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回智多星毒谋拔危寨 铁笛仙悲曲退蕃兵

    　　话说当时独眼龙谭严道：“我寻思起来，诸般器械中，唯有八牛弩可出其不意，击杀渠魁。”谭勇听罢，抚掌道：“非六弟所言，我几乎忘了。那八牛弩前置二弓，后设一弓，须百十人方可张合，能射七百余步。若配以一枪三剑箭，则威力倍增，中者立死。若能用其击杀宋江，则贼人胆落！”谭智道：“此法虽好，然宋江于交战之时每每于阵前指挥，并不亲自上阵。距寨墙甚远，恐弩箭难及。”谭严道：“这个无妨，我等先于寨内试验那八牛弩远近威力，再于交战时激那宋江出阵。到时乱弩齐发，定结果了那厮性命，报二哥之仇。”众人大喜。谭保义便教挂起免战牌，命谭严监造八牛弩，暗地里于寨内试射不提。

    　　一连三五日，宋江派头目喽啰百般辱骂，谭氏寨只是不出。那日晌午时分，宋江等在中军议事，忽有小校来报：“谭家三子在营外搦战。”宋江、吴用便点起众位头领，一起出到前军。门旗影里，只见谭智居中，左手谭仁，右手谭勇。背后排着五百寨兵，列成阵势，出到阵前。宋江见了，心头冒起三分火气。只见对阵谭智在前，谭仁、谭勇护定左右，出到阵前，扬鞭叫道：“请宋公明头领出来答话！”宋江听了，目视吴用。吴用道：“兄长前去无妨，且听他有何话说。若是驳倒他，也教他死而无怨。”宋江颔首。

    　　当下吴用唤花荣、吕方、郭盛三个，都吩咐了，丁字脚护着宋江出到阵前来。谭智拱手道：“久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敢问不在梁山水泊里快活，累次兴兵犯我大寨，却是为何？”宋江听到那梁山水泊四个字，心中已有四五分不快意。开言道：“向者我梁山泊与你谭氏寨井水不犯河水，怎奈尔等无端害我兄弟，伤我手足。此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谭智笑道：“且休论你那兄弟盗我马匹，咎由自取之事。我听闻贵寨晁天王曾下山攻打曾头市，中箭而亡。那时节怎不见足下兴兵报仇，乃至时过境迁，几至忘却，方因一马之故大举兴兵，却是为何？”宋江听罢，气得紫涨了面皮，已有六七分忿怒。强忍怒气道：“晁天王之仇，我宋江日夜不忘。只是我那兄弟卢俊义为滥官小人所害，梁山众兄弟替天行道，救其上山，方才延误时日。此等忠义之事，岂是你能晓得的？”谭智听了，大笑道：“好一个忠义之事，你可晓得忠义二字是怎样写的？那卢俊义本是北京富户，河北三绝。家境殷实，衣食无忧。非那吴用行诡诈之计，赚其上山，又怎会身陷囹圄？此等贼喊捉贼之举，尚敢大言不惭忠义乎？宋江你且听着，你本郓城一小吏，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本事低微，犹敢收徒授艺。只为夺那寨主之位，便忘却晁天王之仇，此等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之举，虽瞒过众人，却难逃世人之眼。眼下巢xue已失，爪牙渐尽。不自思缚手面阙，自请死罪，尚敢在此撒泼么！”宋江听罢此言，已有八九分焦躁，用鞭指谭智道：“谁与我擒住这厮，报往日之仇？”

    　　话犹未了，早惹怒一位英雄。跃马挺枪，直取谭智。宋江看时，正是小李广花荣。对阵赛纪昌谭勇喝道：“你这厮弓箭尚可，且看你本事如何？”舞陌刀挺身拦住。两个一来一往，一刀一枪，斗到四十合之上。花荣料到斗谭勇不过，掣枪回马便走。谭智鞭指宋江笑道：“黑矮杀才！统着一群猫儿狗儿，也敢来此撒泼。不见我那寨墙上的字么？”宋江此时已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又见那寨墙上“宋江、卢俊义死于此地”九个白字，心头那股无名业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拨马望前冲突。吕方、郭盛忙上前拦阻，宋江怒道：“我为寨主，不能身先士卒，徒惹天下人耻笑！”说罢，拔出锟铻宝剑，纵马冲杀，吕方、郭盛两个紧紧护定。吴用见宋江如此，恐有疏失，忙挥军掩杀过去。谭氏寨城上，栾廷玉、谭严早已暗暗教人架下三台八牛弩，藏于女墙之后。望见宋江一马当先，已入射程之内。早窥得宋江亲切，一声梆子响，霎时三箭齐发，直望宋江射去。那八牛弩非比寻常，锋镝呼啸，箭羽破风。眼见宋江命在呼吸，梁山阵上一齐失惊。

    　　也是宋江命不该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忽地天昏地暗，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原来吴用见两军交战，深恐宋江有失，忙教樊瑞作法。当时樊瑞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祭起一阵狂风。那箭被风一卷，径自偏斜。吕方措手不及，一箭穿过额头，翻身落马而死。郭盛欲挥戟拦挡，为时已晚，一箭贯胸而过，竟将郭盛直挺挺钉在地上，当时身死。那第三支箭正中宋江马头，可怜那匹千里照夜玉狮子马，死于非命。当下宋江闪落下马，幸得鲁智深、武松、花荣急救回阵。谭氏寨众人见未射死宋江，个个扼腕叹息。梁山众人正慌乱间，只听谭氏寨内一声炮响，栾廷玉、谭严、谭三娘引兵马杀出。众头领救护宋江要紧，也不交战，转身便走。正危急间，只见北面杨志、史进，南面张清、朱仝两彪人马杀到，截住厮杀，栾廷玉、谭智见梁山有兵马接应，便不再追赶。两下混战一场，各自收兵而回。

    　　宋江等回到营中，点视军马，折损一千有余。幸得樊瑞作法，杨志、张清等杀到，方不致大败。原来吴用见谭氏寨连日不出，忽地搦战，恐有疏失。便暗暗教人去卢俊义、李应军中调军马前来，以作接应。当下宋江见又折了吕方、郭盛两个，放声大哭。众头领均忿忿道：“哥哥且休烦恼，我等愿与那谭氏寨决一死战！”吴用道：“不可，强攻坚城，损耗甚巨。若官军来时，何以御敌？”正说间，只见小校来报：“神机军师朱武、铁面孔目裴宣来见。”宋江、吴用忙唤入内。众人寒暄罢，朱武道：“眼下已是隆冬时节，天气严寒。前者我军初到时，误引毒水，多有军士中毒身亡。近日军中伤寒疫盛行，又有百十人染病，急切间无药可医。若如此下去，恐敌未破而军心自乱。”裴宣也是如此说。宋江见说，烦恼倍增，仰天叹道：“难道天亡我宋江么！”说罢滚下泪来。众头领个个愁眉苦脸，暗自叹息。

    　　只见吴用开言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法可破得谭氏寨。”众人见说，眼前一亮，忙问是何计策。吴用道：“谭氏寨诱哥哥入险地，以暗箭伤人，诚为人所不齿。既如此，我等也不必再讲道义。可速教三军将染风寒疫身死之军马尸身收拢，再将前番中毒身死军士尸身一并挖出，抛入谭氏寨内，使敌寨遍染伤寒疫。彼时我军趁势攻打，可一股而下。此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不知哥哥及众兄弟以为如何？”宋江道：“此计虽毒，然谭氏寨先后已伤我十数位兄弟，若不扫荡了这厮，我宋江枉活一世。便依军师之计，他日若有流言蜚语，我宋江愿担此恶名！”众人见说，纷纷道：“我等愿与哥哥同进退！”宋江、吴用大喜，当夜便教朱武、裴宣、杨志、张清等各回本处，依计而行。吴用又调雷横、汤隆、李云引高手匠人昼夜赶造旋风炮，以备使用。吴用又修书一封，教人星夜送往齐州林冲处，那人领命去了不提。

    　　再说谭氏寨内，众人见前番狙杀宋江未果，只得连日商议坚守之策。栾廷玉道：“我等以一寨之力抗数万强寇，挫其凶焰，想贼已丧胆。然连日观贼人动向，并无退军之意，恐另有所谋。”谭智道：“今日我登城看时，见贼军后面尘头大起，军士往来不绝。又有兵士在外巡弋，不知有何诡计？”谭仁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等坚守本寨，只待官军一到，里应外合，管教那伙贼人片甲无存！”正说间，只见七姑娘慌忙入来道：“不好了！城外三面贼兵用旋风炮将人马死尸抛入城内，适才我去观看，见那人马死尸均是患伤寒疫病的，若蔓延开来，全寨皆危！”众人听说，大吃一惊。谭保义道：“速教寨内军兵百姓将死尸收集焚化，若由那疫病蔓延开来，则大事去矣！”众人听了，忙分头去了。

    　　一连数日，梁山向谭氏寨内抛掷人马尸首，昼夜不歇。寨内虽各处收集焚化，不料疫病传播甚快。旬日间，患病之人愈众。七姑娘每日熬药与人治病，端的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疫病稍有好转。不想连日cao劳，自家竟病倒了。谭保义并众人心急如焚，忙唤寨内医士看视。不想七姑娘亦染上疫病，急切间，寨内已无药材医治。谭保义忙召集众人商议，谭智道：“事已至此，眼下贼人围我南、北、东三面。只可遣两路兵马趁夜里突出西门，持父亲手书到淄州、棣州求援。若是晚些，恐大寨难保！”只见谭三娘、谭严自告奋勇道：“我二人愿去走一遭，请援兵解围！”栾廷玉道：“虽然西面无兵马围困，然以吴用之智，岂能不防。此去定要万分小心，调取援兵速速来援。”两个应了。是夜，谭三娘、谭严两个吃罢饭食，各带了三个壮勇伴当，藏了书信。拴束已罢，拿了兵器，辞别谭保义及众人。看看已是申牌时分，悄悄开了西门，飞奔去了。

    　　不说谭氏寨众人，只说谭三娘、谭严两个，引了心腹伴当，策马飞奔。是夜，繁星点点，月凉如水。两个行过三五里，黑影里撞出一丈青扈三娘来，厉声喝道：“小贱人已中俺军师之计，还不下马受缚！”谭三娘见是个女将，舞手中双锏，迎住便斗。谭严见了，正欲相助，只见黑影里又闪出豹子头林冲，高叫道：“丧家之犬，待走到那里去！”谭严听了，心中大怒。也不答话，抡斧便砍。两个斗到四十合之上，正斗到涧深里，吃林冲大喝一声，黑影里一蛇矛刺着谭严心窝，翻筋斗跌下马去。谭三娘见折了谭严，心头怒起，狠斗扈三娘。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扈三娘力怯而走，谭三娘却不赶。扈三娘见她不赶，挂了双刀，取出红棉套索来。只一搭，搭在谭三娘左臂上，两个撕扯。吃谭三娘力大，将扈三娘扯落下马。那边林冲、孙立、黄信见了，慌忙来救。谭三娘早已抽腰刀割断套索，纵马望北杀出重围去了。林冲看扈三娘时，却喜无事，只是手臂擦伤了些皮rou。便传令不要追赶，教孙立、黄信两个就于谭氏寨西门外五里下寨。林冲取了谭严首级，与扈三娘包扎了，两个星夜到宋江军中。宋江、吴用听闻斩了谭严，大喜过望。当夜排下筵宴，教众头领与林冲、扈三娘夫妇相见，共商破寨之策。

    　　不说梁山众人，且说谭三娘冲出重围。回顾左右看时，只余独自一人。抬眼望那轮明月，唏嘘落泪。不敢多想，恐有追兵，策马连夜奔棣州而去，不日早到。那棣州知州孙奉伯闻听谭氏寨有人前来，便教迎入府衙，询问何事。谭三娘道：“谭氏寨现被贼兵围困甚急，风寒疟疾盛行，恐旦夕难保。家父特命奴家突围而出，来此求救。望大人速起本州兵马，以解危困。如蒙搭救，没齿难忘！”言罢，便将书信呈上。孙奉伯拆开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肚里寻思道：“那宋江一众横行各处，官军望风披靡。向闻谭氏寨俱是精锐之士，罕逢敌手，竟也敌不过。眼下棣州兵马久疏战阵，又打探得宋江、吴用已派党羽董平、杨&雄、石秀把守南下各处，都是些如狼似虎之辈，去也无益，不如打发了要紧。”便道：“姑娘且歇，容某计议。”当下衙役引谭三娘至馆驿安歇，谭三娘心急如焚，怎生睡得着？眼睁睁地望了一夜，只等天明。

    　　次日一早，早有三五个衙役到馆驿来，对谭三娘道：“棣州乃北疆重镇，若贸然分兵南下，恐辽人趁虚而入，故而不能相救。”谭三娘大惊，以拳击柱道：“若如此，则谭氏寨休矣！”那把头的堆下笑脸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某家大人慕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之气概，倘不嫌此处寒陋，便请在此安身。”原来那孙奉伯乃一好色之徒，见谭三娘风姿绰约，容貌秀丽，便欲趁人之危，纳为己有。当下谭三娘听闻此言，便要出门，那些衙役那里肯放。谭三娘大怒，性发起来，叉开五指，去那衙役脸上只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那几个衙役见了，待要来厮扑，早被谭三娘一拳一脚，都打的东倒西歪。谭三娘便出门寻了马匹，上马便行，无人敢当。待那孙奉伯派人欲赶时，早一溜烟出城去了。

    　　再说谭氏寨内，自谭三娘、谭严两个出寨求援，眨眼过了三五日，不见丝毫音讯。寨内风寒疫症愈甚，死者愈众。众人心急如焚，恐疫病蔓延，只得将那死尸集中烧化。谭保义等每日探视谭七妹，用药医治，只不见好，不觉洒泪痛哭。大寨各处军士因那疫病所扰，疲惫已极。幸得谭智等勉力支撑，抚慰人心，方不致自乱。那晚彤云密布，星斗无光。栾廷玉在东寨巡视，放眼望去，只见寨外梁山阵中俱挂青色灯笼。灯光里隐隐见一人披头散发，身披道袍，挥剑作法。霎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谭氏寨军兵急看时，须臾间，只见寨外漫山遍野全是绿萤萤的鬼火，无数鬼兵逼至。一个个青面獠牙，寒碜至极。谭氏寨军兵不明就里，吓得心胆俱裂。栾廷玉厉叱左右，弹压军心，教众军休得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