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入我相思门
到底还是皇家气象，沐修槿一路行来，四处假山林立，飞阁流丹。看上去倒是真有《阿房宫赋》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的气势。 自远郊移植过来的古树枝繁叶茂，盛大的枝桠将入口处笼得一片青翠，不见天日，倒真有进了森林之感。再往里走便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繁花似锦，争妍斗艳。 虽是早已过了清明时节，可大概是因为太后娘娘喜爱桃花的缘故，这园中杏花依旧开得正盛。枝枝交错，入眼皆是一片绯红，想来她方才在巷道上见到的那一枝便是从这园中偷偷探头出来的。行走其间，只觉杏花微雨，辛甜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想起陶潜文中“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描述来，仿佛马上也会遇见一片世外桃源似的。 沐修槿随手折下一枝桃花，一边把玩一边向园子更深处走去。 设计这园子的人看来也是陶翁的拥护者，出了葱茏的桃花林，紧接着的果真便是一大片建了亭台水榭的湖泊，极目远眺竟很难望到岸。湖中停着三两个水乡的乌篷船，蓝天白水红顶乌船，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既不似水乡的婉约小巧，又不似帝王之家的蓬勃辉煌，只将这两种气度融为一体，显出一种和谐之美。 船上撑着竹篙的太监见沐修槿走了过来，便将船撑到岸边，打了个千儿问候道：“小的参见郡主娘娘，娘娘今日怎的这般空闲来逛咱们园子？” 沐修槿将手中的桃花递给那小太监：“我是来寻我家的小丫鬟的，方才同太后娘娘说了会儿话，偏她是个调皮的，趁着我不在便跑到这园中来了。眼见着国宴快开始了，我只好出来寻她。不知公公可有见过她？” “不知娘娘家的那位姑娘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又有什么样的特征？小的好帮您想想。” “倒是有劳公公了，公公心思细腻，日后必成大器。”沐修槿微微一笑，“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如今不过十四岁，身量中等，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因是进宫赴宴，所以今早出来时便叫她新换了一件碧色花鸟纹齐胸，围着湖水绿的缠芝纹披帛。头上梳了双丫垂挂髻，戴的是一对儿蝴蝶双飞流苏银华胜。因着我走得急，她应该还拿着我的一面素面团扇。不知公公可否见过她？” “这可真是巧了，一个时辰前小亭子刚好渡了一位这样的碧衣姑娘过了湖去。待奴才为您唤了小亭子过来，也好细细地问问那姑娘往哪个方向去了。”说罢便放下手中的长篙，两手拢成一个喇叭状，转身向湖心高喊，“小亭子，快过来~郡主娘娘有吩咐~小亭子~” “哎~来了~”从远处的水面上颤巍巍地传来了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然后沐修槿看到一条同样的乌苏风格的乌篷船晃悠悠地缓缓从湖心荡了过来。 撑船的小太监看上去不过与绿影一般年纪，可动作却十分老练，只动了几下竹篙便荡到了沐修槿面前。 小亭子放开手中的竹篙，向沐修槿行了个大礼：“奴才小亭子参见郡主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我有事要问你。” “是，奴才遵命。”小亭子站起身，垂头回答。 “约莫一个时辰前你可是渡了一位碧衣的姑娘过湖？” 小亭子打了个千儿：“回娘娘的话，奴才确是渡了一位碧衣姑娘过河，不知那姑娘……” “那姑娘是娘娘的贴身婢女。”头一个小太监答道，“娘娘这是来寻她一同赴宴去的。” “原是这样，怪不得奴才见着那姑娘气质与众宫人不同呢，都说奴才脾气秉性全随主子，那姑娘伶俐聪颖，原来是随了娘娘。” 沐修槿低头一笑：“绿影那丫头天资驽钝，也难得公公不嫌弃她蠢笨。还望公公能带我到对岸去，寻了她回来。” “是，奴才遵命。”小亭子弓着腰，后退几步向沐修槿伸出端平的手臂，“恭请娘娘上船。” 沐修槿扶着小亭子的手臂跳上了船，正襟危坐在船中央，点点头：“开船吧。” “是，奴才遵命。”小亭子撑开竹篙，小船随着竹篙的力量在湖中漾开了一片涟漪。 这小亭子年纪虽幼，可行船倒是把老手。船行得又平又稳，倒是比在路上乘马车还要舒服，就连沐修槿这个没做过几次船的旱鸭子，都没有任何不适。 沐修槿坐在不断拨开莲叶与浮萍的舟中，任湖面上夹带着水汽的微风将她两鬓的发丝吹起又拂落，她伸手将碎发捋到耳后，闭着眼睛张开了双臂，微风吹得她衣袂翩翩。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北漠，回到了幼时那恣意策马奔腾的时光。 可一想到这儿，又有一阵酸楚泛上了心头。她弯腰拂过水面，望着自己在水中不断飞逝的倒影吩咐小亭子：“咱们先在这湖上逛逛吧，时候还早，倒也不着急。” 绿影百无聊赖地倚在湖旁的一个八角亭子里，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一面缂丝素面团扇放在身旁：“这帝王之家的园子就是不一样，亭台楼阁，奇珍异草，应有尽有。好是好，就是太大，一个人逛未免凄凉了些。早知道这园子这样大我就不乱跑等着小姐一起来了，小姐啊，你怎么还不来？究竟在和太后娘娘谈什么呢，绿影等你等得花都谢了！” 正情绪低落着，一只蝴蝶从远处的花丛间飞到了绿影肩膀上。她缓慢地转过头盯着栖在肩头的蝴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呼出的热气把蝴蝶吓跑了。 绿影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摸摸蝴蝶翅膀上细小的绒毛。可还未触到，那蝴蝶便闪动着斑斓的翅膀飞走了。 绿影撇撇嘴，拿起身边的团扇指着在空中上下翩跹的蝴蝶：“哼，你竟然敢逃，等我抓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便追着那蝴蝶在园中欢快地追逐起来。 那蝴蝶似乎是在故意逗弄绿影一般，飞得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每次绿影眼见着便要抓住它时它便一下子忽然飞得很高，气得绿影直跺脚，可就是无法抓住。 究竟是小孩子，做什么的兴致都无法持久，追着追着蝴蝶又瞥见了湖边含苞待放的芙蕖，便一脸欢快地一边向湖边跑一边顺手脱了鞋袜：“莲子，莲子，莲子……” 绿影小心翼翼地提着荷花形的裙裾，一双素白的小脚缓慢地滑入了碧绿色的湖水中。她一只手提着裙边，一只手费力地攀着一枝碗大的莲蓬，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皇宫就是皇宫，真是什么东西都是好的，就连这莲子都这样大。等我把这个大莲蓬摘下来，回府叫吴妈煮杏花莲子羹喝。等煮出来，小姐可以喝，寒欢jiejie可以喝，夫人也可以喝，就是二小姐我偏不要给她喝，我要馋死她，谁叫她平日里总是笑话我呢。” 想着想着绿影开心地笑出了声，可是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眼见着便要摔到湖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绿影的细腰，顺力一带将她带上了岸边。 绿影呆呆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正有一个身着黛色长衫长身似玉的俊美男子，正嘴角含笑，眉眼温润地望着自己。绿影那张白皙的小脸慢慢地红了，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一双赤着的小脚局促得不知该放到哪里才好，手里紧紧地扭着那枝惹祸的莲蓬。 男子低头：“你没事吧？” “没没没事，多多多……多谢公子。”绿影害羞得声音颤抖，平日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儿竟也变得十分笨拙，连说话都结巴了。 男子负手向亭子走去：“你叫什么名儿？” “绿影，”绿影随意地坐到男子身边，一双小脚在空中不停地来回荡着，“那公子你呢？” “我？我倒觉得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会更好。”男子望着身边这个伶俐活泼的小丫头轻轻一笑，“我看见你在折莲蓬，是要做什么？” “折莲蓬自然是要煮杏花莲子羹了！公子，你喜欢喝莲子羹吗？” “喜欢。” “那……”绿影想了想，将手中好不容易才折下来的莲蓬递到男子面前，“那这个便送给你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男子接过莲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客气！”绿影转头望着身后波光点点的湖面，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了，我家姑娘曾教我唱过一支关于莲花的歌，你要不要听？” “好。” 绿影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开始唱起歌来：“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唱完之后一脸得意地邀功：“公子，你觉得我唱的怎么样？” 男子笑着点点头：“绿影姑娘歌如天籁，绕梁三日。” “谢公子夸奖！” 男子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你倒是毫不谦虚。” “谦虚又不能当饭吃，要它作甚？” 那男子哑然失笑：“我看你的装扮倒是不像宫中之人，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