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浮云游子意
沐佑柠放下手中用來行“却扇之礼”的素色缂丝团扇，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沐俢槿。沐俢槿微笑着冲meimei点了点头，柔声道：“快去吧，太后娘娘一会儿该等急了。你放心，我今日哪都不会去，就在这儿等着你，我一定会亲自为你送嫁的。” “好。”沐佑柠娇俏一笑，“那就劳烦jiejie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好了，柠儿进去拜会完姑母后便立刻出來。” 沐俢槿温柔地摸摸沐佑柠的头：“我们家的二小姐终于长大了，真好！” 沐佑柠轻轻一笑，走进了太后娘娘的寝殿。 一直站在远处的姜简看着沐氏姐妹情深意重的一幕，想到她与沐俢槿在霍都的时光，再想起两人如今的相处模式，不禁叹了口气。 翠锦见自家姑娘伤神，对沐俢槿的差别待遇不免气结，酸溜溜地讥讽道：“谁说大小姐铁石心肠的？奴婢看着她对meimei可是亲切温柔得很嘛。姑娘，大小姐分明就是在拿您做棋子用，明知宫中风云诡谲，人心叵测。她心疼自己的meimei，便将您推出來。姑娘，也就是您这般柔善的人物才会任她摆布。若是奴婢，早就靠着皇上与她反目了。” 姜简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翠锦，转身向自己寝宫走去：“帝王之心最是飘忽不定，这宠幸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更何况，我与他还有着杀父灭国之仇。即便我有一日要与陇儿决裂，也绝不会依靠他。” 翠锦看着姜简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快走几步追上她，不屈不挠地接着规劝：“姑娘，您怎么这么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也说过，大小姐太过聪颖，善于把握人心。若想要脱离她的掌控，依靠陛下是最好的法子。不然咱们很可能会像您当初担忧的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并非是你想得这般简单。”姜简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站在太后娘娘寝殿外面的沐俢槿，“咱们如今应该按兵不动，听从陇儿吩咐为好。” “可是……”绿影眉头紧皱，压低了声音，“难道咱们真的要按着大小姐吩咐的那样，要将皇上所有的子嗣都给……”翠锦左右瞧瞧，确定周围沒人之后，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姜简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是想要让皇上尝受她曾受过的痛苦。人生最为悲苦的事，莫过于子嗣连丧。若她第一步是对皇嗣下手，那么她接下來，肯定是要对付太后娘娘与燕王殿下了。丧子之痛，兄弟阋墙，母子反目。陇儿真是恨毒了皇上……” “原來，大小姐是这样打算的。”听完姜简的解释后，翠锦深深吸了口气，“奴婢之前还一直奇怪，大小姐既然是回來向北燕讨债的，可为何还要帮助皇上处理政事。如今听了姑娘的解释，奴婢全明白了。既然陛下是为了北燕江山，才灭了黑齿族。那么大小姐便帮他巩固社稷，还用计将他身边的爱人全部赶走。让陛下在权势的宝座上，远走越远，最终孤独终老。” “不，她并非只是为了报复。”姜简轻轻一笑，“就算是陇儿自幼在黑齿族长大，以光耀黑齿族为毕生使命。可她毕竟是钦国侯的女儿，北燕的郡主。即便她表面上看着再像北漠族人，可骨子里流淌的，终究还是汉人的血。若只是为了复仇，她大可以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凭着她的心机，能够直接令朝局覆灭，让卫氏一族也尝尝亡国奴的滋味。可是，她沒有这样做。因为她心中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明白对北燕百姓社稷的责任。即便卫氏再怎么罪孽深重，天下万民终归是无辜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也曾经历过亡国之痛，才不想因一己之恨掀起战火，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原來是这样……”翠锦扭头望着远处不过一个黑点那么小的沐俢槿的背影，叹气道，“如此说來，大小姐倒也是个可怜人。” “人生在世，又有谁能够不受流年叨扰，在无情的命运面前独善其身呢？”姜简低头苦笑，“在天上的诸神眼里，莽莽红尘之中，须弥与芥子无异，而你我都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可怜人罢了。” 姜简身着孔雀蓝广袖连裳，肩上湖水绿的披帛与宽大的裙裾，一同在光洁的地板上潋滟开來，只如落花时节御花园中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伸出拢在与裙裾一样宽大的广袖之中的柔荑，敛着曳地裙裾，一步步缓缓走进除太后娘娘外，空无一人的大殿。 太后娘娘今日也一改往日随意的日常装扮，换了身檀色广袖襦裙，头上镶金带翠的花钗步摇在满室阳光中反射出金碧辉煌的光芒。她看到沐俢槿进了殿内后，微微一笑，冲沐佑柠招了招手：“柠儿，快过來，让哀家好好儿悄悄你。” 沐佑柠走到大殿中央，跪地规规矩矩地向座上正襟危坐的太后娘娘行了个大礼；“臣女沐佑柠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起來，今儿个是你出嫁的好日子，新嫁娘就免了那些虚礼吧。” 沐佑柠抬起头，嫣然一笑，冲撒娇道太后娘娘道：“真是因为是新嫁娘，这些该有的礼数才不能少呢。柠儿将前往千里之外的契丹族，关山万里，路远水长，经此一别，还不知今后能不能再见姑姑了呢。能多叩一个头，便多叩一个头吧。” 太后娘娘微笑着点点头，眼中有隐隐约约的泪光闪烁：“哀家知道你孝顺，行了，这礼也行过了，头也磕了。地上凉，别跪着了，快到哀家身边來，让哀家帮你挽发吧，吉时很快就要到了。” “是。”沐佑柠从地上站起來，坐到太后娘娘身边，看着案上样式繁多的钗钿，对太后娘娘笑道：“姑姑为柠儿准备的钗钿就是漂亮，可比司珍局为柠儿备下的要强多了呢。” 太后娘娘低头一笑，伸手为沐佑柠挽了个望仙髻。打开面前的漆盒，拿出一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价值连城的百鸟镶宝鎏金钗插到沐佑柠头上：“这支百鸟钗，是哀家当年嫁给先皇时你爷爷亲自为哀家打的。哀家本想着等有一天，你嫁给皇上时，亲自将这支钗子为你戴上，迎你入宫。可谁能想到……”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复又恢复了笑意：“罢了，这些过去的事，咱们就不要再提了。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咱们该聊些开心的事。來，你瞧瞧，好不好看？”说着，便顺手将身边的一面手执铜镜递给了沐佑柠。 沐佑柠接过铜镜，对着镜中那个看着有些陌生，钗珠带玉的少女莞尔一笑，那少女也回了她一个甜甜的笑容：“姑姑的手艺真好，这百鸟钗也是极美的。柠儿经过姑姑这么一打扮，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呢。” 太后娘娘拿起一对东珠鎏金步摇，抬手插进沐佑柠头上的望仙髻两侧，看着满头珠翠的沐佑柠满意地点点头：“雾兮莲出水，霞朝日照梁。我们柠儿生得生得这样美，真是便宜耶律拓那小子了。” “太后娘娘，吉时快到了。”正当两人谈得正欢时，苏嬷嬷走进了殿内，“契丹族娶亲的仪仗队已经快到栖霞门了，皇上派人让二小姐赶紧过去呢。” 太后娘娘看了苏嬷嬷一眼，拿过案上不合时宜地放着的一壶酒，一边往琉璃杯中斟酒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知道了，你先去派人给皇上回个话，就说哀家与柠儿一会儿便过去。”说完冲沐佑柠轻轻一笑，端起酒杯递给沐佑柠：“柠儿，你马上便要出嫁了。过了今日，你我姑侄二人可就再难相见了。來，姑姑敬你一杯酒。” 沐佑柠接过流光溢彩的杯子，冲满脸期待的太后娘娘微微一笑，想也不想便一口干了那杯酒。 太后娘娘见沐佑柠喝了酒后，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起身伏在沐佑柠耳边对她说了几句话。 沐佑柠原本面若桃花的一张脸，在听了太后娘娘的话后，逐渐由红转白，直至面若死灰。一双秋水脉脉的眸子也写满了不可置信，一行泪水顺着她光洁的小脸缓缓流下：“为什么？姑姑，你告诉，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这北燕的万里河山，为了北燕的黎民百姓，为了……沐氏的繁荣昌盛。”太后娘娘站起身，向殿外走去，面色坚定，沒有再回头。 “柠儿，你脸色为何这样苍白？”沐俢槿在外面等了半天后，见太后娘娘都出來了，可meimei仍沒有出來。担忧沐佑柠出了什么事，便悄悄进了殿内。可一进殿，便看到方才还喜气洋洋地meimei，像是丢了魂一样无力地瘫坐在殿内。她走到沐佑柠身边，满脸关切地问道。 沐佑柠抬起头，看清面前之人后，一把抱住了jiejie，泪如泉涌：“jiejie，你答应柠儿，一定要好好儿地活着。” “这是怎么了？”沐俢槿拍拍meimei的后背安慰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儿地活着。嗯？！” “嗯。”沐佑柠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绣工精致，可看上去年岁不轻的锦囊递给沐俢槿，“jiejie，这是我刚学会《凤蟠拓枝舞》时，娘亲给我的。她说等我进宫后，这个便是我的护身符。有了它，甚至可以扳倒太后娘娘。我很快便要远嫁契丹了，这个锦囊自然也就用不上了。太后娘娘将你留在宫中，沒有让你随爹娘一同前往龙城，肯定是有她的考量。宫中人心险恶，你拿着这个锦囊吧。希望它能在这风起云涌的寒阙天中，护佑你安稳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