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耻的发烧
熊熊烈火燃烧着，火海之中的小小床褥犹如一朵即将被火焰吞噬的棉花，而床上的何淼淼却动弹不得…… 浓烟呛得她无法睁开眼睛，喉咙亦发不出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吧，就这样离开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是故意与她作对一般，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冷风，火海瞬间变成了冰窟，冻得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何淼淼痛苦地发出两声哼哼，脑袋昏昏沉沉，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整个人仿佛一个火炉。她知道糟糕了，在阳台吹风吹到睡着的惩罚终于来了。 发烧呵…… 可耻的发烧呵…… “什么发烧？输不起就只会装病吧！” 随风而来的，还有记忆中的声音，那是高一上学期校运会的时候。 当时，她代表班级参加了游泳项目。出人意料的是，半决赛时她竟超常发挥，游出了个人最好成绩，甚至一举打破了校运会记录。 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时刻，以前努力许久始终无法得到的赞誉突然而至。只是，她忘了一句话叫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的决赛，她毫无征兆地发烧了，与奖杯擦肩而过，这不是结束，而是序幕。 “是怕输所以故意把自己搞发烧吗？” “既然代表了我们班出战，就该背负起这份信任啊！保证身体状况也是运动员最基本的cao守吧！” “昨天夸两声今天就游成这样，昨天该不会是吃了什么东西吧？” 前一天还将你视为英雄的老师和同学，今天突然就丢来了滔滔不绝的指责。这还是她带病坚持游完全程的结果，无法想象如果放弃上场会面临残酷多少倍的责难。 “淼淼也不想的……”她的前桌乔安曾低声说过这么一句，但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 何淼淼事后和乔安偷偷说了声“谢谢”，但始终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得太近，一方面是避免连累到无辜的乔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乔安并不在mama陆娜认可的朋友名单里。 从那时开始，她深深地意识到，生病是可耻的。 想到这，何淼淼强撑着下了床，看着拦在前方的楼梯，何淼淼心里暗道：这么一段楼梯，又怎会漫长过那冰冷的泳道呢？下楼去，没问题的……起码，下楼给自己拧条湿毛巾…… 只是为什么，每迈下一级楼梯，心中的希望增加一分的同时，孤独感又包裹了多一重？ 没什么大不了的…… 很快就会到了…… “醒了？” 声音从模糊到清晰，柔风般传入何淼淼耳中，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是……做了一场梦吗？ 侧过头一看，却见林东白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林东白将何淼淼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似乎不烫了。” 他将毛巾泡入书桌上的脸盆，修长的手指揉搓着毛巾，盆里的水泛起一阵阵涟漪。 何淼淼想问林东白怎么会在这，喉咙却只发出一声干咳。 林东白扶她起来，将枕头垫在她的身后，又递过来一杯温水。何淼淼小口小口地抿，口干舌燥的感觉总算好了一些。 “过来是想和你确认去那个地方的时间，就是上次说的‘小岛寻找方向的地方’。”林东白说道，“还好你是开了门才倒下的。” 何淼淼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撑到门口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她记不清晕倒的那一刻，她觉得门口的人，是解救她的天使，还是即将丢来源源不断的指责的恶魔？ 林东白看着何淼淼，开门时烧得通红的脸已经渐渐恢复成平时的样子，但不得不说有些苍白。 那时，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何淼淼，将她安置在沙发上躺下，为她敷了湿毛巾之后，又跑回杂货店通知他的爸爸带着药箱赶过来。 “先抱她到床上去。”林华朗背着药箱往楼上走。 林东白抱着何淼淼跟在后面，臂弯里的何淼淼迷迷糊糊的说着“对不起”，眼角泛着泪光。她意识都已经不清了，却又那么有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像生怕被人遗弃的小猫，爪子几乎在他手上抠出几道红印。 林东白倚靠在床对面的墙壁，若有所思地看着忙碌的林华朗。 林华朗熟练地给何淼淼量体温，38.6度，又从药箱里取出退烧药给迷迷糊糊的何淼淼服下，接着拿出几小包药片，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写服药频率和注意事项等内容。 如果不是因为他而回来暮明岛，爸爸现在应该还是B城著名的林华朗医生吧？ 林东白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阳台。他看着这个待了八年的小岛，看着环岛公路上自家的杂货店，门前正驶过一辆上白下红的环岛巴士，几只信天翁鸣叫着往大海飞去。他的mama林晚，如果没猜错，此刻应该是坐在一楼的收银台一边看店一边看书。 “东白，你留下照看，我先回杂货店。有什么情况就叫我。” “嗯。” 而何淼淼睡了大半天，终于醒了过来。 “再量一下体温。”林东白说着把体温计递了过来，然后将脸别向另一边。 何淼淼接过体温计刚要放置到腋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原来那套，应该是被汗浸湿而换掉了。 是……林东白帮她换的？！何淼淼瞪着已经别过脸去的林东白，一时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质问。 过了一会，林东白估计时间差不多，转过脸来，却见何淼还拿着体温计，同时揪着她自己的衣服瞪着他。 林东白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也不解释，而是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喊道：“她醒了。” “好！粥也差不多好了！”楼下传来一声清亮的回应。 “淼淼！你可吓死我了你！” 余跃人还没上来，话已经先冲上来了。她脚下飞快有力，踩在木楼梯上发出一阵阵巨响，手上端着的那碗粥却平稳无比。如果搁在古代，余跃或许是武艺超群的一代女侠吧。 余跃端上来的不是白粥，而是一碗鱼片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米粒已经熬到“开花”，伴着若隐若现的无骨的鱼片，中间还有一小撮绿色的葱花。 “是不是很难受？”余跃问道，却见何淼淼怔在那里没有反应，大叫，“完了完了！林东白，她是不是已经烧傻啦？” 余跃问她难不难受…… 当她发着高烧站在泳池边上，没有人关心她跳进泳池会不会很难受； 当她发着高烧拼尽全力到达终点，没有人关心瑟瑟发抖的她难不难受…… 有的只是指责。 这句她期盼了那么久，那么多人里没有一个人说出口的一句话…… “应该退烧了才对，你先喂她粥看看。”林东白说着将椅子让给余跃，自己坐在房间和阳台之间的那道门槛上。 余跃舀了一小勺粥，微微吹凉，何淼淼小口地喝下去。黏稠绵密的粥花在嘴里化开，清淡中带着一丝鲜甜，香气渐渐唤回她迷失的味觉，也将她从校运会的泳池召唤了回来。 余跃一边给何淼淼喂粥，嘴巴则一刻也不停地碎碎念——说何淼淼病了也不说，说何淼淼都瘦成什么样了等等等等。 林东白头也不抬地对余跃说：“你再念下去，喝的就不是粥，而是你的口水了。” 余跃这才瞪了林东白一眼，开始安静喂粥。 林东白坐着的门槛边放着蚊香盘，上面是燃烧殆尽的蚊香灰，从灰的形状看，蚊香“生前”显然被人掰成四分五裂的惨状。 林东白从蚊香盒抽出剩余的蚊香，正是让何淼淼束手无策的蚊香设计——两个漩涡合成一整个圆，难舍难分。只见林东白左右手分别捏住蚊香的两个中心，轻轻向外拉扯，蚊香在他手中弹了弹，就乖乖地分开了，变回两个独立而完整的漩涡。 何淼淼怔住，竟是这么简单。她觉得毫无人性的设计，破解起来竟如此轻松。 “淼淼，张嘴，啊……”余跃像哄小孩一般继续喂着何淼淼。 好奇怪，以前发烧，何淼淼毫无胃口，闻着味道都会吐，这一次却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碗鱼片粥。 好奇怪，粥填满的明明是胃，心却悄悄温暖了起来，粥的热气甚至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同样是高烧，这一次，却让平日里自我保护的坚硬铠甲变得松动起来。 “烧退了，我先走了。”林东白看了看体温计，说道，“体温计放这，隔段时间就量一下，具体的注意事项和药，我爸已经写好放你桌上了。” “……谢谢。”何淼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很是沙哑。 林东白“嗯”了一声，然后下楼了。 “小跃，林东白的爸爸也来过？” 余跃简单说明了一下林东白发现她晕倒的经过，又说：“朗叔他回杂货店时路过我家，说林东白叫我过来帮忙。我才知道你生病了！今天没在小船集市碰到你我就该过来看看的！我真是太大意了！不过你放心！有朗叔开的药，又喝了我的独家特效粥，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余跃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当然，林东白这个木头人这次及时发现也算立了大功！你就安心躺着，这几天我会做饭给你吃的，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你一个人呐，太叫人太不放心了！好可怜哦……” 一开始考虑到病人的特殊情况，余跃特意压低了声音，但说着说着，余跃嗓音又开始不自觉地提到了平日的音量，就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清脆嘹亮，大声得让耳朵有一丝嗡嗡作响。 这种不够“优雅得体”的说话方式，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让何淼淼后退几步，但这一次，何淼淼却想紧紧地抱住余跃。 事实上，何淼淼也这么做了。 何淼淼感觉到余跃先是一怔，然后稍稍用力地回抱了她。 还记得小时候，只要跑到对方面前说：“我们做好朋友吧！”彼此就会灿烂一笑，手拉着手成为亲密小伙伴。后来渐渐长大，交朋友似乎变成一件越来越复杂的事。 但与余跃的拥抱，就是小时候那种感觉。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