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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婚礼(下)

    弘城的特殊性在于它虽属于帝国的城市,却深受西域文化的影响。而弘城人结婚,放在五十年前的楚国末年,弘城人多以狼族人结婚的方式完婚。当然也有不少是按中土的方式结婚的。但如今过了五十年,昊天教的熏陶下,婚礼几乎都已经摒弃了中原的婚礼,没有太多繁琐的规矩。

    在大多文化里,即便是帝国史学家的评价,对于狼族人他们的很多一切从简的方式也是颇为认可。婚礼亦如是。

    狼族人的婚礼没有中原人结婚的很多繁琐过程。新娘与新郎都会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没有任何的忌讳。而所谓婚礼,究其根本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当然,狼族人注重誓言,而婚约本就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誓言之一,完成婚约的仪式在各地皆有不同,在狼族人这边,则是由男子言明身份后向所祭拜的神灵宣誓,只要得到女子应允便算完成。这个仪式一旦完成,二人的婚约便算完成。这样的仪式可以很简单,甚至不需要父母的认可,宣誓完成后的关系,即便父母不应允,但在狼族的律法中,父母也必须得承认。

    值得一提的是,草原狼族人信奉的神很多,多以畜牧为联想,譬如荒牛之神白羊之神等等,但在昊天教成立后,神便逐渐统一为昊天。

    狼族人的豪爽果断甚至可以说有些武断的作风加上他们落后的文明使得很多年来帝国的人都认为狼族人不过是一群莽夫原始人。但事实上,除开工业文明落后于帝国许多,狼族人中其实有不少睿智的谋略家。

    只是帝国与狼族因为一片沙漠,几乎没有交战的机会。帝国不是没有想过,随着文明的发展,狼族人终究会掌握某些技术攻克黄昏沙漠。只是他们认为那不会是这个时代。

    弘城以西的十里的戈壁驻守着十万帝国大军,此刻是夜晚,他们能远远的看到弘城里今夜的热闹。即便是在十里之外,也能感受到城内的欢腾。

    昊天教的昊天大祭司今日结婚,神兵绝将营的人一直对昊天教密切关注,但他们发现自打他们来了后,很多昊天教的高手似乎去了别处,没了踪影。留在弘城内的昊天教高层只有两名年轻人,最终他们没有太在意,还是将目光望向了西方。

    帝国不相信这个时代里狼族人能研究出攻克黄昏沙漠的战争机器。但他们忘了这世间还有一个在机关术领域领先如今数个时代的机关术传人。所以帝国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夜晚,来自西方的危机。

    在整个弘城笼罩在大祭司大婚的喜庆中时,他们也没有注意到,留守在城中的守卫已经一个个的被处决。

    夜幕中的杀机很静谧,丝毫没有影响到弘城此刻的欢愉,或者说,很好的利用了弘城的喜庆。

    而喜庆中,最为密集的地方便是这一刻的昊天教大教堂与神殿。

    公输琉璃头戴着珠玉凤冠,穿着绣满了西域玫瑰的火红色婚纱长裙,如果不是身形有些娇小,该是与神话里的仙子一般,她站在昊天教大教堂昊天神殿的大殿正东方,在她旁边的便是昊天教大祭司卓奥。他们二人站立于昊天神殿大殿最高处,偌大的昊天神殿能容纳数千人,昊天神殿大殿外是整个弘城无数的百姓。此刻昊天神殿正殿,以及大殿外摆满了数百桌酒菜。

    宏伟辉煌的昊天大教堂是整个弘城最大的建筑,甚至可以比得上小半座皇宫,故而即便此刻宴请了数千人,依旧不觉得拥挤,放眼望去,也只能感叹昊天大祭司婚礼的排场。

    这些人之中有昊天教的教众,狼族的守卫,更多的则是入了教的普通平民信徒。

    数千人在这一时刻聚集于大教堂内。全部的人都望向了神殿正殿的东方,在十二级台阶上的昊天神像面前,卓奥握着公输琉璃的手,在弟弟卓塔的指引下,以昊天教信徒的方式做着婚约誓言之前的准备。

    在这过程里,没有人注意到有三名红袍教众在窃窃私语。

    “我说先生,你meimei长得真好看。”说话之人身形魁梧,腰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宽大的红色教袍遮住。

    “我会将这句话转告给阿秀的。”被称之为先生的人说道。

    魁梧的教众立马住口。

    “看起来,他们结婚的仪式好像就要结束了,先生,要现在救走小琉璃么。”另一个人说话。

    “不用,她是我meimei,是公输家的后人,就算成婚,也只能是按照中原的规矩来,长兄如父,这大祭司连我都没见过,就算完成了仪式,我也不会承认的。接着看戏先,我们只是要带走琉璃,不见得要破坏婚礼,这里数千人,局面不利于我们。”

    三人不再说话。

    而昊天大祭司卓塔的声音响荡在整个神殿。他已经做完最后的仪式。

    卓塔不喜欢太守规矩,那些绝对不能省的古老祝语说完后,他最后很随意的说道:“好了,哥哥,向你心爱的女人宣誓吧。”

    卓奥看着公输琉璃,公输琉璃也看着卓奥。前者的目光里满是骄傲,爱意,温柔。后者的目光里却有些闪躲和恐慌。卓奥抬起左臂,拳头按在了胸膛,这个英俊的男子以浑厚嘹亮的声音说道:

    “我卓奥,作为昊天教祭祀,狼王卓法之子,草原第一勇士,今夜求昊天见证,立誓将永远保护公输琉璃,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愿承受她的病痛,承受的她的苦闷,以她的快乐为我的快乐,以她的幸福为我的追求,以她的方向为我的指引,不离不弃,至死相随。”

    卓奥的声音回荡在这数千人的昊天神殿里,每一个人都安安静静的听着这样的宣誓。他们之中有些人已经见过很多对新人结婚,听过很多的誓词,但无论是内容还是语气,都不及这位身份最为尊贵的昊天祭祀狼族王子一半诚恳认真。

    所有人都以羡慕的目光望着公输琉璃。他们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孩特殊到能被昊天大祭司爱上,在他们看来,这个女孩子拥有着美丽的容颜,却因为太年轻而显得稚嫩青涩,是以他们认为,这样一个女孩子,被昊天大祭司垂爱,该是会无比激动地应允。

    而那三名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红袍教众此刻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峻。这三人当然只能是掌柜厨子书生。

    掌故与厨子只是惊讶这昊天大祭司的身份。

    但书生听到了卓奥的誓词后先前不能确信的都瞬间想通了——弘城失守了。尽管十万大军还在弘城外,但弘城百姓有数十万之多,而当书生知道这位昊天大祭司同时还是狼族人王子的时候,便已经断定这座城的数十万百姓,已经全部成为了昊天教信徒。

    换句话说,此刻的弘城,满城皆兵。

    书生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书生,这一刻书生反而平静下来了。他见到琉璃的瞬间,作为一个最惯于隐忍的人,他也没有掩饰住眼里的疼爱与怜惜。

    他自己在孩提时期便开始拉扯还是婴儿的公输琉璃,近十年的生活里,公输琉璃早已是书生整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亲人。

    他们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命运。他曾答应过公输琉璃,会带她过最自由的日子。如今他心系已久分别六年的meimei就与自己相隔不远。这个时候他推断出帝国的险境却也不会再对国事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他只关心自己的meimei,他从来不是一个以天下万民福祉为责任以帝国太平安康为追求的侠儒。他从很多年前起便只有一个目标,带着自己的meimei,努力的活下去,追寻远离帝国的自由生活。

    书生自嘲的笑了笑,帝国的事情,就随它去吧。

    誓言并没有结束,婚约的仪式还有最关键的两句。

    “昊天在上,狼族人卓奥以此为誓言,如违此誓,愿受昊天净炎焚身,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在昊天教的教义里,昊天惩罚异端最强大的手段便是净天之炎。故而信徒们听到了大祭司的誓言后纷纷惊呼。但很快的又安静下来。

    “琉璃,我的誓言已立,我将永生遵守我的誓言,你可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卓奥的语气里有一丝细微的慌乱。

    卓塔皱起了眉头,他想着哥哥是真的疯了,喜欢一个人果然是会让人变弱小的。

    公输琉璃更慌,她与卓奥的婚约只差她的一句回应,她能感到卓奥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虚情假意。这个向来自信骄傲的狼族王子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刻。

    可那个她记不起来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回荡着。她害怕起来,四顾而望想要找寻些什么,但她只看见婚宴里无尽的教众与信徒。

    什么也没有,谁也不会出现。

    答应他吧,公输琉璃试着不去管脑海里的声音。这么多年了,她厌倦了帝国的追杀,厌倦了被人用看怪物的目光注视,也厌倦了漂泊。

    她很想自己的哥哥,只是在她看来,这个冬天北域应该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战争,哥哥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给她答案,他该是在霜川为龙将出谋划策击退铁黎人。

    她也想到了阿呆,阿呆应该已经走了。其实走了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跟着自己漂泊一生,或者真的会死在某次帝国的追杀里。

    她这么想着,阿呆是一个从来只会顺从命运的人,他善良却又软弱,他从来不会反抗,她担心阿呆会感觉到难过,但那个傻子,该会是跟以前一样,最终慢慢的接受属于他的命运。

    那个命运也不坏不是么,公输琉璃内心里这么安慰自己。阿呆过的生活将会是富足而又简单的日子。对于那个呆子而言,那样的日子才是最适合他的。

    所以,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了,或者说,似乎遗憾也没什么用了。

    那就答应他好了。做一个王子的妻子,或许也该是很幸福的。

    公输琉璃抬起头,看着卓奥英俊的脸,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缓缓的开口:

    “我……愿意嫁……”

    砰。

    似乎是某处餐桌上的酒杯忽然掉在了地上。在众人都安静等待着这场婚礼的女主人应允的时候,那破碎的声音显得刺耳而又突兀。

    戛然而止。

    在公输琉璃就将回应玩卓奥的誓言之时,她恍惚间听到了剧烈的呼吸,来自一个她无比熟悉的人。

    在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内心里的惊讶和慌张却让她先莫名的颤栗起来。

    她听到了桌子被推翻的声音,听到了人群里的惊呼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也听到了脑海里那个脑海里一直在嘶吼的声音。然后她转过头,眼里忽然起了雾。

    卓塔感觉到了有趣的事情发生。卓奥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只有公输琉璃愣在那里,忘了继续说没说完的台词。忘了将这场婚约最后的仪式进行下去。

    或者不是忘了,她只是太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特别是当她慢慢的在惊讶中转过头看着那个小乞丐瘦弱的身躯,连滚带爬的冲出人群走向大殿前方的时候,她如同一个失语症患者,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呆来到了神殿的中央,他匆忙的奔走着,似乎走了很远很远,疲累让他大口的喘着气,密集的人群里他想要来到最前面,用尽了力气,撞到了不少人,也让自己跌倒在地上。

    他太急着想要来到公输琉璃面前,如同被某种恐惧追赶,连滚带爬十分狼狈的挤出了人群。在看见公输琉璃的时候,阿呆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命运似乎总是会挑这样的时刻,让人以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的时候,忽然的将某个最渴望出现却又最不该出现的人带到你的面前。

    参与婚礼的群众似乎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而愣着,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穿着一身脏旧文士衫的小书童是谁,四周的红袍护卫欲要走上前带走阿呆,卓奥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停住。

    “各位不用慌张,这是我妻子最好的朋友,他就将离开弘城,今日是我妻子大喜的日子,我却忘了邀请他,是我的疏忽。”卓奥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不满与愤怒。

    这是狮子对羊的从容。卓奥化解了尴尬的局面,甚至十分大度的对公输琉璃说道:“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想来你也有话要对他说,去吧,我等你。”

    公输琉璃提起轻提起镶满了西域玫瑰的婚礼长裙,慢慢的走到阿呆面前。

    阿呆想要伸手拉走公输琉璃却忽然听到公输琉璃说:

    “呆子,回去吧。”

    阿呆愣住。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慢慢的浮现出惊慌。他从地底深处的地牢逃也似的出来,一路不曾有片刻的停歇,为的并不是换来这句回去吧。

    公输琉眼神斜向别处,不敢注视阿呆的眼睛。

    “回去吧。”她再次说了一句。

    阿呆低着头,沉默的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回去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你以后也不用再当乞丐啦,也不是我的跟班不用过着躲避追杀提心吊胆的日子,你还有足够的钱可以衣食无忧的过完一辈子,嘻嘻,这种日子,曾几何时可是我最羡慕的日子。回去吧。”

    还是那么言不由衷,这一幕像极了三年前,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带着笑容替阿呆做决定,告诉他回去该是有多好,告诉他跟着自己只是个拖累。

    阿呆的选择就和三年前福津城郊外一模一样,他这么多年似乎一直没有变过,还是那样的软弱善良,仿佛还是那只害怕被主人丢弃的小流浪狗。

    他比着手势,想要表达出某种意思。可是过了三年,相处了一千多个日夜,公输琉璃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试图了解过这个小乞丐内心的想法。

    她还是跟三年前一样,不懂阿呆想要说什么。于是她忽然很焦急,她害怕这个傻子只是在白费力气,害怕看到他失望的样子。

    “我要结婚了啊!我要嫁人了啊!回去吧。”她明明想笑着说出口,却把这句话说的有些无奈。

    她转身,想要走上台阶完成没有完成的仪式,回应卓奥的誓言。卓奥还是那副谦逊温和的样子,目光始终落在他的未婚妻上。

    卓奥相信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面临今天这样的局面都应该是给出一样的选择。

    但紧接着,他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见那个小书童拉住了公输琉璃的手,然后走到了公输琉璃的面前,怒视着自己。仿佛是要将公输琉璃护在身后。

    无论卓奥对于这个小乞丐有多从容淡定,但在自己的婚礼上一个男人对着自己妻子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不能再笑得出来。

    “我希望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琉璃,人如果太贪,往往会得不偿失,不过我可以对你更大度一点,给你更多的财产,现在,我要你放开你的手。”

    卓奥漠然的看着阿呆。

    阿呆不为所动的转过头,依旧是对公输琉璃笑了笑,然后他拔出了匕首,那把最开始公输琉璃送给他的匕首,这把匕首这些年来一直被他带在身上,视若珍宝。

    公输琉璃曾经无数次希望阿呆能拔出这把匕首,能勇敢的反抗那些欺负他的人。但这些年来她未曾见到一次阿呆的反抗。他仿佛就是这个世界里最温和的人。所以她没有想到,在今日,阿呆会拔出这把匕首。

    公输琉璃顿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卓塔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哥哥犯傻了,好在自己不犯傻,他不在乎公输琉璃的感受,在他看来,这个小女孩只是一件兵器,他自然明白公输琉璃掌握着更强大的一些兵器设计图,但他并不没有对这些东西抱以太大的期望。

    愚蠢的哥哥,既然你始终不好下杀手杀掉那个小书童,便由我来好了。卓塔这么想着,身影一动,便来到了阿呆的身前,他高大的身躯比阿呆足足高了一个头。俯视着阿呆说道:“好了,礼貌的问候已经结束了,也该让你明白下差距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卓塔的手轻轻一挥,阿呆便如同一片鸿毛一般双脚离开了地面。

    所有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公输琉璃惊恐的张大眼睛,看着被强大力道拂上在低空中的阿呆,看着他的身影重重的跌落在地上。那种即将失去某样最重要的东西的感觉,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希望阿呆不要再爬起来,但眼前的这个阿呆,仿佛再也不是那个不会反抗只会逆来顺受的小乞丐。

    阿呆慢慢的爬起来,还是握紧了那把匕首。他有些踉跄的走向公输琉璃,神情坚定。

    “回去啊!傻子!”公输琉璃大喊。

    阿呆的身影顿了一下,他摇头,他无法说出任何话语,但他这一刻,他微微张开口,发出一连串的叫声,显得刺耳而又滑稽,显得无比可怜。他很想说些话,可他说不出来。

    他的身影再次被击飞,再次跌倒,他又再次慢慢的爬起来,嘴角上挂着血迹。他执拗的握着那把刀,喉咙里的嘶吼越来越大,仿佛烈焰中想要求生的幼狼。

    卓塔似乎找到了好玩的玩物,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对于他来说,要折磨死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小乞丐,实在是太容易,甚至因为过于容易,他不得不收敛力道,不想一下子让这个小乞丐死掉。

    他很想看看,这个小乞丐到底能有多执拗。

    而阿呆就如同福津城郊外那次一样,他只想要守护自己的这个世界,他疯狂的撞向气墙,被强大的力道重重的弹开。恰如此刻,他一次又一次的爬起,再一次又一次的被击飞。

    他已经感觉到骨头如同断了一样,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承受着强烈的疼痛。他继续嘶吼着,沙哑的嗓子里传出艰涩难听的叫喊,他一直温柔的眼神里如今只有恐慌之后所爆发的愤怒。

    像一个人群中孤独的怪物。

    公输琉璃看着浑身是伤的阿呆,难过的掩住嘴,眼里全是自责与愧疚。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以为这个傻子从来不知道反抗,因为怯懦因为软弱。因为害怕反抗后会遭到更强烈的报复,也因为内心的善良。所以阿呆的一生,该是一个不断退让妥协逆来顺受的一生。

    可真正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的确有这样一种人,他的一生可以忍受很多失去与践踏,但唯独某一样东西他会拼死的去保护,那仿佛就是他内心世界里的全部,他可以丢掉尊严,财富,地位,乃至性命。但他绝不允许别人抢走那件占据着整他个世界的东西。

    三年前福津城外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他就像一条被就将主人抛弃的狗,他死死的抱住主人的腿乞求着不要丢下他。在面对骷髅的时候,他恐惧到了极点背着自己发疯一般的奔跑着。

    公输琉璃记起来了脑海里那个抗拒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她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年也是这样,这个哑巴开口说话,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喊。

    那个时候他的声音里只有恐惧和焦急。因为要摧毁他整个世界的是死神,他争不过死神,他只能疯狂的奔跑,想要跑的比死亡更快一点,他发疯一样的敲打着医馆的门,顾不上他自己早已满身是伤的身体。

    如今就好像回到当年,他沙哑的嗓子里再次传出艰涩的叫喊,但这一次他愤怒而又绝望,像一只满身是伤却想要护住幼崽的狼。他不再是逃避而是选择反抗,因为这一次他的对手不是死神,是如他一样的人,哪怕这个人弹指间就能杀掉他,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冲向这个人。

    这个傻子心里比生命还重要的人……一直都是自己。他并不是不反抗,也从来都不软弱,当有人试图夺走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时,他也会如同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一样用命反抗。

    “我……不结婚了。”

    公输琉璃扶住了再一次跌倒的阿呆,声音里带着一股决然。

    新娘的声音不大,但安静的神殿里每个人都听到了。卓塔没有再出手,而是撇了撇嘴,看着卓奥。卓奥的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很快的镇定下来,用依旧很温和的语气问公输琉璃:“我认为需要你再仔细想想。”

    公输琉璃抬起头,握着阿呆的手说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对不起。”

    一直以来该感到对不起的其实一直是卓奥,所以在听到公输琉璃的这声对不起后,他笑不出来了,这意味着这个小女孩是认真的在拒绝自己。

    “你应该知道,他什么也给不了你,你也只会让他跟着你一起处于危险当中。”

    公输琉璃自然是知道的。

    “可是,这些年,我也都是这么过的啊。”小女孩喃喃的说道,似乎这就是属于她的生活。

    “但不代表着那是你最需要的生活。”

    公输琉璃摇了摇头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我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要有人陪伴,想要自由,想要与这个帝国再无关系,想要亲人,想要人们看我的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怪物那样……我一直以来……以为我要的就是这些。”

    卓奥没有说话,公输琉璃所说的那种生活便是他认为真正适合公输琉璃的生活。

    “可是啊……”

    她扶起阿呆,看着阿呆惊恐的样子轻声的说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最重要的根本不是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是……跟谁一起生活。”

    公输琉璃其实思考了很久,在看到阿呆愤怒而又惊恐的一次次冲向卓塔的时候,她才忽然明白,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她最开心的日子是在很多年前的将军府里,她与哥哥一起过着其实并没有比漂泊时好多少的生活,将军府里虽然不愁吃穿,但日子也只是勉强脱离了清贫。书院里虽然有一大堆人一起生活,但她与哥哥也不过只是别人眼里的异类。

    这样的日子自然不好,确切来说该是很糟糕。无数次她想要更改这样的日子,时间却不会逆流,于是她在见到阿呆后,便着魔一般的想要阿呆反抗。

    可即便是这样的日子,在她孤单无依的几年漂泊逃亡里,还是会被她无数次的记起。因为那个时候,自己的身边有一个最亲爱的哥哥。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对阿呆的残忍。她以为自己给了阿呆想要的生活,可这个傻子根本不在乎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只是想要跟着自己,就好像那年她总是跟在自己哥哥身后一样。

    诚然卓奥能给自己的东西,有些是阿呆乃至哥哥也给不了的。

    可那些年,将军府里那个背着她教她牙牙学语的人不是卓奥。书院里那个替她哭泣替她求饶替她窝囊的人不是卓奥。

    福津城外那个背着她仿佛末日来临发疯一般敲打着医门的人不是卓奥,三年来游历着大半个秦国一千个日夜里听她抱怨和她一起躲避追杀的人也不是卓奥。

    这些事情这个狼族王子或许都能办到,可他没有在那个时候出现。那就永远也无法代替这两个人。

    她将头上的珠玉凤冠摘下,手紧紧的握住阿呆的手。

    “卓奥,谢谢你对我的宠爱,可我不爱你。”轻飘飘的话音带着无法逆转的决绝。

    一片哗然。

    昊天大祭司的婚礼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没想到,神殿与大教堂的数千人都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小女孩,在他们看来能得到昊天大祭司的垂爱,难道不是该跪着接受自己的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么?大祭司的婚礼上悔婚对于这些对大祭司无比崇敬的人来说是对昊天大祭司极大地侮辱。

    卓奥沉默,他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一个如同乞丐一样可怜的弱者,一个甚至无法表达自己所思所想的哑巴能就这么闯进他的婚礼,然后让他以为已经爱上自己的女人改变心意。

    “后悔了吧哥哥,不过没关系,现在纠正也还来得及,婚礼什么时候举办都行,可是情敌啊,就跟敌人是一样的,只有杀掉了才能真的高枕无忧吧。”卓塔可丝毫不觉得难过,他也不觉得丢脸,整个弘城的人对昊天教祭祀的敬畏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不敢笑话卓奥,他们只会怨恨那个不珍惜昊天垂怜的小女孩。

    果然,在这一刻公输琉璃感受到了很多目光,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憎恶,有怨恨,就好像被悔婚的是他们一样。她轻轻的笑出声来。

    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开心,而是因为她忽然觉得很轻松,仿佛终于从某种困境里解脱出来,她还是很讨厌那些人异样的眼光,可这一刻,她身后是那个小乞丐,她的周围是那群不理解她也不愿意去理解她的人,她没有感到适应,只是这样的似曾相识,让她脑海里那个声音安静下来了。

    这些都是假的,即便自己嫁给了卓奥,这些人也不会真的将自己看做一个正常人,他们永远不会用哥哥和阿呆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她如释重负的笑着,显得有些得意。

    “害怕吗,阿呆。”

    阿呆使劲的摇头。

    “那就跟我走吧,只是有可能会死在这里哦。”

    阿呆还是摇头,并晃了晃他一直紧握着的匕首。

    二人转身往神殿外走去,卓塔的身影一闪。挡在了公输琉璃与阿呆的身前。

    他轻摇食指说道:“啧,就这样走的话,就太不把昊天放在眼里了哦,嫂子,违抗昊天的意志可是会死的。”

    卓塔的指尖燃起了一团细微的火焰,眼神里满是戏谑。别说如今的公输琉璃没有那把伞,即便带着万变离中伞,卓塔也能轻易的击败。

    公输琉璃回过头对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卓奥说道:“如果你放了我和阿呆,至少将来还能成为朋友,我愿意帮你造出能打败帝国的战争机器。”

    公输琉璃着两三个月来一直都能感觉到卓奥对自己的好感,她决定悔婚的一刻,也是真的对卓奥感觉到了愧疚,她不喜欢欠别人,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公输琉璃一直认为只要自己最大价值还在,那么就能让自己和阿呆安然的走出弘城。

    她始终明白自己被人看做怪物的原因,当然不是脸上那块面具,而是因为她能造出改变战争局势的战争机器。这是她的底牌。公输家的机关兵器是无价的,她相信自己只要愿意替狼族人制造那些机器,最终她与阿呆都会相安无事。

    可她错了。

    “公输家的友谊还真是珍贵啊。只是一个摇摆不定的盟友有时候威胁永远比一个死掉的敌人大。哥哥,这个女人对昊天不敬,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是很愿意替你代劳的。”

    卓塔的声音让公输琉璃不安起来。

    卓奥没有说话,他看着公输琉璃,死死的盯着他,这个一直以来都对公输琉璃最是温柔的男子此刻的眼神让公输琉璃有些陌生。

    “我弟弟的态度虽然比较恶劣,但他说的话往往都是对的,琉璃,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你还有你的朋友都可以活得很好,我甚至可以暂时放弃与帝国的战争背弃与铁黎国的盟约。”

    “可你最终做了一个你不该做的选择,在我看来,世间只有两种人可以信,昊天的子民和我的亲人。我不相信所谓的朋友,朋友并不具备唯一性,你可以是我的朋友,也可以是帝国人的朋友,你甚至还有一个哥哥是帝国龙将手下的智囊,我好不容易留住你,若就这样放你走了,恐怕只会给我的国家留下无穷后患。”

    卓奥的话音变冷,在经过一番深入的思考后,这个草原上的最强者,注定统治狼族的枭雄终于还是在爱情与利益间做出了选择。

    公输琉璃不敢相信的望着卓奥。卓奥平静的以目光回视。那个目光仿佛在告诉公输琉璃,我这样的天之骄子,只有爱你的时候你才是被昊天眷顾的女人,但一旦不爱你,你便什么也不是。

    “杀了他。”卓奥的声音宛若一把刀。

    “得令,这种事情就由我来干吧。”卓塔早就迫不及待。

    公输琉璃猛然回头,只看见一道狭长的火焰袭向了阿呆。紧握的双手被迫松开,阿呆原本满身是伤的身体再次被重重的击退。小乞丐眼里的世界瞬间变得模糊起来,他感觉到剧烈的痛楚在他胸前肆虐着。

    卓塔依旧没有直接的杀死阿呆,因为他还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事情。但当他再次抬起手,整个手掌都冒出一股青色的火焰时,他终于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事情。

    公输琉璃脸上的害怕。

    阿呆慢慢的爬起来,然后一道火焰落在了他的右臂,手中的匕首因为强烈的烫伤而滑落。

    “住手!住手!”公输琉璃声嘶力竭的呼喊。

    再一道绿色的火焰落在了阿呆的左脚,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来的阿呆再次吃痛跌倒,他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整个人身上冒着烟,脸上是的表情因强烈的灼烧而扭曲。

    公输琉璃想要冲过去护在阿呆身前,却感觉到一股庞大的气劲挡在了自己身前。她转过头,恐惧仿佛蚂蚁一般爬满了她整个整个身体,她在恐惧里颤栗着,想要让卓奥下令停下。

    再一道火焰落在了阿呆的右腿,看起来是膝盖的位置,这个小男孩一生不曾反抗过,将他唯一的一次反抗留给了他想要保护的那个女孩,无比英勇与倔强,完全看不出那个瑟瑟发抖窝在阴影里,等待着其他乞丐来欺凌时的怯懦,但现在,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昊天掌法里灼热的高温仿佛融化掉了阿呆整个膝盖。

    “住手……住手……住手……”公输琉璃流下眼泪,因为恐惧害怕,而不停的重复着话语,仿佛呓语。

    然后她看见那个小乞丐用双手拖着瘦弱的身子,试图爬向自己。阿呆再也没有力气保护心爱的女孩了,他只是想死亡的时候,离那个女孩近一点。

    看着这一幕的公输琉璃终于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她的四周是无数人冷漠的目光,不久前这些人羡慕和尊敬的目光早已经彻底的消失,他们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盯着那个如同狗一样趴在地上挪动的小乞丐,也盯着跪坐在原地满脸害怕的公输琉璃。

    小女孩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自己根本没有变过。

    六年前她在北游林外看着明朗拿着刀,一步一步的爬向哥哥。那个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杀了这么多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孩子,不会被别人欺负,只有自己欺负别人,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慢慢死去。

    她抬起头看着天,神殿上方黑色天花板宛若死神的眼窝深邃而黑暗,在发现终于她要真正失去这个小跟班的时候,自京都北游林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声的哭出来了。

    不是因为这些年来忍受的孤独,也不是因为亲人惨死于帝国的仇恨。亦不是因为被当成怪物的委屈。

    只是因为自己的小跟班或许就将死在这里,她仿佛被人抽走了脊梁一样。

    无尽的绝望第一次让这个世人眼中的怪物女孩害怕的颤抖起来,她竭力的哭喊着:“救他!救救他啊!”

    小女孩凄厉的吼声回荡在夜空里。没有回应,

    卓塔慢慢的走到了她身前,嘲弄道:”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神,便是昊天,可惜了,他太卑贱,连昊天也不屑于垂怜他。“

    青色的火焰再次对准了阿呆,卓塔指着阿呆的头,笑着对公输琉璃说道:“嫂子,就把这当做是婚礼上的焰火吧。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哦。”

    从来没有一过一刻是这样的,小女孩儿就好像整个人沉浸在最漆黑的深海里一样,张不开口,也无法呼吸。只能眼睁睁感觉到灵魂与生机一丝一丝的在黑暗与寒冷里被抽离。

    卓塔的手缓缓的落向阿呆,回天乏力。公输琉璃发出凄厉的呼嚎。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古怪的气息忽然间笼罩住整个神殿,在那道青色火焰就将烧毁阿呆的一刻,在公输琉璃最绝望的一刻,仿佛一阵风吹在灵魂里。

    公输琉璃感觉到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那道火焰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她能看到卓塔脸上挂着的恶劣的笑意,能看到阿呆微微张着嘴用尽力气的表情,她想要走过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所有人都被定住了,像一幅画。

    直到有声音打破静谧。

    “先生,如果你再晚一点让我出手,小琉璃的朋友就死掉了。”她听到的是一个温和的声音。

    “是啊,我说你也够狠的啊,自己meimei都哭成那样了你还沉得住气。”另一个比较粗犷的声音。

    “急什么,不是致命伤阿秀都能治,要跟在我meimei身边,总得要让我见到他的决心。”这个声音让公输琉璃的心跳仿佛加快了一倍。她无法转过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这个声音她无比的熟悉。

    “掌柜,我希望你不要愣着,我们两个动不了啊。”

    “啊抱歉抱歉,忘了。”

    话音落下后没多久,公输琉璃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教袍的年轻男子出现。他仿佛是被时间遗忘的人一般,在所有人都无法动弹的领域里,自如的移动着。

    然后那个人将阿呆背在背上,转过头对着公输琉璃露出笑容,像肆虐的海潮终于褪去而后一道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

    “初次见面,我叫宸回,小琉璃抱歉呢,出手太晚,害你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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