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九百三十四章 入迷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冯裤子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夫人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小舅妈的院落。到她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小舅妈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舅妈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舅妈在里间凉榻上睡着,柳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冯裤子也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柳儿睁开眼见是冯裤子。冯裤子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 柳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冯裤子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舅妈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麻花糖掏了出来,便向柳儿口里一送。柳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 “你咬我手了!”冯裤子小声的喊道,上来便把手是抽了出来,随便是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有一颗小石头要送给你!” 柳儿一看就是冯裤子磨的小石头,立马就不高兴了,这冯府的丫鬟就没有人想要这心形的石头,也就冯裤子自己把它是当个宝贝似的。 冯裤子继续说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柳儿只是不答。 冯裤子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柳儿睁开眼,将冯裤子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石头送小燕子去,估计她会稀罕你手里的东西的。” 冯裤子笑道:“凭她怎么去罢,我才不会把石头送给她,我只守着你。” 只见舅妈翻身起来,照柳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 冯裤子本来是给舅妈请安的,见舅妈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柳儿也是没头没脑的,自己也不知道是遭谁惹谁了,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夫人醒了,都忙进来。夫人便叫柳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jiejie去!” 柳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柳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柳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柳儿之母李老儿的媳妇来领了下去。那柳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 说起来这个柳儿也是倒霉,她与冯裤子也不熟,只是冯裤子经常来了,而且舅妈允许他不用通报就可以进来。冯裤子来得多了,也就与她相熟了,这一男一女本就是正当的年纪,一旦是熟识起来,也就有的没的乱说起来。以前舅妈也就听听就过了,想来侄儿来投靠自己,自己也没能好好的照顾她,见他慢慢也大了,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姑娘,也是他的缘分,也就随他去了。 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发了这么大的火,就连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因为舅妈想要把冯芯许配给侄儿。她既然是认准了这件事,自然也就不愿意丫鬟再来惦记他了,这才是忍不住发了火。虽然,老爷并不待见这个侄儿,可是她可不允别人是作贱自己的侄儿,冯裤子想要拿东西来讨好她,没有想到她一个丫鬟不接受也就罢了,还把自己的侄儿推给别的丫鬟。 夫人越想越是火大了,一个丫鬟尚且瞧不起他,难怪冯芯也瞧不上他了,表面上看冯芯是喜欢他的。可是夫人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的面子,冯芯怕是跟这个丫鬟一样早就拒绝冯裤子了,就是因为老爷只把他是当成长工来看,所以人人都觉得他只是一个长工来看。表面上看柳儿打的是冯裤子的脸,其实她打的是夫人的脸,她跟了自己这么久,还是不懂自己的意思,你说夫人怎么能不生气的。 且说冯裤子见夫人醒来了,自己没趣,忙进后花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冯裤子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冯裤子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 冯裤子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用跟着冯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她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角色来。冯裤子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冯芯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冯糖之态。冯裤子早又不忍弃她而去,只管痴看。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冯裤子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 冯裤子想道:“必定是他在想男人了,冯裤子以前可以说是一点也不懂女孩的心事,最近接触姑娘多了,也就慢慢地对女孩的心事有了了解。这些女孩儿,一天没别的事可做,尽是做想男人的梦了,冯糖是这样的,冯芯也是这样,眼前这个姑娘也差不了哪里去。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借写字来想男人,这绝对就是这样的,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写着写写,也就这样一直写了下去。只是她不知道她已经写了同一个字不知道有多少遍了,不知他是否可知。看她这般写下去,不知道她会写多少个同一个字,也许几十或者上百吧。” 看着这个姑娘,冯裤子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表妹,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却也不发话。 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果然还是个“蔷”字,果然是在想男人。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这就是盛世大唐,这就是他所熟悉的女孩,这就是现实。 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果然是想男人入了神,否则不能这样的。 冯裤子突然想到自己想表妹入了神的时候,也会做一些奇怪的事,冯裤子写不了字,可是并不能妨碍他想恋自己的表妹。想得太入迷的时候,他就会在地上画圈圈,他屋里的几个朋友,不只看一次看他他蹲在地上画圈圈。他也是眼里只有圈圈,然后一画就是几十上百个,要不是被人打扰了或者是有别人的提醒,他会一直就这样画下去。 难道,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一般的傻啊!哈哈! 她傻,自己也傻,她们都是这世间的一个个痴人。 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么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冯裤子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冯裤子想道:“这时下雨。她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 一则见冯裤子却是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顿时所有的美好的心情都没有了,心想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被这蠢物是闯了进来,真是大煞风景的;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就这么丑了,要是整张脸露出来,却不是个丑八怪啊。 女孩直差是要尖叫起来:“你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