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崩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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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枉矢天象过后,府内议论纷纷,人心惶惶。”李守贞环视着节度使府邸堂前的族人,声色洪钟,“适逢我李府上下乔迁河东的第一个年关前夜,为平息流言不安,本将命众人今夜集聚于此,主持傩仪,以驱凶伤灾变,平揣测之言,保家族顺意,祈安乐洪福。” “傩”源起于“五礼”,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和嘉礼,那时的驱傩多为皇室举行、举国同庆的大傩,也有民间自发举行的傩舞,多以驱凶祈福为主,随后的演变交织着浓郁的军事色彩,从西周礼意“军事战胜鬼疫”到唐代贾言疏所评“傩亦武事”,都彰显傩礼与兵戈千丝万缕的联系,诸多会战之前,双方军队也各有驱傩的礼俗,安歌曾在随军途中有所见闻。 “傩仪起!方相氏临!”作为典礼主持,僧总伦洪亮的声音回荡于府院上空,在静谧夜晚尤显气势恢弘。 话音刚落,十余位黑衣少年双手各持一柄戈矛,排列成队带有节奏的嬉笑着,从堂前鱼贯而入,跳跃呼号间红色头巾泛起点点亮色,而后均匀环绕排列在红彤彤的火坛周围。 须臾,野兽咆哮声由远及近飘来,两位壮士身披兽皮、头戴毛角,扮着“十二兽”左右簇拥着傩祭主角莅临人间,这位“方相氏”头顶一副金光四溢的面具,全身熊皮尽裹,一手持戈,一手执盾,四只眼睛赫赫生威、炯视苍生。 待“方相氏”走近火坛,原本围成一圈的红巾少年开始迈着整齐而缓慢的步点,充满韵律地朝整个傩仪的场地扩散开来,队伍每挪五步,便有一位少年躬身点亮其脚边碗口大小的烛灯,星星点点的光亮依次燃起,秩序井然。 至时,庭灯尽燃,橘红色的火苗跃动着,将众人心中的凛凛寒意渐渐驱散。随即,堂外爆竹声起,将仪式推向高潮。 在“十二兽”击鼓吹号的恢弘声势中,方相氏率领红巾队伍,跳动起“方相舞”并引吭高歌,低沉威严的号角声与神秘悠扬的歌声交织交融,在戈矛与盾牌的此起彼伏间,驱逐着芸芸众生对未知天象的胡乱猜测。 “云和、神歆, 赤石朱光。 风祥、思康, 星穹旺。 凌天池飞梁, 宜静宜庄。 斩魑魅狷狂, 彻八荒。 爱敬恭肃习, 涤濯华芳。 祈荣光日上, 太平享。” “灾变尽除,天下太平!”总伦高声祷告声刚落,场内庭灯尽数爆出耀眼夺目的灯花,热气升腾,吉景加持,李氏族人的脸上大多泛起久违的笑容,才教他们忐忑已久心终于安稳落定。 不知是谁带头说了句,“任世间风雨飘摇,我李氏自福寿安康。” 全场上下举杯同贺,李守贞自得意满地大笑起来,激动的脸色也好似那燃烧的烛火,红光满面。 众人这边的祝酒尚未咽下,一个焦急的身影却在此时急匆匆地奔跑出现。 管家李路在门外候了许久,方才止住手握令旗、风尘仆仆从汴梁赶来的使者企图对傩礼的打断。 如今大礼完毕,他才敢放行令早已横眉竖目的使者进入。 “李将军,汴梁急报!” “禀报李将军,”使者面露哀色,挺身而立,声音低沉颤抖,“左卫上将军、皇长子于战中薨逝,圣上昏厥多次、哀伤难持,念长殿下生前功勋赫赫,身为天下英年楷模,特召请诸位藩镇节度使世子前往汴梁守灵祭拜,一齐告慰殿下英灵,以彰浩浩国殇与无上哀荣。” 安歌双手一抖,玉盏的余酒尽数泼洒在地。 李守贞听闻消息后,亦始料未及,大惊失色得怔在那里。 一方面,他的确对这位仙逝的皇长子颇为欣赏,年纪轻轻不仅身经百战,对政事弊病颇有见地,深受朝廷重臣鼎力拥戴,一旦登基上位,大汉朝廷势必迎面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利益重新洗牌,而李氏和自己将有何归宿,细细想来,他有惋惜,有敬重,更有隐隐担忧和后怕。 另一面,当今圣上请节度使世子南下拜谒,名为守灵,或许实则为质!这一招竟如此狠绝,他自己失了儿子,也要天下藩镇主将都体味到随时失去儿子的痛苦,自己当真不甘心,却又不敢不从,心乱如麻。 僧总伦见李守贞呆坐在那里盘算着心思,又瞥见堂下使者存疑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大呼一声“阿弥陀佛,愿殿下早登极乐”,才将李守贞游离的思绪成功拉回。 “殿下啊!”李守贞当即囫囵跪倒在地,仰天痛哭,无限惋惜地捶胸顿足,“那日您对老臣的嘱托还历历在目,怎得正直盛龄便狠心撒手而去啊,教圣上心碎,教江山社稷空托,教天下百姓肝肠寸断!老臣恨不得代您前去……殿下!” 使者说道,“圣上旨意,请世子随臣下赴汴梁吊唁,还望将军尽快安排启程。” “崇训快向大人行礼,天子驾前,一言一行都要谨肃端正!”李守贞赶忙示意初蝉将自己扶起,挥手介绍到,“大人,这是小儿崇训,年少纨绔不经事,还请大人一路多多提携。” “李将军言重,末将自会好好照顾世子。” “那便谢过大人!”李守贞故作笑颜,讨好地说道,“您一路风尘仆仆,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在府中将就宿下,进些米水,明早再行快马赶路,可好?” 不想安歌突然从台上冲了下来,拦住使者的去路,“大人,我也要随夫君前去。” “圣上使者在此,不许胡闹,快快退下。”李守贞挡在安歌身前,示意李崇训将她拉走。 崇训本就不想让安歌随自己一同涉险,拼劲全身力气将她拉远。 安歌轻而易举地挣脱他的手,举着金丝锦囊跑到使者身前,“大人,这是皇后娘娘所赐华胜,并附言‘花开两朵,各表一只,助我完成心愿’,因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妾愿随夫君南下为殿下守灵,聊表哀思,还请大人成全。”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符家小姐罢?”那使者显然对这位符家奇女子的事迹有所耳闻,“既是皇后娘娘懿旨,末将自然遵从,还望少夫人临京后,多多劝慰娘娘才是。” 既得允准,安歌即刻转向正在极力屏住打她一掌冲动的李守贞,“夫君有我相伴照拂,还请将军放心。行李要准备一番,夫君与我先行告退了。”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和号令后,就挽着崇训离开了傩场。 使者心里暗笑,这李将军在家中岌岌可危的威严,又自感这女子非同反响,明知前方火坑,还毅然决然地跳下。既如此,一个质子是带,两个质子也是带,说不定帝后还能为此奖赏自己一番呢。 而李守贞此刻便恨不得掐死这个叛逆的女子,自她到府内,每每与自己作对,让他的许多心意都无法达成,更让自己在外人和族人前颜面尽失,崇训还是从前不思进取的崇训,如今,又多了一个不受自己所控又不断悖逆自己的儿媳,某些时刻他真的对总伦的谶语私相怀疑,这女子究竟对自己是相助还是相克?究竟是李氏的福星还是灾星? 举兵反叛的念头此刻愈发燃盛强烈——既然她符家眼高于顶,不屑与自己同流,那就偏要硬将他们拉下水,看他们奈自己所何。 他环顾堂下所坐一位位渐渐长成的庶子,心里颇感安慰:嫡子没了,还有庶子,再立一位夫人,也是嫡子!那时便不愁千秋大业无人继承体钵,到那时,我便要你符安歌,还有那受世人拥戴的符彦卿都在我的脚下跪地求饶! 三个昼夜的快马加鞭,天刚蒙蒙亮,安歌和崇训终于在刘承训入殓当日凌晨到达这个横贯三代的历史名城。 城门前白幡飘飘、车水马龙,多数都是从四方奔腾吊丧的节度使世子车队。无论是门前的守卫,还是举着火把在城楼之上巡逻的兵士严阵以待的样子,这氛围像极了大战来临前的压迫和紧张。 安歌预感似有大事发生,在他们做好登记、领取哀服后,想向守卫试探风声,对方却闭口不言,只是催促他们赶快进宫拜见,便不再多说一二。 “河中节度使世子携夫人觐见!” 崇训和安歌两人身着素服,快步走进隆恩殿,对着刘承训的梓宫垂首跪叩。 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河中世子及夫人请起,承祐敬谢远道贵宾了。” 两人赶快躬身回礼,“拜见二殿下,还请节哀顺变。” 安歌知道这便是刘承训一母同胞的二弟刘承祐,他正代表皇上和皇后行迎宾之礼。 只见刘承祐手执木仗,全身素裹,被左右两边的仆人虚扶着,眼下泛着乌青,不知是否因年纪尚小,身板犹显瘦弱,泛着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随即,两人在内侍带领下,走到一侧的软垫后跪坐守灵。 大臣们和从四方赶到的宾客,陆陆续续登门行礼叩拜。 待落定时,安歌才和对面投射的两缕目光交汇,她惊喜地抬着眉头,对面许久未见的郭威和柴荣也冲其颔首示意。 约莫跪了一个时辰,安歌见崇训额上冒着冷汗,渐渐体力不支,便俯下身来,帮崇训轻揉膝盖,“若是不舒服,我扶你到外面歇息片刻罢。” 崇训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殡礼即将开始,我们还是不要生事为好。这里耳目众多,实在危险。”说罢,他偷偷用袖管掩盖着,握紧安歌的手,“我没事,能撑住。” 安歌刚放下心来,他又悄声说道,“安歌,你不该随我前来。” “没事的。” “这并非简单的吊唁,很可能,我们便将终生困在这里。” “困在这里又如何,我们彼此陪伴在身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京师重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时多少质子下场圆满,我不信你不懂。” “子期走前我都答应他了,要好好地照顾你。” “安歌,”李崇训痴痴地往着安歌如水双眸,“若是我这一辈子很短,你是不是就可以自由了?” “尽胡说些什么!”安歌没料到他会这么诅咒自己,急忙压低声音呵斥,握紧李崇训冰凉的手指不放。 她望着灵位后被厚厚经被覆盖的厚重棺椁,一阵莫名的恐惧缠绕于心。 隆冬的早晨多呈灰蒙雾气,今日尤甚,连一缕阳光都未从云缝中洒落下来,也没有一丝风,就这样沉闷地、安静地,迎来了属于刘承训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黎明。 “皇后娘娘驾到!”内侍官高声禀报。 全场伏地叩拜,“皇后娘娘千岁金安!圣体保重!” 李皇后一袭黑衣,被左右两侧的皇家女眷搀扶着奔袭而来,痛苦得几乎直不起身。 “我儿……你为何如此狠心,撇下母亲独自去了!”说着,瘫软在黑漆漆的棺椁之上,扶着棺盖,刹时哭得昏天黑地。 闻此情景,隆恩殿内外众人,无不动容流涕。 刘承祐见状,扑倒在李皇后脚下哀声劝慰,“请母后保重凤体,兄长若见母后如此感伤,势必英灵难安呐!” 李皇后并不理睬,仍只是把着棺盖死死不撒手,喃喃呼唤,“训儿……我的训儿……求求你快回来罢……” “圣旨到!”掌事太监高举圣旨前来,在灵前停驻,“圣上有旨,嫡长子刘承训,德厚温仪,出光赫赫,蛟龙万里,社稷所依。今一夫当关,为国捐躯,天地失色,日月无辉。朕伤之大恸,哀至不豫,特此追封为魏王,谥先太子,增享帝格奉享。钦此!” “灵起!”典仪官高声疾呼,“魏王英灵,魂归苍宇!魂兮归来,冰峨飞雪!魂兮归去,鼓瑟齐喑!归来归来,兰芳永荡!” “魏王兄起驾!”刘承祐摔碎手中的瓷盆,梵音骤鸣,全场哀声四起。 十余位高壮的皇室男丁手持木柄,一齐用力,方才将极其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椁扛起,朝殿外走去,隆恩殿内的大臣和世子则排列成一字长队,徒步护送这位先太子走向城外的永眠之地。 李皇后因制无法前往送别,见棺椁就要临门而出,她激动地摆脱亲眷桎梏,向前追赶,却因脚下一软几乎歪倒在地,旁边正等待入列的安歌眼疾手快地将皇后一把扶住,“皇后娘娘小心!” 因多日哭泣致使两眼肿如核桃的李后,一对上安歌充满同情和哀思的目光,便止不住伏在她肩头抽泣,“是你……好啊,你来为他送行了。承训曾告诉我,你曾帮他解惑,又鼓励过他。如今想来,当真要感谢你。” “皇后娘娘言重了,魏王殿下身为天家贵胄,一生胸怀天下,达济苍生,虽壮志未酬,却坦荡无愧。追自己之所逐,执内心之所著。令奴婢敬佩不已!” 李皇后握着安歌的手,方才舒缓一二,她遥望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深深叹气,“女子,你陪我回甘泉宫坐坐罢……我喜欢听你说话。” “是。”安歌嗫喏着,鼓起胆子朝李后请求,“启禀娘娘,奴婢夫君崇训顽疾未愈,又因彻夜奔袭守灵,体力略有不支。不知娘娘可否准许夫君先行回驿馆休息?待奴婢离宫后,将与夫君共念《地藏经》百遍,以为先太子英灵祈福祷告。” 李后当下便唤人准备轿撵,将李崇训先行送回驿馆。 安歌这才松口气,顺从地被李后拉着手,亦步亦趋地朝甘泉宫缓缓走去。 当安歌在太原皇宫内得见的那台八仙桌前落座时,忽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强烈慨叹。 李后无力喑哑的声音响起,“你说……本宫这甘泉宫比起太原府的如何?” 从宽敞庭院和雕梁画栋的楼阁,到内殿精致鎏金的佛龛和金光四溢的器皿,着实令安歌啧啧称赞,“自是比太原府的甘泉宫好处许多,这满满的富丽堂皇和琼楼玉宇才,更与皇后娘娘的身份相符。” “唉,富丽堂皇又如何?”李后嘴角抽搐着,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往昔的光彩神韵,“太原府邸的甘泉宫虽小,那却是与夫君和承训共享天伦之乐的家。如今的甘泉宫又大又冷,承训再也无法前来为他母后承欢膝下了……如今我失了长子,圣上也不好了,细细想来,本宫才懂,什么是生无可恋。”
一瞬间安歌没明白她的意思,总以为是李后抱怨圣上恩宠渐熄的闺怨而已,她顾不上揣度什么是“圣上也不好了”,便赶忙劝慰,“圣上与娘娘相识于微时,一路风雨兼程,自是与其他妃嫱不同,圣上即使再宠爱别人,娘娘的位置自是永远都无可替代的。” “不是……”李后双肩又止不出抽泣起来,“你可知今日出殡,为何圣上连面都不露么?” 安歌预感这恐将是什么宫闱秘闻或是父子不合的真相,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奴婢不知。” “承训死讯传来,陛下便一病不起,如今看来,病势沉疴,恐是不好了……”李后如削葱的肩不断耸动着,未施粉黛的脸更写满了蜡黄粗糙,眼角的皱纹因多日哭泣痕迹又加重几分,“这消息封锁宫内,只有杨邠、史弘肇和郭威几位重臣知晓。女子,如今本宫真的撑不住了,只想与你宣泄这濒临崩溃的心绪,才能好过些。” 安歌当即感到被浪头生生淹进大海的窒息感,身在军中多年,长期受父亲耳濡目染教导的她,终于知道这城中非同寻常的戒备和警惕从何而来。 皇帝刘知远一旦驾崩,对刚刚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大汉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四面虎视眈眈觊觎中原的其他势力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安歌缓过神来,望着李后几乎支离破碎的神志,赶忙加以安抚,“皇后娘娘,您还有二殿下,他也是您的依靠啊。” “承祐么?”李后挑着眉冷笑,满眼的心烦意乱,“你不知道,这孩子,自小鲁莽暴躁……本宫看得出,他做一疆之王尚可,若做储君,恐比他皇兄逊色太多。” 当安歌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李崇训之后,不由得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坦诚相告,“大汉如今站在岔路口上,不知接下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她站在阁楼窗边,望着被幽暗惨淡之色笼罩的汴梁街景,丝毫没有新正里的一丝喜庆,“无论怎样,一旦圣上驾崩,必然又是一番动荡,听皇后娘娘的意思,新主可不是什么善良等闲之辈,我等被困质于此的世子,不知会等来怎样的结果。” 李崇训身着一袭亵衣,慵懒地倚在床头,“无论新主如何暴虐,他总不至于要和天下藩镇领主反目成仇,还敢杀了我们不成?” 安歌一声叹息,“他是不敢动我们,可你能保证那些肱骨大臣不动我们?” “这是何意?” “还记得魏王殿下生前说过,那些老臣多以酷吏威名荼毒天下,连当今圣上都要看他们脸色三分,那年轻的二殿下上位之后,还不被这些老jian巨猾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到那时,有几个想篡位夺权的,只要假借二殿下名义除去我们,必将换来天下大乱,这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我们再不行动的话,恐怕终将成为他们刀下屈死的厉鬼冤魂,再无翻身之地了。” 李崇训痴痴地望着她激昂江山的模样,眼里充满仰慕的光辉,“安歌,你当真八斗之才,分析得极为有理。” 她撇嘴一笑,似是想到什么,一阵忧愁再上心头,“崇训,我不懂,这世上有许多事我越来越看不懂。” 她旋即坐在床沿,轻柔地伏在崇训胸前,吐气如兰,“今日目送殿下魂归,整个世界归于平静,他所流的血、所断的手、所拼的命,百日之后,还能有多少人铭记?百年过后,世人又将如何评说咱们这个混乱羸弱的时代?我们所经历的痛楚和磨难,成为了史籍中一串串冰冷的文字,成千上万的鲜活个体终将隐匿消逝在历史的长河无影无踪,结局不过成为后人眼中与之毫无关联的一抹时光痕迹而已。崇训,我不知,我们的努力究竟能改变什么?我们每日的奔走、与天斗地斗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崇训抚摸着她乌黑的发髻,无言以对。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安歌凄然地笑着,“有时想想,这世间,活得糊涂,庸庸碌碌,活得通透,也了然无趣。” 崇训见她愈发消沉,赶忙用手指宠溺地戳着她的额头,“你呀,就是凡事逼自己琢磨得太清楚了,你看我,活得糊涂,庸庸碌碌,岂不是也很好?”说罢,他调皮地用手咯吱着安歌两肋,才令她痒得阵阵发笑起来。 “你个坏人,人家在跟你说正事,你又不上心,真是坏透了。” 见安歌不怀好意地贴上自己的胸膛,崇训心知不好,便要起身下床,可要论身手敏捷,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怎是安歌的对手,下一瞬,她早就单手绕过他的后脖颈,扳过他的脸,轻轻吻啄起来。 崇训半推半就间,趁机寻到时机侧过头,喘息着道,“安歌,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行!唔……” 安歌双手框柱他的双颊,忽的想起今日皇后口中怀念的那个“家”,恍然其虽贵为国母,如今却孤苦伶仃,自己虽一无所有,而“家”却近在咫尺。 渐渐地,她戏谑的成分慢慢褪去,转而注入了更多的柔情与真挚。 “崇训,我的身子早就没事了。”安歌双手捧住崇训的脸,声音清脆柔媚,“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和你创造属于我们两人的家。” “你忘了秦先生告诫我们的话么?”崇训故作严肃,眼神中泛着君子澄澈的坚定,“更何况,殿下丧礼期未过,咱们不能逾礼。” 安歌哑口无言,方才罢休。 “咚……咚……”临近午夜,从皇宫方向传来的钟声骤然鸣响,安歌赶忙披衣下地,她拉开窗缝,朝远处张望。 一阵寒意刺骨的冷风夺窗侵入,却比不上映入眼帘的一队队卫戍军在静夜中如临大敌的模样来得更为可怕。 “怎么回事?”崇训为安歌披上外衣,忧心忡忡。 她迅速掩上木窗,闭着眼无力倚住窗棱,“皇家不似百姓家,以鸣钟代替云板告事,云板四声,丧音击报,钟鸣九声,国丧凛至。崇训,这次,咱们恐怕真的走不掉了。” 乾祐元年正月二十七,后汉皇帝刘知远于汴梁宣和殿驾崩,谥曰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庙号高祖,逝日距魏王薨时仅十六日。 乾祐元年二月初一,刘承祐进大内都点检、检校太尉,加封周王,于高祖皇帝灵柩前继位,为后汉二世主,年十八。 去年正月,后晋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惨淡谢幕,今年正月,接承其体鉢的后汉,则在双双损失圣主和储君之后,重陷风雨飘摇与晦暗迷离的未知前路。 君不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君不知,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