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小村
这是一处江南小村,四五十来户茅草夯土房坐落在丘陵之中,并没有严整的规划。 村北和村东是一块块稻田,金色的稻穗秋风中荡起涟漪,此起彼伏。 夕阳的余辉下,十数村民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偶尔还能看到田地里十来岁的小孩,捡着散落在田间的稻杆。 在村子的南边,则是一条长河,蜿蜒而东,数艘长不过三丈的渔船正从河面划来,船头的鱼篓里放着一天的渔获。渔船还未靠岸,河岸边的数个少年按捺不住,淌水跳上渔船径直提起鱼篓。 “阿爷,我先回去,娘还等着鱼呢。”江南水村自是有她的好处,半大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偶尔一顿的鱼rou,也是难得的补充。 山清水秀,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要是放在平时,这么一处地方,绝对是农家乐的好去处。 可是…… 站在村西的土丘上,陈平只觉得一阵目眩,周围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实。 布衫,幞头,草鞋,所有的村人都是这般打扮,就连颜色,也是统一格调的青灰色,唯一的区别是田间劳作的村民麻布衫上带着泥泞,偶尔穿梭在房前屋后的妇人则是一身稍显干净的襦裙罢了。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一个星期了,陈平还未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离奇境遇中缓过神来,身周的一切,离自己真的是太远了。 谁能想到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场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环境里,除了灵魂还算完整,周遭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包括这具只有十一岁的身体。 当真是一梦千年,或者,是那梦中激情一刻惹的祸? 陈平摸着脑袋上油腻腻的发髻,陷入了思考之中。 晚秋的天很有些凉意,风从南边的河上吹来,带着一股湿润的冷气,钻入鼻孔口舌之中,陈平缩了缩脖子,鼻头抬了抬,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兄,你又站在风口上,我回去要告诉娘。”土丘下,一年纪在六七岁间的小屁孩威胁着。 如此清冷的时节,小屁孩也只是着了一层单布衣,下身同样是一件单裤,露出脚踝上半截小腿,裸露的脚丫子在泥地上抓着。 “咳咳,我前天怎么跟你说的?恩?不是让你穿着鞋子再出来的吗?还有,你那一身的泥浆是怎么回事?”陈平转过身来,看见小屁孩身上的泥浆,脸立刻就拉了下来,“我的话你是不是不放在心上?看我回去不告诉娘,让娘揍你。” 这六七岁的小屁孩,正是陈平在这个世界的弟弟陈安,五口之家,家中还有父母,以及一个两岁的meimei。 陈安闻言低下脑袋瞧了瞧身上的泥浆,一张小脸立刻就变了,双手扣着上面的泥浆,然后撅起屁股就朝家跑:“我先回去,告诉娘,说你寒病未好站在风口上,让娘先揍你。” 呦呵 这小脑袋,也不笨吗?居然知道先打报告。 陈平跳下山丘,打了个趔趄,站稳脚跟,立刻就追了上去:“快快快,看是你先到还是我先到。” 这具身体着实是弱了些,一场感冒,拖拖拉拉了一个多月,还未好完实,真的是…… 陈安怪叫着,头也不回的奔家而去。陈平跑了数步就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村中的方向。这具身体的父母花费为数不多的积蓄,从县城请来坐堂医,到头来依旧是没能挽救住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不知会作何感想? 回去的路是乡村土路,甚至是连基本的夯实都没有做过,前天刚歇的秋雨,地面还未干透,大大小小的泥坑,踩上去就是一脚的泥。 陈平的家在村中央,一栋三室的夯土茅草房,房前屋后有着不小的院落,院墙同样是夯土,高不过半人,有的地方干脆是用木桩竖起,缠绕些柳树枝。 就这样的住处,在村中数十户人家里,也算得上是中下水准。 来到院前,还未进屋,陈平就闻到一股阴潮湿漉的气味。江南的天,在一千四百余年前同样是变化不大,夏燥冬潮,碰上雨水的时节,就更加的阴冷潮湿。 “哎。”陈安已经是进了屋,正在告着状,陈平停着里面传出的零碎语言,却感到陌生的很,内心更是百味陈杂,站在院门前,想到另外一个时空的父母,很是失落。 里面吵吵闹闹了一阵,过了些时候,似乎看见站在院前的陈平没了动静,堂屋里走出一名妇人。 妇人三十的年纪,长得还算是清秀,只是脸色却有些苍白,发式是简单的平髻,一双手很是粗糙,布衫青裙的衣着,袖口是窄的。 “快些进来,该吃饭了。”妇人正是陈平这一世的母亲,刘氏,语气很温柔,话语中充满了担忧,“你身体还未康复,不得去那风口,万一又着寒,可就不好。” 那样更好,说不定我一病,等醒来的时候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陈平心中嘀咕着,不过见刘氏那神情,心里的这话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乖乖的跟在妇人身后进了堂屋。 实际上,陈平也明白,要想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希望真的是很渺茫,而如果自己真的是不顾惜身体,再感冒一次,说不定就直接是见了阎王。 饭桌在堂屋,这里同时也是厨房。碗筷早就摆上了,桌边坐着三人,对门而坐的是一身材壮实,脸色黝黑的庄稼汉子,正是陈平的父亲,陈孝义。边上的是陈安,另一边双手趴在桌沿的是陈平meimei,只有两岁的陈贞。 “风寒还未好,出去着凉怎么办?又是一笔花费。赶紧坐下来吃饭。”桌上的饭菜并没有动,等刘氏和陈平进来,陈孝义才拿起竹筷陶碗。 见父亲动筷,陈安拿起筷子对准桌中间的鱼汤就捞了去,夹起一块白嫩的鱼块。 “好吃,真好吃,阿爷,你要是天天抓鱼多好。”陈安一面吃着,还不忘给陈孝义建议道,身上套了件长袍。 “天天抓鱼?那十多亩的田地谁来打理?你还要不要吃饭?”扒了两口糙米饭,陈父瞪向陈安,“明早起来与我一同去收稻子。” 田里的稻子已然成熟,此时正是收割的时候,前天刚遭了一场秋雨,这要是再不趁着时候将倒伏的稻子收割,稻谷发芽,不仅是交不了租,全家的生计也成了问题。 陈安一听要去收稻子,立刻就不乐意,看向身边的陈平:“阿兄怎么不去?我还小,挥不了镰刀,会割伤手。” “没事,你替我将割好的稻子摆好就行。”陈父抬了下眼皮,看见陈平筷子没动,“怎么不动筷子?快些吃,养好身子好随我一同下地。” 十亩地,紧靠一个壮劳力自然是不够的,陈安和陈平兄弟俩加在一起勉强能顶得上一个劳力,下地帮忙,能节省收割的宝贵时间。 桌上摆着三样菜,萝卜、葵菜、鱼汤。萝卜是大块的水煮萝卜,清水,撒上点盐。葵菜是水煮葵菜,漂浮在汤中,有点淡。至于鱼汤,汤汁看起来不错,可那股腥味真的是有些重。 三样菜,无一例外都是水煮,唯一的佐料就是盐,就算是盐,放的量也不多。 看来不仅思想没有完全适应这环境,就连口舌也变得挑剔起来。 “这是你阿爷专为你抓的鱼,鲜美得很,对身体很有益处,多吃些。”刘氏夹起一块鱼肚上的嫩rou,放进陈平的碗中。 “吃……吃rou。” 早就跑进刘氏怀中的女娃双手挥舞着,示意陈平吃rou,粉嘟嘟的小脸很是清秀。 “恩,你们也吃。”陈平尝了一小口rou,猛的扒了口饭,用力的嚼着,将碗里的大块鱼rou又放在母亲刘氏的碗里,“meimei正长身体,要多吃些rou才行。” 这一顿鱼rou来的不容易,凭陈平脑中接转过来的记忆知道,以往只有过节的时候,陈父才会弄上两条鱼,或者是县里rou铺割上半斤猪rou。 身边的陈安苦着脸,看过来:“我也还小,我也要长身体,怎么不给我来点rou?” “你吃这个,这个富含营养,能够促进生长。”陈平夹了一块萝卜放在陈安碗中。 “我不,我就要吃rou,我要rou,我也要吃rourou。”陈安嚼着萝卜,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一盘鱼汤。 “好了,拿去,天快黑了,快吃。”陈母捞起一条鱼尾,给了陈安。 秋季的夜晚来得格外快,太阳下山,一顿饭的功夫,天也就黑了。 “娘,我来收拾吧。”陈平还没有睡意,见刘氏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立刻就走了过去。 三十的年纪,这要是放在陈平原来的时代,正是女人魅力四射的光景。 可是这里是隋朝,是公元六世纪,是江南一处小村庄,没有意外,刘氏这一生就扎根在此,老去,然后埋入泥土之中,化为一堆尘埃。 刘氏拦住陈平,连道:“你去睡觉,我来收拾就行。热水在灶台上,你自取去。” “我还不困。”陈平没有走开,抢着将饭桌上的碗筷拿起,去陶缸舀了水,洗了起来。 刘氏站在堂屋门口,抱起张手的陈贞,看着儿子倒水、放碗、洗碗,眼中泪光闪闪。 儿子病了一场,变了很多,挑剔了,话多了,也孝顺了,懂得照顾人了。 “娘,碗筷洗好了。”片刻的功夫,陈平将洗好的碗筷放在饭桌上摆好,又去倒了两碗热水。 “快去歇息吧。”刘氏声音有些哽咽,多是欣慰。 陈平点点头,去了堂屋边的房间,陈安早就爬上了床,缩进被窝。 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仅有靠北的墙壁边放着一张木板床,铺上一层麻布,灰色的被子上更是补丁一块接一块。 陈平坐下来,手指探进被上一块破洞,掏出一团阴湿的絮状物。这东西陈平不陌生,是芦苇花,小时候家里也用芦苇花来填充枕头,很是舒软。 不过,用芦苇花来填充被褥,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这家还真的是穷啊。”陈平心里感叹了一句,照着陈安露出的屁股就是一下,“别装睡了,起来,让我们干了这一碗。” 床板咯吱,陈安抓紧被套:“我不喝,阿兄你自己喝。” “你不就是担心会起夜吗?”陈平自是不会放过陈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天夜里起来对着墙角干了什么。” 墙角一米多高的夯土上,有数个小坑,小坑下则是条条黄色的垢渍。 兄弟俩这些年的成绩不菲啊。 “你也尿了,就是你带着我尿的。”陈安终究是抵挡不过陈平,接过陶碗,“阿兄你生了一场病,就变了。” 咂摸了下嘴巴,可不是吗?完完全全的李代桃僵。 吐出牙缝里的碎石屑,陈平吹了口气,小口的饮着开水,热流顺着喉管进入胃中,身体顿时就暖和了许多。 “对了,从今天开始,不准在屋子里撒尿。”陈平道。 “那去哪里?”陈安抬头。 “后面不是有茅坑吗?去那。”屋子里的sao味有些重,陈平觉得有必要更改一下陈安的不良习惯。 “你也没去,为什么要我去?”陈安不服。 “从今天开始,我也去。”陈平一口饮尽碗中的水,合衣躺在床上,睡觉。” 这个时代自然是没有电灯的,夜生活匮乏的厉害,在这是基本等于零。 习惯晚上的陈平躺下后并没有睡着,睁着眼,盯着黑暗里的茅草顶,思绪纷飞。 “杨坚刚去世,现在是仁寿四年九月,杨广坐上了皇位,我想想,距离一下江都还有一年,距离一征辽东还有七年……恩,农民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