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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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听说那别院里旁的没有,偏就养了这么几个人……”话匣子一开,红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会工夫便从林家的晋州别院说到了四太太林氏身上去,再一会便又攀扯上了四房。 若生点点头,神色如常地听着,似乎十分专注,可其实心思早已飞去了旁的地方。 连家在她爹这辈,拢共只得一个姑娘并四个小子。这里头,只有三叔则远是姨娘所出,其余几位皆是若生的祖母十月怀胎生下的。但五个孩子里,跟着他们长大的,真计较起来却只有云甄夫人一个。祖父母去世时,她爹跟几位叔伯都还年幼,为人处事尚且懵懂,更不消说支撑门庭了。姑姑身为长女,只得先行接下重担。 然而她一面忙着接手连家祖业,一面又要分心来教导弱弟,着实不易。 连三爷跟连四爷当时年岁更小,泰半时间都是跟着乳母长大的,同她不至生疏,却远谈不上亲近。 不过几位兄弟的感情,倒一直不错。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又小时便失去了父母,自然互相依赖得紧。便是若生她爹如今没半点大人模样,底下几个小的也都拿他当哥哥敬着,见了面“二哥,二哥”地喊,从没有胡来的时候。 若生也记得很清楚,同她爹走得最近的,是四叔连则宁。 四叔是连家的老幺,小她爹不过三岁,生得一张笑面孔,又是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人,十分讨人喜欢。若生前世便极为喜欢这位四叔,每每瞧见四叔家的五meimei扬着脑袋笑言我爹今儿在殿前得了皇上的赞赏,又或是我爹说明儿个要带我去游船……她便艳羡得很。 游船也好,放风筝也罢,她都无所谓,但随着年岁渐长她就愈发觉得这才是父女相处之道。 不像二房,她是一天天长大了,她爹却还是一团孩子气。 所以她便总往四房去,借口寻了五meimei玩,却只为顺带着得四叔一句夸赞,似乎这样五meimei的日子她也就能过得了。 真真是个傻子…… 回忆着那些原本早该湮没在岁月长河中的往事,若生嗤笑了声。 红樱却正说到畅快处,突然听到她嗤笑,不由哑了声,踟蹰问道:“姑娘……可是奴婢有哪说的不对?” 若生垂眸,轻笑着,道:“我让你打听四房的事了吗?” 红樱一怔。 “你还真是没有半点分寸了。”少女的神色陡然间变得不可捉摸,浓密纤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她眼下落下了一片阴影。 红樱看着,心剧烈跳动起来。 “怦怦——怦怦怦——” 寂寂夜幕下,她的心跳声万分响亮。 她小声辩驳:“奴婢并没有刻意打听四房的事。” 姿势闲适慵懒地坐在那听她说话的少女,却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抬眼看了她一眼,嘴角上翘,并不言语。一双杏眼,明澈干净,却似深不见底。只看一眼,人就好像要生生陷进去。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红樱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起来。 四周极安静,她不敢再开口申辩。 若生也不开口。 红樱的脑袋便慢慢低了下去,坐在绣凳上的身子跟着瑟缩了下。 责罚打骂都并不可怕,真正叫人害怕的,往往是这样冷冰冰的安静。 时间过得愈久,这安静就越是叫人胆战心惊。 良久,角落里燃着的灯,突然“噼啪”炸开了一朵灯花。 红樱一惊,差点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容易才按捺住,逼着自己僵着身子坐定。可身下柔软舒适的垫子此刻却好像又冷又硬,令人如坐针毡。她坐立难安,坐在热炕上的若生却慢悠悠打了个哈欠,终于道:“下去吧。” “是。”红樱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告退。 正要走,她却又被叫住了。 若生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口中道:“等到三月,你便及笄了吧?” 能叫主子记挂着自己的生辰,是颇有脸的事。红樱听她这般问起,心下愈松,笑着应是。 若生微微一颔首,没有再开口,只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影消失在了帘后,她面上笑意便敛了,转头吩咐绿蕉道:“明儿天亮了便去将红樱她娘找来。” 绿蕉不解,但主子不说她也就不问,只好生应下退了出去。 若生望着她的背影,却无声叹了口气。 绿蕉忠诚有余,却可惜了不是个聪明能干的。若非当年她身边正缺人使唤,乳娘又觉得外头新进的人不如在木犀苑呆惯了的,这大丫鬟的位子只怕也不会有绿蕉的份。 她胡乱想着,也无心再翻书,只命人将灯吹灭,躺下闭上了眼睛。 然而方才一阖眼,她便想起了四叔来。 几个兄弟里,四叔同她爹长得最像。但她爹一笑,两颊酒涡便灿烂得令人也不由跟着一块高兴起来,四叔脸上却没有酒涡。 大抵人的性子如何,同样貌也是有几分干系的。 她爹跟四叔都是爱笑的人,可一个那般真,一个那般假。 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她偶尔也会想,如果不是四叔,连家是不是就不会倒得这般快?
躺在用汤婆子暖过的被窝里,若生却突然觉得有些冷,遂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将头往胸前埋了埋。 外头夜风吹拂,飒飒一片轻响,她听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次见四叔时,他面上神情如何,若生已全然想不起,但他说过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得牢牢的。 那天,他就高高站在台矶上,穿着连家人用惯的上等料子,逆着光,面目陌生。 若生跟继母并幼弟若陵,则站在台矶下。她手里抱着父亲的牌位,簇新的,连漆都还未上过。 她紧紧扣着那块木头,几乎要将它嵌入身体里。 盛夏时节的风,热得人浑身冒汗。 她掌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四叔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云淡风轻地将刻薄又无耻的话一句句抛掷在他们面上—— “阿九,你不要怪四叔。” “识时务者为俊杰,四叔我只是选了对的那条路。” “你若要怪,便怪自己生为连家人吧……” 风那样大,将他的袖子吹得猎猎作响,却到底也没能将他的话给吹散了。 被风吹得扬起的散乱发丝遮住了她的视线,若生半点也看不清站在上头的人,却知道他绝不是自己昔年缠着叫四叔的男人,更不是她心中父亲的模样。 她浑身颤栗,咬破了唇,口中一片腥甜,而后蓦地将手中牌位掷了出去,笔直砸在了他额上。 头破血流不过一瞬间的事,衣冠楚楚的连四爷哎哟一声捂住脑袋,低下头去。 若陵吓着了,在朱氏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她却只冷眼看着台矶上的人大笑了两声。 她爹拿四叔当了一辈子的好兄弟,一辈子也没对他动过手,委实便宜了他。 但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咬着牙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走出连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若陵一般,放声大哭了。 想起那一日自己做的事,若生蜷在被窝里的身子动了动,幽幽叹了声。 她爹倒也不曾说错,她的确是个不孝女。 他活着时没有好好待他,他去了,她竟还将牌位都砸了。 不过她爹要是能瞧见她往四叔头上砸出的那道大口子,想必也会高兴的吧? 若生嗅着被子上的淡淡香气,阖眼想着父亲,想着继母,想着年幼的弟弟…… 不由得,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