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祸水、演技与尺子
汉厨正文卷第四百零九章祸水、演技与尺子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杨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两百多陇西郡狗大户差点都要气炸了肝肺,一个个看向其背影的目光,似乎都能杀人了。 然而,当那些健卒们打开木箱,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钱币和白生生的羊脂玉雕件时,这些人都傻眼了。 相比之下,他们送出去的那些玩意儿,如今就堆在杨川曾经坐过的马扎子旁边,灰不拉几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简直没法比啊。 而且,这还是人家杨川两个月的零花钱? 简直就! 这分明就是欺负人好吧? 汉帝国的有钱人会玩得很,像什么青铜器,金器,玉石雕件,琉璃器,陶器,直至后来的‘杨氏瓷器’,都是狗大户们最喜爱的物件儿,每一个有点‘品味’和身份的狗大户家里,多多少少自会收藏一些。 当然,这些所谓的‘阿堵物’,用杨川的话说,也就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 真正属于让人玩物丧志的,其实还包括小妇人、书童、男朋友。 等等,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 大家都很会玩物丧志,但这些陇西郡的狗大户们,包括那些根深蒂固的李氏家族的族老、家长们,在杨川面前,却是逊色不少。 毕竟,人家的背景和爵位就搁在那里…… …… 当晚的酒宴上,杨川与董仲舒谈笑风生,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各地的风土人情,朝堂烂事,那叫一个熟稔与惬意。 董仲舒满面红光,侃侃而谈,大口吃rou,大口喝酒,时不时的还要感慨几句,说自己若能常年累月的在长宁侯家里蹭饭就好了。 读书人的不要脸,在董仲舒身上也算是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不仅惹得杨川哈哈大笑,让同席而坐的陇西狗大户们也是摇头苦笑不已。 想要给杨川送礼,拉拢腐蚀这位年轻的长宁侯。 不料,人家随手送回来的几十箱子金币和羊脂玉雕件,就算用脚指头去计算,也比他们送出去的珍贵好几倍。 想让大读书人董仲舒在学问上镇压之。 看来,也没什么把握,听听人家杨川与董仲舒之间的对话,一会儿天文,一会儿地理,一会儿五行八卦,一会儿又是农桑稼穑、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诸位老先生根本就跟不上人家二人的节奏…… 总之,这一顿饭,就吃得很是难受和憋屈。 这个眉清目秀的长宁侯,简直就是一妖孽,第一次见面,就让这些老李家的话事人们觉得无所适从,还真是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杨川居中而坐,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不已。 老李家经营陇西郡几百年,多出大读书人,多出名将,多出良家子,占有一半以上的良田、人丁、矿山、沼泽和山林,这些只是表象而已。 他们最大的底牌,其实并非这些。 而是羌人和氐人。 甚至,还有匈奴人的影子。 汉帝国的名门世家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便是每一个狗大户的背后,都有一个或一堆连朝廷都会忌惮的敌人,就譬如陇西李氏的背后,是羌人、氐人、匈奴人;河北袁氏的背后,是匈奴、东胡;齐鲁公孙氏背后,是东越、鲜卑、朝鲜…… 差不多便是如此吧。 用杨川的话说,无非就是养寇自重罢了。 汉帝国立国近百年,表面上繁荣昌盛,无论文治还是武功,似乎都很牛逼,尤其是在刘彻当上皇帝的这些年来,整座天下被镇压的服服帖帖,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就连朝堂老贼都会产生某种错觉,以为皇帝的话就是圣旨,朝廷政令就是铁律,所谓的三公九卿就是个人物。 实际上,这都是表象。 皇命不出长安城,朝廷政令不出三辅之地,这才是汉帝国的真相。 想想一两百年后的三国战乱就能知道,汉帝国的皇帝,在很大程度上不过一个‘天下共主’而已,大一统的汉帝国,在眼下来说,还是一盘散沙。 也就是说,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已然初现端倪。 这口锅,只能由汉高祖刘邦来背。 那老小子出身低微,泗水亭长,搁在后世两千年也就某派出的所长,陡然之间得了天下,当了皇帝,一拍脑门,废黜暴秦的郡县制,重启分封制,将自家的一大堆儿子全都封了王,为后来的天下大乱埋下祸根。 那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所以,本就对皇权没什么好感的杨川,对那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高祖皇帝并无好感。 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生气。 要知道,大秦帝国虽然残暴,但人家始皇帝却凭一己之力,硬生生的将天下的诸侯、贵族、狗大户们镇压掉,并以郡县制的手法一统天下,那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至于说刘彻想要完成的‘文化大一统’,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情,杨川以为,其功不亚于始皇帝的‘物理大一统’。 当然,如果可能,刘彻的‘大一统’内容,若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好了…… …… “长宁侯,小老儿斗胆,再请长宁侯考虑一下,给我等一个田地兑换爵位的机会。” 就在杨川略微有些失神时,一名老者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躬身施礼,神情颇为恭谨的说道:“想我陇西李氏,镇守大汉西北门户几百年,为了抵御氐羌匈奴,多少大好儿男前赴后继,战死沙场,致使陇西郡人丁单薄,民生凋敝,很多地方名为县,实则还不如说是一片焦土荒地罢了。” “长宁侯,看在那些战死沙场的儿郎面上,还请勿要推却为盼!” 得,这就开始道德绑架了。 杨川不经意的瞅一眼董仲舒,旋即转头看向那老者:“本侯也想给咱陇西郡多争取一些卿爵爵位,怎奈,朝堂之上,有些人百般阻挠,本侯的这大汉列侯的爵位,差点因此而被夺……” 他喟然长叹一声,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杨川提起酒坛,给自己又斟满一大碗酒,端起来沉吟几声,似乎想要诉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仰着脖子,再一次一饮而尽。 尔后,便摆了一个怅然若失的表情,垂首不语。 这一幕,让在场之人的心情都有些不好了。 看看,为了为陇西郡,把这位只有十八岁的大汉列侯给愁成什么样子了…… 糟老头子们好一阵唏嘘,无不摇头苦笑、叹息,向杨川投来甚为歉意的目光,其中饱含了歉疚、惭愧和心疼,宛如一群心思纯洁的长者,关切的看着自家的后学小辈。 就连杨川都差点被感动了。 看看,大爷还是你大爷,单就这一份演技,便能秒杀多少后世小鲜rou、小坤坤! 杨川再次喟然长叹,自斟自饮,眼角余光不经意的瞥一眼董仲舒。 老贼心领神会,也给自己斟满一碗酒,一饮而尽,沉声道:“长宁侯,真是难为你了。” “不过长宁侯。” 老贼话锋一转,神色淡然的说道:“据老夫所知,朝堂之上,此番给你长宁侯使绊子,不给陇西郡百姓人进爵者,主要是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儿宽,他们自己吃肥了,门下走狗如云,却要将别人的道路封死,这恐怕有些不够意思吧?” “长宁侯,要不这样,伱太守府再给朝廷上一道奏表,恳请朝廷鸿恩,给咱陇西郡的百姓人进一次爵,老夫也给皇帝修书一封,看看能不能讨一分天恩浩荡?” 董仲舒左一句‘朝廷’,右一句‘皇帝’,说得就很是冠冕堂皇,实则不动声色的将祸水引向公孙弘、儿宽等人,果然就是大读书人的手段。 杨川微微点头,沉吟着答应下来:“奏表早已写好,只是本侯担心再次招来旁人置喙,故而,这几日一直都在犹豫。 既然董公愿意出手帮忙,那就最好不过了。 不过,若是此番上表请命,害得本侯被皇帝再次训斥,并一个不小心被夺了爵、丢了官,你董仲舒可得帮衬一二,实在不行,本侯一家子便要搬进你家去,蹭吃蹭喝一辈子!” 大堂内,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声笑语。 “长宁侯大义,陇西郡百姓没齿难忘!” “长宁侯真妙人也。” “是啊是啊,不愧是咱大汉朝最为年轻的列侯,长宁侯说话太好听了……” 在一轮五颜六色的彩虹屁中,杨川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郁结于心的那一股子闷气,似乎也消散不少,整个人似乎都高大威猛起来。 “长宁侯,小老儿代表陇西郡百姓,敬您一碗!”
“长宁侯,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只要是在陇西郡境内,哪个狗日的不睁眼惹您生气,老夫打折他的狗腿!” “长宁侯,我等先行告退,回头有空,还请您多走走、多看看,咱陇西郡别的没有,这好山好水却还是有那么几处……” 一番客套后,那两三百糟老头子终于告辞出门,一个个的脸上,自然满是笑意,一言一行,更是彬彬有礼,比读书人还像读书人。 “啊,终于送走了。” 打发那些人离开,杨川长吐一口气,看着依旧大吃大喝、洋洋自得的董仲舒,笑骂:“董仲舒,这些人跑来太守府闹事,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 董仲舒哈哈大笑:“老夫不过教导他们几句,让他们不要空手而来,你长宁侯不是经常说,这天下之事,并非全都是打打杀杀,更多的,还是这人情世故么?” 杨川摇头苦笑:“本侯的真正学问你一窍不通,平日间的一些闲言碎语,你倒是记了个清楚!” 董仲舒摇头,正色道:“长宁侯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这天下学问,看上去各有千秋,有深有浅,历代典籍有薄有厚,在老夫眼里,却不过是一些死学问,没什么意思,无趣得很。 然而,长宁侯,你可知晓,孔夫子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凭的是什么? 凭的,便是他的那些闲言碎语。 为什么呢? 因为,孔夫子早就知道,在这世上啊,并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人,正所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便是这个意思。 所以,孔夫子自然也就懒得著书立说,整那些没有什么用处的玩意儿,只是用一些所谓的闲言碎语教化这天下……” 董仲舒一旦开讲,往往便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 同时呢,因为长期当老师的缘故,不仅能将一些简单的事情说出一大堆道理,还能做到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就很有后世教员的模样。 然并卵。 对于杨川来说,这种滔滔不绝的话语,只要他想说,估计都能讲上三日三夜都不带重复的。 打口炮,有嘴就行啊。 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开口:“董仲舒,现在没有什么外人在场,你能不能别装了?” 董仲舒老脸一僵,旋即哈哈大笑,伸出一指,点着杨川的鼻子骂道:“老夫好不容易蹭一顿饱饭,还饮了七八碗烈酒,难道就不能好好讲一些道理过过瘾?” 杨川摇头:“这些道理你都讲了不知多少遍了,就在本侯这里,至少也有七八次之多,你烦不烦啊?” 董仲舒干笑两声,嘟囔骂道:“其实才讲了三四次……” 杨川瞅着董仲舒,意味深长的笑问一句:“董仲舒,对于孔夫子,本侯也有些甚为独到的见解和看法,你要不要听?” 董仲舒拱手:“老夫洗耳恭听,长宁侯学究天人,定能讲出一些新意。” 杨川摆手笑道:“你董仲舒夸赞一个人学问好,往往都有一个潜台词,那就是你讲得很好,以后就别讲了。” “本侯并非你儒门弟子,但对孔夫子、孟夫子却还是心存敬意,并无半分亵渎之意,至于今日要给你讲的几句话,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你这位大汉第一读书人姑且听之就行了。” 董仲舒眼见得杨川如此说,反而变得神色肃穆起来,躬身一礼,道:“请长宁侯解惑。” 杨川想了想,只说了一句:“其实,孔夫子之所以是孔夫子,是因为他是一把尺子。” 董仲舒愕然抬头,盯着杨川的眼睛:“何解?” 杨川道:“你说的一句很对,那便是金无赤金、人无完人,相比之下,孔夫子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做得好,克己复礼,严于律己,故而,他便是一把尺子。” “这尺子,不是用来丈量的,而是一个底线。” “关于人的,道德的底线。” “或者说,是一个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标准和底线。” 董仲舒垂首,沉思良久,渐渐抬头,长跪拱手:“朝闻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