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胖脸酒家里
在辽远的东方有一片浑阔的大海,海内日日夜夜涌动金黄的波潮,潮水千万年来不停地舔吻着堤岸,舔长出一块新月形的滩涂。滩涂上长满了碧绿的蒿草蒲苇,昔日滥杀野生动物的滩民无比愧疚,以极深的忏悔赎罪之心,建起了一座宽长几十平方公里的珍稀动物自然保护区。无数饱经磨难濒临灭绝的丹顶鹤、白鹳、黑鹳、白头鹤、大鸨、白肩雕、中华秋沙鸭、白额雁、小天鹅、大天鹅、斑嘴鹈鹕、秃鹫、鸢、河麂、髯海豹、玳瑁,不停地迁徙漂泊,终于觅见这一方静谧的滩涂,开始过上平稳安宁的生活。但它们的头顶,时常飘来一片盗猎的阴云。 距保护区数里之遥有一座海凤镇,镇上新开了一个酒家。酒家经理胖脸昧着良心,偷买下盗猎贼偷卖的丹顶鹤、白鹳、中华秋沙鸭、白额雁、小天鹅、河麂、玳瑁等珍禽珍兽,烹制成一盘盘香气扑鼻的菜肴,诡称是国外引进的新品种的家禽家兽,以高价卖给城里来滩涂观光旅游的游客吃,赚取了大把大把作孽的黑心钱。 酒家养着一条奇异的雌性黑犬,它是胖脸在栀子花下拣回的,故取名黑栀子。黑栀子耳孔挺尖,听得见数里地外边防警察的足音,迅即跑至胖脸足前汪汪汪的吠叫,报知警察前来搜查保护区被盗猎的珍禽珍兽,使胖脸急忙藏匿起来,每次均能避去灾祸。因此,深得胖脸喜爱。 黑栀之这特异习性的生成,花费了胖脸很大的心力。它那日被拣回时,身段瘦弱鼻息奄奄,四只脚爪瑟瑟发抖,快冻死过似去。胖脸用小汤匙一勺一勺地舀野鸭汤,灌进它冰冷的喉咙。一碗汤灌尽,它方才睁开懵懂的双目。白亮的日光灯下,它看见一张嘴角叼着剑牌洋烟的胖脸嘿嘿地笑:“这黑小妞开眼了。养大它替酒家报信!” 接着,胖脸喂黑栀子野雉rou,一碟吃完它竟撑直四腿站了起来。胖脸又扔给它白琵鹭的翅膀,鸳鸯的足蹼,它一口口嚼碎咽下了肚,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摇动头颈尾巴,侧过脖颈擦胖脸的腿柱,鼻孔呜呜地响,似说着十分感激的话语。胖脸不禁自得地笑了:“嗬嗬,这黑小妞吃上瘾了!看样子跑不脱了! 胖脸端出一只盆来,盆内积存着卖剩的珍禽珍兽的杂碎,有鹤头、雁爪、天鹅翅、鹳心、鹈鹕肝、麂肺、獾肠。黑栀子鼻尖荡起一阵珍稀野物的鲜风香雾,顿时欣喜极了,足尖点地猛扑过去,埋下头颈张开嘴唇大啖大嚼。眨眼间,吃得肚皮圆鼓鼓的软耷耷的双耳竖了起来,脊背上的毛发生出了光泽,小眍眼里露出贪馋的冷光。它四只脚杆不停倒动,晃甩了一下身段,俯下头颈伸出油亮亮的舌头,热烙烙地舔吻着胖脸脚脖,显出知恩必报的神情。 胖脸快活极了。翌日晨他让儿子牵着黑栀子去边防派出所玩耍,让它嗅吸辨听每一名警察的气息足音。一个月后警察距几十米远,它便汪汪地叫了起来。三个月后警察距百米远,它便发出报警的叫声。一年之后,它长成一条壮健的看家犬,或伏在路口,或跳上围墙,日日监视着边防警察的行踪,若是一捕捉见警察的足音,迅即跑至胖脸足前吠叫。胖脸每避去一次灾祸,便扔给它几块珍禽珍兽的杂碎,笑嘿嘿地拍着它的头说: “想吃美味,就得看好边防警察!” 久而久之,黑栀子珍禽珍兽的杂碎吃上了瘾,就像吃鸦片烟似的,一日不吃浑身乏力口舌无味,即使家禽家兽的rou吃涨至喉咙口,也提不起一丝精神,必跑至胖脸足前汪汪地吠叫索要。胖脸很阴险,每日只让黑栀子珍禽珍兽的杂碎吃半饱,这叫吊胃口,不吃无力吃饱又懒得动。他抛出一把无形的钓钩,紧紧地钓着黑栀子的心。 有一日,黑栀子被蚊虫叮咬得重,浑身一阵热一阵冷打起了疟疾。它伏在路口的法桐树荫下,头颈朝东双目监视着几里地外的边防派出所,看着看着,脖颈发酸头发沉了。眼前浮起一缕缕朦胧的雾气,连天顶热辣辣的日头也晃摆起来。它恍觉喉咙底蹿起一股烈焰,烫得口腔四壁嗤嗤冒烟,鼻孔里烫得翘起了皮,嘴唇烫得冒起了火泡。它急火火地伸出于涩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顿觉凉了一瞬。但转眼间,它又觉喉间的烈焰呼呼地朝上涌来,炙得脑壳guntang,似乎额顶毛发被烧着了,腾起一股焦糊的烟波,呛得口鼻窒闷起来。它吓坏了,慌忙撑起身段,四足打着趔趄,吃力地走到几十米外的水沟边,扒开厚密的芦苇,惊飞了一只呱呱鸣叫的大苇莺。它急急地俯下头颈,伸出舌头大口大口地舔啪着凉水。水面浮翻着一层细密的红虫,它也顾不得了,啪哒啪哒舔吸了个饱,顿觉喉间的烈焰被浇熄,双目又能看清水肚里的苲草游鱼。它便将头脸插入水肚浸了一下凉,急又拔出,翘高,摇动脖颈,把凉水珠儿甩洒向干烫的脊背。后胯没能洒上,它复将头颈浸透水拔出,翘起摇甩了一阵,将后胯也洒湿了。 突然,东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摩托车的骤响。黑栀子慌忙爬上沟岸,冲向路面,只见几名边防警察骑着摩托车,旋起飒飒的疾风,呼地一下掠过它的身边。它蓦吃一惊,撒开四足,追着摩托车旋起的干躁的灰土疾奔起来。但因患病,它足跟软奔速不快,只能紧撵而无法超越。它追至路口时,摩托车却向镇北开去。它悬至喉咙口的心又跌回到胸窝。 胖脸酒家在南而不在北,刚才虚惊一场。黑栀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伏在法桐的树荫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镇北。眨眼间摩托车开出镇去不见了。它竖起双耳,却因路对面叫卖棒冰雪糕的呼喊声太响,压得镇北方的摩托车的响声小了许多。它本应奔向镇北,去捕捉摩托车的响声,但因病得四足乏力,只能撑起身段向北跑出几十米远,侧过右耳轮辨听了一瞬,听见摩托车熄了火。 蓦地,黑栀子浑身又打起了寒颤,仿佛心底冒出一股股冰水,哗地涌入一根根血管,恶狠狠地扑向千万只毛孔,冻得每一枝毛发都瑟瑟地抖,毛发尖似有霜粉飘落。它脖颈晃摆得厉害,眼球倏地甩向右眼角,急又回荡向左眼角。路西侧的树木、行人、商场橱窗,忽地向左一飘,忽地向右一飘。迎面驶来的车辆,或东或西地不停晃荡,宛似葫芦架下悬挂的葫芦,突然被肃杀的秋风猛烈吹扫,茎纽眼看就将折断砸上头顶。眼一眨,葫芦化为一辆卡车,轰隆隆地直向头顶冲来。 黑栀子周身一激灵,惊醒过七八分魂来,在路心飞快伏下四爪,收低头颈与后胯,尾巴来不及收夹于臀下,便觉双目一黑,干躁的尘沙扑满面颊。刹那间,一辆卡车轰地冲过它头顶,沉重的暗影压得脑壳一炸,辛辣的汽油味袭入鼻孔,呛得喉咙口连连作哕。它脊背碾过一阵寒风,尾巴被啪地一击,一阵剧痛从尾根暴起,沿着中脊线向头顶直劈过来,躯体两侧滚过六只车轮,轮边压进起的碎石子粒,噼噼叭叭地射上脸鼻、双耳与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