神,早已没有了仙风道骨,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鸡翅,胡子上满是油腻的李玉枕赧然一笑,说道:“早上我们见你正在讲故事,难得把道童们都引开了,就让宋师弟偷偷去山里抓了只野禽解解馋……” 凌淙自是懒得管他们偷吃的是野鸡还是凤凰,急急忙忙把李湛卢反常呆坐的事情跟李玉枕说了一遍。李玉枕听了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徒弟平时就那个缺心眼儿的样,倒是更关心他怎么今天没练字反而去了听故事。当下急忙指挥宋青溪收拾残局,把骨头偷偷埋好在院子角落一早挖好的小坑里,又让殷长生把剩下的烤鸡找地方藏好,才气定神闲地洗净双手和嘴巴胡子,跟着凌淙去往李湛卢处。 两人远远看见李湛卢,却并非像凌淙先前所说的坐着发呆,而是正站在书库门前的大片空地上。以手扶着几乎有一人高的大锥笔,脚边放着一个木桶。 两人一头雾水,走近一看,桶里正是满满的墨水,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备好这些东西的李湛卢正怔怔看着眼前的空地。 凌淙正要上前叫醒这个吓疯了的同龄人,被李玉枕一把拉住,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 凌淙不明所以,只得跟李玉枕站在一边看着。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李湛卢终于动了。 只见他把大锥插入墨桶内,大力摇晃,然后双手提起,开始书写。 有曰: 谢天地,感虚空,得遇仙师是祖宗。 俯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莱第一峰。 又曰: 天神佑,地祗迎,混合乾坤日月精。 虎啸一声龙出窟,鸾飞凤舞入金城。 下笔如有神,墨迹若走龙。 却已再无剑气。 李湛卢只写了一笔。 一笔便是一字。 一个“剑”字。 他一身墨汁,痴气全无,转头对着李玉枕咧嘴一笑。 李玉枕放声大笑。 而误打误撞教出一个剑仙的凌淙,则是看着剑字,似乎有所感悟,喃喃自语:“神来之笔。” 那天,昆仑道观忽起暴雨,瞬间将书库前刚刚写就的大字洗刷得干干净净。 那天,李湛卢写了一字,得悟剑道。 那天,凌淙博览昆仑道藏十数日后,借南华真人之言,为人间教得一位剑仙。借得剑仙气运大机缘,观字坎坎得入一重境。 …………………… 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语出《庄子说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