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归妹在线阅读 - 第188章

第188章

    端木槿的脚步甚急。【】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并不是害怕罗满或者哪个樾军士兵会老羞成怒地撵上来,一刀把她这个见死不救还说风凉话的家伙砍成两段;而是在躲避过去的自己她已作出了选择,辨明了是非黑白,分清了敌我恩仇,从此之后,决不能让那天真的执念再追上来扰乱她动摇她

    只不过,她又隐隐地感到,那执念并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摆脱的它们并不仅仅在她的后面追赶,也可能正在前方等待,或者潜伏在左边右边甚至天上地下,不知何时会突然袭击,扑向她,打倒她。她想,那些病患的面孔,今夜必定出现在她的梦中,王小虾错愕的表情,罗满无奈的眼神,也都将成为她的梦魇,而她从前义正辞严所说出的每一句话,更会时时回响在她的耳边。她只怕会鬼使神差回来这病区,然后再次逼迫自己离开,如此往复,直到癫狂。

    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双腿也变得灌铅一样沉重。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水榭的居所,跌坐在榻上,又将隔夜的冷茶斟了,连连饮了三杯,才平复了呼吸。头脑也冷静了,便意识到此刻并非她纠结个人心思意念的时候这怪病来得凶险,目前也不晓得有效的治疗之法,她得通知身陷囹圄的冷千山,让他小心饮食,不要染病才行

    于是,只休息了片刻,待力气恢复便又悄悄出门去,像前夜一样,潜入了库房,先到之前发现药材的那间库房里搜寻了一圈,把一些她觉得大约可以预防寒症吐痢的药材抓了些,然后才去地牢那里向冷千山报讯。“将军一定要小心饮食。”她道,“虽然此刻病理不明,但我想多半是病从口入。所以生冷的食物和凉水切不可沾。我这里有些药材,明日做成丸药再送来。请务必保重。”

    “什么?”冷千山还不待回答,刘子飞先跳了起来,“你说是瘟疫?那还了得?被困在这里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儿?不行,罗满犯傻,我可不要陪着他死这摆明是玉旈云多行不义遭天谴,应该立刻放弃征楚的计划,大家回去樾国休养。再拖下去,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啦我得骂醒罗满这小子”他说着,就要嚷嚷,让外面的士兵进来。

    冷千山飞起一脚踢中他的软肋:“闭嘴你再吵吵,罗满不杀你,我先杀了你”

    “姓冷的,你”刘子飞又痛又怒,才要发火,但见冷千山目露凶光,似乎真的要和他拼命,就咽了咽口水,咕哝道:“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冷千山瞪着他,“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这么多天来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使过,罗满几时理会过你?连外面的卫兵也都没把你当一回事。如今有了疫情,他们更加不会放你出去你死了,玉旈云正好向你们的皇帝回报,说你被楚军俘虏,染病而亡。死无对证,你能把她怎样?”

    刘子飞愣了愣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玉旈云阴骘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自己和她有那么多的过节,如今不慎着了她的道儿,只怕是很难再翻身了。他无非是做些困兽之斗,希冀有奇迹发生而已。既被冷千山说穿,他不禁感到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冷千山不理会他,只对端木槿道:“多谢姑娘提醒。既然疫症凶险,姑娘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才是就不知是只有揽江城里出现了怪病,还是这附近的城镇村落也有了疫情?万一是后者,那可大大的麻烦。应当把预防的方法传给程大人程大人那边有消息吗?”

    端木槿摇摇头。“也许这两天就会有消息。”她说,是宽慰冷千山,也是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外面有了响动,是卫兵送饭来了。端木槿不能久留,唯有悄悄返回水榭。

    金嫂已经在在那儿等着:“姑娘去瞧病人了吗?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用饭服药呀”边说,边给端木槿端上饭菜来,又絮絮地告诉她,听人说,揽江城内乔家大宅之外也有不少人得了怪病,罗满已经下令将揽江县衙辟为病区。“这样看来,好像不是吃坏了肚子这么简单呀是水土不服吗?该不会像去年那样……是……是瘟疫吧?啊哟,姑娘,你说要是瘟疫,那可如何是好?”

    “关你什么事?”端木槿被她越说越不耐烦,忍不住斥了一句。但话出口,看到金嫂错愕的样子,她又后悔万分这个妇人可不是樾**人,是无辜的郑国百姓,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照顾自己的,怎么可以对她恶言相向呢?于是又忙缓和了语气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是瘟疫,那就太危险了,金嫂你不应该留在这里。赶快回江阳去吧。”

    “姑娘,你当我是什么人?”金嫂板起脸来,“我虽然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寡妇,但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要是我怕死,我就不会自告奋勇到揽江前线来照顾姑娘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端木槿道,“打仗的时候,刀剑虽然不长眼,但你还可以躲,可是眼下这怪病,我也不知有何法子可以预防。”

    “我不怕打仗,难道还怕怪病?”金嫂笑了起来,“姑娘,我要是怕怪病,怎么会到惠民药局去做事呢?在那儿,岂不是天天都对着病人?说不准几时就遇上什么要命的怪病呢那样我也不怕其实我的这条命,也是从瘟疫的手里捡回来的,大不了再被要回去呗”

    “哦?”端木槿对金嫂的过去并不了解,“你也经历过去年乾窑的瘟疫吗?”

    金嫂摇摇头:“那个我只是听说。我亲身经历的瘟疫是十多年前。那会儿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病了。我起初不知道,因为刚巧回了娘家。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才晓得大伙儿都被官府赶到不归谷关起来等死有我男人,还有我那苦命的孩子”金嫂的眼眶泛红:“我心想,非得去救他们不可,就算不能把他们救活,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所以我就偷偷翻山进不归谷去。可是……我找不到我男人和孩子了……我想他们已经死了……”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我不甘心。就算他们死了,我也想亲手埋葬尸体,就去死人堆里找。就这样,尸体没找到,我自己也染上瘟疫,上吐下泻,好像现在这些病人一样。要不是有一位百草门的大夫唉,我病得迷迷糊糊,根本没有印象了,是听其他得救的人说的这位年轻的大夫不怕死,冲过官兵的封锁到不归谷里来救人,治好了许多人。后来这事情过去了,大伙儿还想一起去百草门多谢他。可是他却不在。再后来,百草门也荒废了。不知他去了哪里。”

    听到这段经历,端木槿一行为金嫂难过,一行也感到惊喜:“金嫂,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吗?当年将生死置之度外去不归谷救人的大夫就是林枢呀”

    金嫂一愣:“当真?啊哟,难怪了难怪会内亲王都这样赏识他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待他回来,我得好好给他磕几个头才是待他回来,说不定也能找到对付这怪病的法子。”

    是啊,等林枢回来……端木槿的心中焦急。不过,等林枢回来,他也应该不会出手救治这些敌人吧?或许想个法子敷衍过去……

    “说起来,可能真的和十多年前不归谷的那场瘟疫一样呢”金嫂不知端木槿的心思,兀自絮絮,“那会儿大伙儿也是吐泻不止,但其实又没有吃错什么东西……端木姑娘,你和林大夫都在内亲王身边做事,他没有跟你说过当年的事吗?”

    “没有。”端木槿摇头,但同时心中一些十分遥远的记忆却被唤醒林枢从不归谷回来,曾经说过在谷内的经历,当时他的师父,还有端木平父女都在场。只不过,那时端木槿尚年幼,即便平日在神农山庄耳濡目染对医术已经有些认识,对于林枢与瘟疫辛苦周旋的经过,她只听个半懂。如今既回想不起不归谷的瘟疫有何症状,也更加记不起林枢用了什么药。

    算了,她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樾军的生死与她无关。于是站起身来,道:“金嫂,我累了……”

    “是。”金嫂不疑有他,收拾起碗碟,便出了门去。

    端木槿静静坐房内坐着,确定金嫂已去得远了,才起身插上门,将偷来的药材取出,切割研磨搅拌,仔细炮制。虽然她手边没有戥秤,但凭借多年配药的经验,用手指拿捏也不会失准。忙到黎明时,已经将材料调制妥当,只差搓药丸要用的炼蜜了。那时,她已疲惫不堪,眼皮直打架,晓得不能再勉强,便和衣躺下休息。但并睡不沉实,没一个时辰又醒来了,看天色还未大亮,即蹑手蹑脚地出门,预备去寻些炼蜜来。

    清晨有薄雾,正适合隐藏行踪。她出了水榭,过了曲桥,穿过花园的门,也没有遇到半个樾军士兵。心中正暗自庆幸,却不意脚下忽然绊到了什么事物,令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低头看,不禁骇异绊倒她的不是其他,乃是一个脸色青紫肢体冰冷的樾军士兵,其身侧一滩秽物,想来也是染上了疫病,晕倒于此。

    “喂,你……”端木槿立即伸手去士兵颈间试了试,仍有微弱的脉动。但这脉动好像尖锐的针一样刺痛了她的手指,让她立刻缩回手她的执念果然又抓住她了

    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她扶着一株矮树想要起身,可无奈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且那病倒的士兵还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看到她,就喃喃道:“端木姑娘……我……我是不是得了瘟疫?救……救救我……”

    端木槿不怕瘟疫。既不怕得病的人,也不怕自己会被传染。而此时此刻,她却好像见了鬼一样,拼命想要躲开。可惜的是,就算她拼尽全力,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仍然无法起身逃离。简直好像掉进了梦魇之中。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条人影从天而降,一脚将那士兵踢得飞了出去,继而扶起端木槿:“端木姑娘,你……还好吧?”

    认出这是严八姐的声音,端木槿登时浑身一松:“严……严大侠……”

    “姑娘的伤势如何了?有力气走动吗?”严八姐问。端木槿点点头,又摇摇头。严八姐就道了声“得罪”,将端木槿背在背上:“姑娘抓紧了,咱们这就出去”话音落下,已经跑出很远了。

    “严大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端木槿感到身体在上下颠簸,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是……是林大哥?”

    “正是。”严八姐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很快出了乔家大宅,但仍脚步不停,直向南面狂奔。“其实我们不见了姑娘,一直想要回来营救,但一则不知道姑娘身子何处,二则带领百姓撤退着实花费了不少功夫不过也真是巧,幸亏我们撤退花的时间长了,林大侠赶来的时候,我们还未进入山谷,大家正好在山的隘口碰上了否则,以山区那复杂的地形,林大侠还不知要上哪里找我们呢”

    “那……林大哥告诉你们了吗?萧荣是jian细”

    “告诉了。”严八姐切齿道,“我们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樾寇听到林大侠说的,真恨不得立刻把这恶贼给杀了可惜,他太过狡猾,也许早就料到身份会暴露,所以当日我们才撤出揽江,他就自告奋勇去镇海搬救兵。等到林大侠来报讯时,哪儿还找得到他?可能早已带着他一伙儿的樾国jian细,回到他主子身边去了。”

    “还有……许多樾国jian细?”端木槿感到心寒玉旈云的确是培养了许多细作,而且是很早以前就开始挑选并训练了,那时,玉旈云和石梦泉商议军政,或者听其他人汇报内外事务,对她并无避忌。她却从未认真听。如果那时稍加留意,今日岂不是可以帮助楚军?悔不当初。

    “应该不止萧荣一个。”严八姐道,“他能把整个揽江闹得天翻地覆,必然有许多同党。林大侠一来报讯的时候,霏雪郡主第一个跳了起来,说但凡是追随在萧荣身边的,多半也是樾国细作,宁可错杀,不可漏网。不过那时候萧荣已经跑了,有十几个追随的也一起跑了,咱们还上哪儿去找呢?再说,萧荣在揽江大营官至副将,许多士兵都是他的部下,难道还能都杀了?程大人十分反对这种无谓的屠杀。不过他还是修书一封给镇海的向将军,提醒他小心樾国细作。霏雪郡主请缨做了信使,应该就快赶到镇海了呢。有朝一日让我找到萧荣这jian贼,一定把他碎尸万段给冷将军报仇”

    他提到冷千山,端木槿才想起还有大事未说。“严大侠,冷将军还活着,只是落在了樾寇的手中”当下,把自己在乔家库房找到冷千山的事都说了。

    “竟有此事”严八姐惊喜,“冷将军真是吉人天相”

    “严大侠,不如我们先回去救冷将军吧。”端木槿道,“现在乔家大宅里出现了怪病,只怕他也会被传染”

    “这个……”严八姐虽然也想立刻救出冷千山,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先把姑娘送出城去,待天黑了再来营救冷将军。以我一人之力,没法保证你们两人的安全。”

    “是我拖累大家了。”端木槿愧疚道。

    “姑娘快不要这样说。”严八姐道,“若不是姑娘,林大侠怎会知道向程大人报信?我又怎会知道冷将军尚在人世呢?我现在就带姑娘出城去,回头再和弟兄们一起来营救冷将军林大侠也在城外等着姑娘呢”

    林枢在等着她端木槿顿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将所有的恐惧烦恼都驱走,便不再出声了。让严八姐背着,出了揽江城,又走了一段,小树林里藏着马,两人同乘一骑,奔波了大半日的光景,进入一所空无人烟的村子田地一片焦黑,应该是之前撤退的时候将未能收割的庄稼都烧毁了。村里房舍虽然大都完好,但四处可见打破的锅碗瓢盆,也有些衣衫和孩童的玩物散落在地上,让人一见到就能想象起匆忙撤退的情形来。

    严八姐带着端木槿驰入一处院落。听到马蹄声,正屋内便有三个汉子迎来出来:“严帮主”而跟着他们后面的便是林枢了。端木槿一见到他,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林大哥……”

    严八姐翻身跳下马,招呼那三个汉子去商议如何营救冷千山。林枢则把端木槿抱下马,一直抱入正屋内,放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给她把了把脉,责备道:“槿妹,你这几日一定是没有好好休息。”

    端木槿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低头垂泪。林枢便抓着她的手柔声道:“槿妹,我知道你受苦了。罗满没有为难你吧?”

    端木槿摇摇头,哽咽不能言如果罗满为难了她,她或许会好受些?

    “槿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林枢道,“是因为……揽江城里出现了疫病,你不忍心袖手旁观,但却也不愿医治敌人,是不是?”

    端木槿惊了惊:“林大哥,你怎么知道?”

    林枢叹了口气:“我……也是猜测……没想到还真猜中了。这疫病正是当年我在不归谷见过的那一种。前日,我和严大侠他们来到这村子,见到一个得了这种病的人,没几个时辰就死了。我便担心这病又要开始肆虐起来,果不其然。”

    “真的是当年不归谷的瘟疫?”端木槿惊道,“那……岂不是十分凶险?”

    林枢点点头:“此病并非中土所有。当年郑国的那场大瘟疫就是由外洋商船带来。其实我至今仍不知道医治之法。”

    “不知道医治之法?”端木槿惊讶万分,“那当年不归谷的人是怎么康复的?”

    “只能算是他们自己打败了病魔吧。”林枢道,“我当年在不归谷,试过各种药方,可是病人的身体大多无法自行消化汤药,所以只是徒劳。后来也只是偶然,我发现,若能让人不断饮水,辅以糖盐,一方面可以补充其体力,一方面也可以将邪毒冲出体外。只要不出现虚脱亡阳之状,过得十天半月,病自然就好了。”

    “是么?”端木槿皱眉,“那岂不是全靠病人自身之力?若是老弱之人,多半便救不活了?”

    林枢点头:“我后来也一直很想研究医治此病的方法,不过,不归谷之后,这病消失许久,也无从钻研了。没想到如今又见到。”

    “那……是从何处传来的?”端木槿问,“你说在这村子里见到病人这村子里的人不是都应该和程大人一起撤退去山区里吗?”

    “也幸亏其他人都跟着程大人撤退了,否则这一带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林枢道,“我们见到的那个病人乃是商船的杂工,从镇海回乡,并不知道家里人都已经和程大人走了,而且起初也不晓得自己染上了疫病。回到村子里才发觉。我问他,他说镇海疫病横行,每天都要焚烧百余具尸体……樾军派出那么多细作,或许其中有在揽江和镇海间传递消息的,就把疫病带来了揽江。”

    “啊”端木槿险些惊呼出声,“我听程大人他们的意思,似乎是希望镇海的向将军前来救援,好重夺揽江。若是镇海瘟疫流行,那岂不是糟了?”

    “我听说的只是镇海县城的情况,大营如何尚不知道。”林枢道,“不过,我会到镇海去,看看可不可以控制疫情。”

    “我也去”端木槿立刻道。

    “不行。”林枢摇头,“你的身体还未恢复,不能冒险。”

    “那你呢?”端木槿道,“都不晓得医治的办法就到镇海去?”

    “当年去不归谷不也是如此吗?”林枢微微一笑,显得有几分苦涩,“其实,这几年以来,我活得哪儿还像个大夫?若是能到镇海去,至少……至少也让我记起祖师爷的那些教诲吧?”

    端木槿这段日子以来经历多少苦痛挣扎,几乎被心中矛盾的念头撕成千万碎片。她如何不明白林枢所说那种感觉。

    “槿妹,”林枢看了她一眼,神情又变得明朗了,“你在乾窑做的事,可叫我好生羡慕。你一个人过足了瘾,如今该轮到我了吧”

    端木槿怔了怔,也笑了起来:“治病救人被你说的好像喝酒赌钱一样。祖师爷听到了,可要被你气死。”

    “祖师爷难道还没被我气死吗?”林枢自嘲,“这些年我做的事……”他似乎是想要感叹,但却打住了,转而道:“其实话说回来,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说是不是?”

    端木槿还素来未曾如此想过,听林枢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若是医门祖师见到血流成河的战场,见到支离破碎的同胞,应该不会出手医治野心勃勃又狠辣无比的敌军将领吧?应该也不会救护双手染满鲜血的敌国士兵吧?她不禁豁然开朗:“林大哥,你说的没错。虽然我不敢妄自揣多祖师爷的心思,但我想,我们为了救更多的人,而不得不在患者之中也分清敌我,祖师爷也应该会理解的。”

    “嗯,是啊……应该会理解的。”林枢喃喃,又道,“且不说这些大道理了。槿妹,你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此地不能久留,你们还要赶去和程大人会合呢。你先休息吧。”

    端木槿也的确疲累了,可是却不愿休息:“林大哥,你别指望就这样敷衍过去你一个人去镇海冒险,却让我躲在山里享福,我不干。”

    “谁说你是去享福了?”林枢道,“这疫病万分凶猛,也不知道此番镇海的疫情会波及到何处。既然没有行之有效的医治之道,就更加要努力预防。我想此病无非是邪毒入口,侵蚀脏腑。病人吐泻的秽物又污染饮水和食物,所以迅速传播开去。若要防病,必要戒吃任何生冷食物,但凡饮水,都必须煮开。此外,人畜粪便也要谨慎处理若是用来肥田,或许会把邪毒传给粮食蔬果这个只是我的猜测,但性命攸关总要小心为上。槿妹你去到程大人那里,就要请他组织大伙儿从几方面着手,务必把疫病挡在山外。”

    这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端木槿想,庄户人家没有那么多粮食,谁不是采了个果子就吃,刨出个地瓜就啃?再说,隐蔽在山中,要生火做饭,难道不怕暴露行踪吗?至于管理人畜粪便,那更是难上加难不用粪便,那用什么来肥田呢?诚然,为了性命,再麻烦也得做。只不过,程亦风有这样的魄力强制推行这些命令吗?若是玉旈云……见鬼她掐了自己一把:到这个时候,怎么还在想玉旈云?

    “林大哥,”她道,“这些只要让严大侠转告程大人照样实施便可,无须我亲自前去。我还是想和你去镇海。我们一起研究治,或许能找到治病的方法。今天在揽江城里,我也见过那些病患,还看过樾军军医的诊疗记录。我觉得应该就是一种寒症痢疾,只不过比常见的凶猛。四逆汤之类本来是对症之药,只可惜病人无法消化,只要能设法让药力进入血脉,应该还是可以克制住邪毒的。所以我说可以试一试用水蛭……”话到这里,忽然刹住这不是告诉林枢,自己又去救治敌人了吗?“其实我……那个……”她想要解释。

    不过林枢摆摆手,笑道:“见到疑难杂症就忍不住出手试试谁都有手痒的时候。”

    “我只是这样和他们说。”端木槿道,“不过,既然我决心不再助纣为虐,就没有再和他们多说水蛭给药的方法,相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来。再说,没试过,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林枢抚着下巴沉思:“这法子很有风险,也cao作不易。但可能真是一条出路。药力直接进入血脉,要比口服汤药奏效快得多。当初你不也是用这样的法子救了玉旈云一命?按说,那样剂量的砒霜,以玉旈云当时的身体状况,本是必死无疑,还被你救了回来……”

    “我倒希望没有救回她来。”端木槿厌恶地,又道,“林大哥,其实水蛭给药并不复杂,有些窍门,我可以告诉你,咱们到了镇海……”

    “槿妹”林枢打断她,“我绝不会让你去镇海冒险的。你就乖乖跟着严大侠一起”看端木槿似乎要争辩,他摇头制止:“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槿妹,你待我的心意,我很明白,我待你的心意,你又岂能不知?镇海疫情严重,你的身子还未痊愈,即使你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我却不能不为你担忧。我若时时刻刻挂虑,怎能专心治病?你去了,非但不能帮我,倒还成了我的负担。”

    端木槿愕了愕,垂下头来。

    “槿妹,”林枢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把话说重了,但你是明理之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只要我们都各自保重,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不必急在此刻。”

    端木槿只觉眼眶一热,泪水就要滑落,咬着嘴唇忍住了。抬头瞥见林枢目光灼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禁不住双颊火烫,轻啐了一口道:“谁答应几十年和你一起研究医理药性了难道不用吃饭睡觉,就只对着医书么”

    “当然不会只对着医书。”林枢笑道,“也得种几亩薄田,养几只鸡鸭,我得上山砍柴,你要生火做饭。凭我们这样只晓得治病救人,多半也不会发财,可能过着三餐不济的日子。衣服也打满补丁啊,我知道槿妹你替人动刀缝合伤口的本领了得,就不知道缝衣服的本事怎样呢?”

    端木槿羞得连脖子都红了,捂着耳朵道:“胡说八道我不听我不听”

    林枢见她如此,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轻轻拉下她的手来,合掌握住,又顺势一拉,就把端木槿拽到了自己的怀中。端木槿先还挣了两下,但是林枢紧紧拥着她,她只觉得全身酥软,心中更是甜蜜万分,于是便不再动作,合上眼,静静和心爱的人依偎在一起。

    谁能想到,如此乱世,如此磨难,让误会重重的两个人能够找回当初两小无猜的依恋?端木槿真怕自己一睁眼,发现是黄粱一梦。

    不过,门外严八姐等人有了响动。她和林枢连忙分开。原来是众人要出发去营救冷千山了。少不得和林枢又有一番计议。待他们走后,林枢才又回来陪伴端木槿:“若是今晚顺利救出冷将军,明日你们就可以启程去与程大人回合了槿妹,你还是早些休息。路途奔波,需要保存体力。”

    那便是说,明日林枢就要奔赴镇海,与他们分道扬镳?端木槿很是不舍,摇头道:“林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不如,你跟我说说……不归谷的瘟疫?大家集思广益,总好过日后各自钻研。”

    “偏偏这时候来想这些费神的事?”林枢皱眉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想出医治的法子,难道咱们一晚上就能想出来吗?”

    “我就是……”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这是端木槿心里想的,可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噘嘴道:“不试试怎么晓得?再说,当年你和我爹说起不归谷的经历,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很多细节听得半懂不懂。如今我也算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说不定就能和你参详出治病的法子呢?方才那个水蛭给药的主意,你不也说不错吗?”

    “你何止是见过无数病症的大夫,你是东海三省的名医女菩萨”林枢笑着在床边坐下,把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端木槿细心聆听,也不时询问,分析症状与药物,又举出自己在各种医术典籍中所见到的类似病症。林枢也都一一回应了。有些冷僻的书籍只有端木槿看过,而另一些孤本医术则只有林枢读过。两人且说且讨论,不知不觉已经夜深。端木槿被倦意侵袭,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过来,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惊了惊,撩开车帘向外望只见驾座上扬便催马的正是严八姐。而冷千山就坐在他的身边。不由又惊又喜:“冷将军他们把你救出来了”

    冷千山回头在天光下,他面上的憔悴之色更加明显,可是精神却比在地牢好了许多。冲端木槿笑了笑:“多亏了端木姑娘,我才能够脱身。再在地牢里关几天,不被樾寇害死,也被刘子飞气死了”

    “昨夜还顺利吗?”端木槿问。

    冷千山点头:“很是顺利。”

    “除了刘子飞”旁边一个骑马的汉子插嘴原来刘子飞贪生怕死,昨夜竟哀求冷千山将其一并带出揽江去。为免他大吵大闹引起卫兵的注意,严八姐等人唯有将他打晕。

    众侠士都不齿此人的言行,嗤笑道:“刘子飞那草包,让人看着就想打他几拳昨夜还打得少了。真不知道樾国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家伙当上将军。难道樾国上下就没有人材了吗?”

    “玩笑归玩笑,诸位切不可轻敌。”冷千山正色道,“刘子飞也樾国的老将,战场上十分骁勇,当年樾国开疆辟土的时候,他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哪怕是去年打下郑国,正面战场也都是刘子飞在作战。玉旈云虽说是一路治水抗疫赢得了民心。但依我看,这只不过是场面上说的漂亮话。樾军东征胜利,刘子飞功不可没。玉旈云大部分的时间似乎都在缠绵病榻是不是,端木姑娘?”

    他提到这个,端木槿就想起自己亲手结下的孽缘种下的恶果,感到后悔万分。

    不过,冷千山本意并不是责备她,只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刘子飞这样一个人物,武功谋略不输我楚国任何一位将帅,却落到今日的境地被自己的军队关押,只能等死,甚至要求助于敌人。这是怎样生不如死的境地?这都是因为玉旈云算计了他。所以各位想一想,玉旈云这个人有多么可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侠士们即使没有和玉旈云正面交锋过,也知道她几次逃过楚国武林人士的劫杀,更知道她在大伙儿的眼皮底下穿过楚国去到西瑶。严八姐在江阳活动了一段时间,晓得玉旈云去了一趟海龙帮,出生入死之后,收服了一群身怀绝技的海盗,而正是这群人,潜入楚国,炸毁了揽江的城墙与库房。端木槿更加了解玉旈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和自己最厌恶的人联手,也可以伤害己身来打击对手。赵王一党栽在她的手里。刘子飞也掉进了她的陷阱……

    不过端木槿也知道,玉旈云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调养,一次又一次重伤重病,已经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不晓得还能撑多久。且还有林枢在她身边,伺机行刺……念及此,又想到昨夜尚有话未曾问林枢:他这样离开了揽江,万一日后玉旈云问起来,可要如何敷衍过去?还是他已经放弃了继续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计划?

    于是又向左右张了张:“林大哥呢?”

    “林大侠已经连夜赶到镇海去了。”严八姐回答,“他听说那边疫情严重,不想多耽搁片刻救人的功夫。见咱们救了冷将军安全归来,他就出发去镇海了。”

    已经……走了?端木槿怔怔是啊,可不是已经走了么?他说,会跟他们分道扬镳的。现在自己和严八姐一行可不就是在赶往南部谷地的路上么?林枢当然早已经奔赴镇海可是他竟然没有和她道别。没有叫醒她也许是特意选在她睡着的时候吧?不想再给她哀求“一起去”的机会?还是避免了话别,也就可以将未来所要面对的艰险轻描淡写,免得彼此担心?心里难免有许多的怅惘。

    但众人却并不知道她和林枢的关系,以为他们不过有些同门之谊,此时既然提起来,就对林枢交口称赞,说他大仁大义智勇双全,实在值得敬佩。“医门之中出了个端木平,实在是把所有大夫的名声都搞臭了了。”一个侠士道,“幸亏还有端木姑娘和林大侠,一心为国为民。若不是有他们,只怕我今后见到大夫就想要远远的绕路而行,听到神农山庄这几个字,则更加要倒足三日胃口。”

    “你说少两句吧”严八姐打断,“端木姑娘的伤还未好,咱们长途奔波,还是让她休息吧”

    “我已睡太久啦。”端木槿摇头,“倒是冷将军看来疲累得紧,不如换冷将军到车里来歇歇。”

    冷千山待要推辞,但严八姐瞧他那模样的确疲乏万分,便停下车道:“冷将军是该多保重。咱们还得继续跟樾寇斗下去呢”这样,冷千山也只好接受了,和端木槿换了位置。一行人又继续向南驰去。

    端木槿感受着马车的颠簸,看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满目疮痍的村庄远去了,迎来一片树林;不久,树林又被抛在身后,路旁出现另一处鬼城一般的村落;然后这村落又消失在烟尘中,盛夏茂密的树林扑面而来……如此往复,又过了河,翻越了山坡,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两军前线越来越远。正慢慢接近程亦风带领军民们潜伏的地方。

    一个只有同胞,没有敌人的地方。在那里,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展自己的医术了。她一定要不负林枢之所托,做好一切防疫的措施,把怪病挡在山谷之外。

    “严大侠,你们两次出入揽江城,没有接触到什么病人吧?”她问,“这疫病凶险,若是大伙儿接触了病患,或许得吃些预防寒症痢疾的汤药才是。”

    “端木姑娘放心。”严八姐道,“知道揽江有瘟疫,林大侠一早已经叮嘱过我们,所以我们在揽江都远远地离开病患,连水也不敢喝一口。”

    “可不是”旁边一人也插嘴道,“我昨晚肚子饿得直打鼓,看到乔家大宅厨房里有那么多吃食,却碰也不敢碰。这样也好樾寇处心积虑从咱们这儿掠夺了许多粮草,现在只怕他们也不敢吃喝。不吃,饿死,吃了,病死。哈哈”

    “等他们都病死饿死,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了。”另一位侠士也笑道,“不过,到时候还要费一番功夫去收拾呢也不晓得邪毒会藏匿在哪一个角落里,说不定得把揽江城一把火全烧了,才能彻底杀死怪病。啊呀,那还不如现在就一把火烧了揽江城”

    “你现在去放火,那城里的人还不全跑出来了?”严八姐道,“那些尚未染病的,一拥而上朝你扑过来,你能应付得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回去跟程大人汇报,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我也就是说说嘛”那人道,“揽江城里的人死绝是迟早的事就算不死绝,人心也散了。只要罗满病死,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罗满病了?”端木槿一惊。

    “是啊,昨夜咱们去的时候见他被人抬着走,走一路吐一路,臭不可闻呢”那个侠士道,“嘿嘿,也许等咱们见到程大人的时候,罗满就已经病死了。樾寇作鸟兽散,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

    “可不是”另一个也插话,“最好樾寇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河对岸去,也把瘟疫带过去,东海三省死个绝,连玉旈云也死了,那就大快人心”

    他们嘻嘻哈哈,笑声一路。端木槿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罗满染上疫病。虽然是敌军的将领,但他从不曾负她。无论是当初在乾窑共抗瘟疫,还是后来在江阳经营惠民药局,抑或是这几日在揽江,即便挑明了敌对的立场,他也一直对他彬彬有礼,信守对她的每一个承诺。如今,他染上了怪病,只怕撑不过三天

    他们的最后一面他那悲苦与无奈的神情,还深深烙印在端木槿的心中。没想到,就要这样永诀了。

    那又如何呢?她提醒自己,他们本就是要永诀的他可能会战死沙场。她也可能会死在樾寇的乱兵之中。即使都侥幸在眼下的这场战争中存活,还会有下一场战争,再下一场战争,没完没了。就算都没有死于战乱,也分属不同的国家。到老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再见面。她不会再请他指挥士兵帮忙防治疫病,他也不会扛着口粮和药材出现在她医馆的门口,或者卷起袖子帮他挑水劈柴煲药熬汤。

    是这场永无止尽的战争让他们没法继续做朋友。

    她咬了咬嘴唇:她恨这场战争

    如此一路南奔,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的时间。马车又在一个无人的村庄前停下,严八姐说,还有至少一天的路程,今晚须得在这里休息了。

    一行人便来到一间较宽敞的农舍。和昨日临时落脚的那间相仿,这里也只有也残破的家私什物。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但已经被乱石堵死。严八姐就和一位侠士去村外的溪流取水,另外两名侠士则寻木料来生火。虽然这里离开揽江已经很远,他们还是谨遵林枢的教导,生冷之物绝不入口。是以,大家长途跋涉饥肠辘辘,还是等到清水打来,用一口破锅在火上煮开了,把干粮丢进去煲成了一罐糨糊似的饭,才敢送入口中。

    冷千山毕竟受理不少折磨,新伤旧患,有几声咳嗽。端木槿本想出门去寻些草药来,但他谢绝了,说自己还能撑几日,一切待到与程亦风会合了再说。大伙儿便各自休息。男人们都在厅堂里。端木槿是唯一的女子,便在内室的榻上安睡。

    她在马车上摇晃了一整天,浑身都酸痛难当,一躺下就沉沉睡去了。不过,到了后半夜又醒过来,见到月色皎洁,屋内一片银白。而外面的院子里又传来严八姐和那三位侠士的笑语声。

    她走到窗口看,只见四人正在院内饮酒。严八姐端着碗笑道:“可真有你们的,竟然把酒藏在这里”

    那三人都嘻嘻而笑:“当时撤退走得急,程大人说了,只带细软粮草等必须之物,其他都要销毁。王家庄可是出了名的酿酒之地,这么多好酒都要被打烂,何其可惜?咱们弟兄仨才悄悄藏了几坛。这些日子,大家嘴巴都淡出鸟来啦,今夜可要解解馋。”

    “要是被程大人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们”严八姐佯怒,但也喝了一大口。

    那三人都笑:“严帮主你别假道学。程大人能怎么收拾我们?他自己也喜爱美酒佳酿他有一次亲口跟咱们说,当年樾寇攻打凉城,满朝的狗官都逃跑了,本来他也应该逃,只不过喝醉了,酒醒之时已来不及离开凉城,只好硬着头皮想办法和樾寇周旋。哈哈,你想,这样的程大人,怎么会怪咱们藏了几坛酒呢?他要是听到揽江城瘟疫横行连罗满都快要病死的消息,只怕会跟咱们一起痛饮一场呢”

    严八姐持碗而笑:“这疫病如此凶狠,看来咱们真的有可能兵不血刃夺回揽江来。只不过我很是担心镇海那边,不知向将军是否安好。”

    “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侠士道,“向将军为国为民镇守边关,怪病瘟疫这种邪魔外道见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像罗满这种蛮夷匪徒,其身不正,自有天谴否则怎么疫病在揽江爆发没两天,他就已经染上了?哈哈,这叫天谴”

    “对,我也觉得这是老天相助”另一个侠士道,“那个从镇海来的人,林大侠问他镇海的情形,他也只说县城许多人染病,大营就不晓得你们想,如果大营出了事,早就传出来啦。可见向将军康健着呢。再说,林大侠也已经赶到镇海去了,有他在那里,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他不是说,这是他十几年前就见过的疫病吗?”

    “没错”第三个侠士也道,“我越想越觉得是老天爷带了这场瘟疫来帮咱们消灭樾寇你们想,这病外洋舶来,偏偏就传到镇海。镇海那里的病患又偏偏回了乡,不早不晚,在死前被咱们撞上,让林大侠认出这种病来。他也晓得这病如何传播,才让咱们连夜把尸体给弄进揽江城里,污了他们的水源……虽然林大侠机智勇敢想出这妙计,也要靠老天成全嘛樾寇这次必定有来无回”他说着,举起酒碗来,和严八姐等人碰了,一饮而尽。大伙儿都抚掌大笑。

    房内的端木槿却好像遭到五雷轰顶。是林枢故意把疫病带进揽江为了消灭敌人

    她一时不能动弹,又感到双腿发软,便倚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暑天里,地面却是一片冰凉的。那凉气从她的手心一直凉到她的骨子里去。

    昨夜,她还在和林枢讨论着如何医治这可怕的疫病。林枢细说了不归谷的经历,以及他对这病症呕心沥血的研究他知道这病的传播途径,所以知道预防的方法,当然也就知道怎样可以让人感染邪毒藏匿于病人吐泻的秽物之中,一旦污染饮水和食物,便可迅速传播开去。在他和她讨论着这些的时候,他对自己在揽江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

    也许他想要说的。

    祖师爷他老人家没经历过这样的国破家亡的惨剧。若是他和你我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留下的教诲也大有不同。槿妹,你说是不是?

    林枢的这句话响着她的耳边。她当时以为,这话的意思是,祖师爷也会允许他们不去救治敌人。但林枢的意思可能是祖师爷会容许他们去杀害敌人。林枢岂不是之前就已经这样做了吗?蒸熟雄黄,企图毒死玉旈云

    端木槿不是已经接受了这种做法吗?不是也暗暗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结果了玉旈云这个大魔头吗?

    那么为什么,听到揽江疫病的真相,她会这样震惊,这样……心痛?

    真的,她的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到无法呼吸。好像回到了她被萧荣偷袭的那一天,白刃贯胸而过,跌入池塘,碧幽幽的水从四面八方压向她,让她窒息。

    那一天是林枢救了她。

    现在呢?谁来救她?林枢去了镇海了,去那里救护病患,抗击瘟疫。

    她呢?她应该按照计划,和严八姐等人南下与程亦风会合,休养生息,静待重夺揽江的时机林枢已经制造了这个时机。那以后,待樾寇败退或许,疫病蔓延去北方,再替他们杀死一些敌人,狠挫对方的士气,让其未来几十年都不敢再挥师南下若那样,她和林枢可以相携去一个平静的地方,实现他们昨夜带着羞涩又带着甜蜜所计划的梦想。

    这不是很完美吗?但为什么,她如此痛苦?痛不欲生?

    她在冰冷的地上坐到腿脚麻木。不知不觉,月色已经被血红的晨曦所取代。那变幻无定的红光让她瑟缩了一下,起初,竟疑心自己是坐在血泊中的,直到感觉手背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才从迷梦中惊醒是一只老鼠正从她身边爬过。

    她惊得急忙甩手。而那丑陋的畜生反倒好像不怕人,被丢到角落里,还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比我好很多吗?

    老鼠身上的虱子,是引发乾窑瘟疫的罪魁祸首。那时,樾军的军医发现了,把带病的老鼠当宝贝一样豢养起来,还自鸣得意地向玉旈云献计只要有了这些畜生,从此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玉旈云做了什么?她拔剑,砍了军医的脑袋。

    狠毒如玉旈云,也没有依靠传播瘟疫来达成目的。诚然,玉旈云是个军人,她手中有武器,麾下还有无数握着武器的士兵。他们会为她征战。林枢只是一个大夫。他征战的方式,只有用他所知道的医理药性这,没有什么不妥吧?

    她说服不了自己。无论是要她支持或者谴责林枢,她都做不到。

    不同的念头在心中争斗厮打,她感觉胸口快要炸裂。便慢慢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去出去透透气。

    严八姐等人的马就拴在院子外,她走过去,解开一匹,骑上了,任由那畜生在村子里游走。

    天色越来越亮了。马儿带着她走到村子尽东边的溪水旁。那畜生低头饮了几口水,又顺着溪水继续走。没多远,水面变宽了,水流也湍急了起来。马儿在溪边驻足不前。端木槿望了望如果她跳进水里,会不会淹死呢?可否一了百了?

    这个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她翻身下马,朝水中走去。一步,两步,直走到了水中央。但令她失望的是,那里的水深也只是到她的腰间而已,根本无法自溺。

    不愿杀人,也不能救人,难道杀了自己也不行吗?

    她从心里发出一声嘶喊,惊得岸边的马儿也踢跳了两下。然后,她直挺挺仰天倒下,躺在了溪水中。水面漫过了她的身子。她睁开眼睛,让自己去感受双目的刺痛。从水底,她依然可以看到太阳,金红色的一轮,却没有热力。

    她被水流推动着,漂向不知什么地方。也许是岸边,因为溪水变浅了,她的脸又浮出水面。但是她不想动,就这样尸体一般在水里躺着。

    的确是靠近岸边了。水草纠缠着她。芦苇遮挡了她的视线。还感到小腿上尖锐的疼痛。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是水蛭,正牢牢地吸着她的腿上。

    水蛭,依靠水蛭给药,可以救人呢她坐起来,呆呆望着腿上的虫豸,正贪婪地吸着血,身体越涨越大好肥的一只。正是她治病时会使用的。她带着一种近乎着迷的情绪,痴痴望着当年是在哪一本医术里看到这个偏方?她又是怎样潜心研究水蛭给药之法?她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搞得伤痕累累;第一个用水蛭给药的病人是一个小孩父母被吓得半死呢用水蛭去给玉旈云解毒,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做好了被斩首的准备的……醉心医学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开心。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吸饱了血的水蛭扭了扭身子,松开了端木槿。不过端木槿又伸手把它抓住好像是抓住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

    她站起来,看到马儿就在不远的河对岸,正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她。她笑了笑,趟水过去。从马鞍边解下水囊来,把那条水蛭放量进去。然后,她又继续在水草和芦苇间寻找一条,两条,三条……她的脑子是空白一片的,眼中只有那蠕动的虫豸而已。

    很快,水囊被她装了差不多半满。

    她就满意地跨上马去。想也不想,拨转马头,朝北方揽江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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