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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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乾祐元年,即后蜀广政十一年正月,赵延寿之子、后汉京兆府大将军赵匡赞,和凤翔府大将军侯益一同带兵投降后蜀,成为蜀帝孟昶新年以来收获的第一份大礼。 后汉与后蜀被秦岭一分为二,以东南为后汉,以西北为后蜀,凤翔府与京兆府便坐落在两国边境,一南一北地伫立在渭水河畔,和巍峨高耸的秦岭山脉一起,构成后汉王朝在西南边陲的一道坚固防线。 孟昶知道,后汉皇帝此时正竭力与旧部残留杜重威死死周旋,根本无力顾暇后蜀的暗中威胁。 得到汉军两员大将归降的讯息后,孟昶当即下令,命兴元府张虔钊军与源州府李延珪军兵分两路,分别从散关和子午谷穿越秦岭,迅速进入凤翔与京兆接纳两路降军,以便用最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长安一带的军事要地一并收入囊中。 可是,两军从后蜀出发不过几日,前方便传来赵匡赞和侯益又重新投靠后汉的消息,孟昶听到战报,顿时气得他七窍生烟,几年来偏居一隅的他费尽多少心血,总算看到东进中原的一丝曙光,到头来还是被那些视诚信于无物的贰臣狠狠算计一把。 见皇帝满脸惆怅无法释怀,宓妃便妖娆地挪到他身前,媚眼如丝,“陛下,贱妾虽不懂军政国事,却知我蜀地是普天下最为平静安乐之所,秦岭那边的事乱成一团,陛下何必为那些乌烟所扰呢?要贱妾看,芙蓉帐暖度春宵才是人间极乐之事……” “陛下,前方急报……”掌事内官唯唯诺诺的声音响起,他大着胆子探近床榻,将声音扬高两分,“后汉传来密信,汉主刘知远已于昨夜晏驾归天。”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将因短暂失利而显混沌的孟昶从温柔乡中拽了出来,他猛然掀起明黄色床帏,满脸大喜过望,“消息可否属实?” 掌事内官本想稍稍抬头,却瞥见帷幔之后宓妃若隐若现的羊脂玉一样的臂膀,又赶忙埋下脸去,“回禀陛下,汴梁已封锁城门,如临大敌,消息该是真的。” “极好!极好!果然天助蜀国!”孟昶兴奋地绕着圈,“快诏安思谦来见朕,朕要和他好好部署一番,秦岭之战,我蜀必将先声夺人!” “诺。”掌事内官得到旨意后便要退下,却被亢奋不已的孟昶喝止。 “且慢……如今天赐良机,乃是我蜀绊倒后汉的绝佳时机,不可将视野仅仅放在小小的秦岭。你快去请费夫人入宫商议大事,不得有误!” “陛下!”宓妃披着一件杏黄色的薄纱缓缓下地,声音尖厉而起,“如今,天色已晚,宫门早已下钥,陛下怎可请一外命妇在此时入宫觐见。费夫人虽与陛下情同母子,却终归为一君一臣,更何况费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如此近身天子,陛下就不怕有更多的流言蜚语散播市井么?” 这些日子,宓妃知道孟昶流落远方的露水红颜,早已嫁为人妇,又偷偷按照他近身侍卫的描述,按安歌的性情模样好好修炼模仿一番,自己又着实有几分媚术,于是毫不费力地获得连绵盛宠。 这几年,宓妃宠冠后宫是后蜀众人皆知之事,期间,费夫人企图为皇上进献佳人,也都被她一一推挡回去。 从此,宓妃和费夫人便暗暗较上了劲,后者希望能够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人,才能使自己和整个费府永葆贵极,如此谋算却多次被好妒的宓妃所阻;而宓妃则早就瞧不惯费夫人仗着皇上年少时的几次相助,便真将自己当做“隐形太后”一样的人物,前朝后宫哪里都企图插上一脚。 于是,心思活络的宓妃便授意下人,生生编纂出皇帝与费夫人的宫闱艳事传扬开去,也好借民众的悠悠之口,煞一煞这位后蜀第一诰命夫人的锐气。 孰料,孟昶冷哼一声,“爱妃所言‘流言蜚语’乃是何意?” 宓妃毫不慌张,娇艳的双唇一张一翕,似乎早有准备,“污言秽语不堪入陛下之耳,只是,这费府与费夫人这些年因受到陛下恩宠,羽翼渐丰。前有李仁罕和张业叔侄之鉴,陛下万万不可再让那费氏高楼渐起、威胁皇权了。” “放肆!”孟昶抽动着嘴角,不等她说完,便一掌将言语间僭越政事的宓妃掀翻在地,“朕看你还算安分,这几年对你颇为宠幸,却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费夫人是谁?凭你这贱人又是谁?怎敢与她相提并论!” “陛下!”她早已摸清孟昶多疑又显偏执的性情,言语间也不甘示弱,“臣妾一心系于您身,一言一行、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替陛下分忧,陛下言语重伤臣妾一颗赤诚之心,臣妾唯有以死谢罪了。” 说着,宓妃便作势要朝那梨木雕花床榻的尖角撞去,心里却笃定那人绝不忍心。 “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宓妃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绒毡之上,只觉得额头上的创伤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禁扁起嘴,口中逸出的那一声“陛下”,既委屈又娇嗔,唤得她直教自己的骨头都酥化了几分。 “爱妃当真是最体贴朕的知己,”孟昶蹲在陷入宓妃身侧,见她额头上的点点血滴坠落在洁白的毛毡上,像极了一朵朵开时正艳的桃花瓣。他纤长的手指绕着她那洁白无瑕、丰满却不失立体的面庞温柔地转了几个圈,“知道费夫人已为朕挑选一位世间独一无二的绝艳惊才,爱妃便如此忙不迭地退位让贤,令朕心里着实喜庆安慰。” “什么?”宓妃难以置信间,只觉头颅越发晕眩了,连忙把唇凑向那只在她脸上不断游移的手,“陛下,臣妾头好晕,快救救臣妾……” “你这贱妇头晕,心却狠辣无比!”孟昶嘴角抽动着,抬手朝她的脸颊又狠绝地甩了一记耳光,“别以为你自己做的那档子下贱事神不知、鬼不觉,告诉你,别说那党项、羌胡,就连中原皇宫里都有朕的人,朕想得到的,从未失过手!” “原来陛下是怪臣妾做的那件事啊!”宓妃待充斥的耳鸣声碾压之后,挣扎地从地上撑坐起来,眉眼间满是抑制不住的嫉妒狠辣,“无论怎样,她那干净的身子您是再也得不到了。臣妾没见过她,不过听党项人说,他们早就把她糟蹋个干干净净了!臣妾还听说,她被劫走之前,一直与和她同行的男子卿卿我我,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既然臣妾做主毁了她,陛下也别再期盼了!” “朕想要的,无论她是天神是娼妓,朕都会得到手,不想要了,不过弃如敝履罢了。”他狠狠抓住宓妃那头顺柔及腰的长发,凌厉的眼神似乎在她煞白的脸蛋上一刀刀地划着,“朕知道,你想做皇后,又不愿被费夫人牵制。如今,朕便如了你的愿,教你再也不能和她比肩。从此,你将一无所有。” “不!不!”宓妃连忙抱住他的脚踝,“陛下说过,你会一辈子宠着臣妾!” “鄙薄的贱人!”孟昶泛起一阵阴冷笑意,“既然谈到那女子,今日朕便要到费府好好领略一番。你没读过书,不知汉武帝和卫子夫那般偶然相逢,是何等绝美的景致。今夜,屋外瑞雪轻盈,风姿绰约,朕和你多说无益,倒是误了这番良辰美景。” “传朕旨意,褫夺宓妃封号,废为庶人,交由费夫人全权处置。”听着身后宓妃疯癫无状的喊叫,孟昶迈着轻快洒脱的步履,朝掌事内官言道,“准备轿撵,朕要到费府走一趟。” 因已入夜,自己又是不速之客,孟昶特意令属下和家仆万勿惊扰,只是一个人提盏镶满金缕贴花的六角宫灯,轻车熟路地走向议事之地,因覆着软绵绵的一层积雪,石板路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倒比平日里增亮许多,他无意中间瞥见无心亭中摇曳闪烁着点点微红,亭顶凸起的六个棱角也都分别悬挂着淡碧色的丝绢,恰到好处地轻柔垂地,以其为屏障将红尘外的世界两相隔绝,丝绢悠长仙媚地随风摆荡,似如一双柔弱无骨的柔荑,摆手召唤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 虽是冬日,后蜀气候仍显温和,雪片飘洒,更添湿润,也像是在冥冥之中,将这土地上的一切不洁之事抹去,复回到从前的洁白无瑕。 他故意放慢了步伐,教自己踏雪的动作轻柔几许,走近后,才看清亭中所立之人,单见背影,已足令他内心漏跳半拍。 亭中那女子通体身披白色裘袄,青丝不过简束,正孤身立于石桌旁,潇洒地舞动着手中笔管,满头秀发连同笔尖的起承转合而带着节奏飞扬,不知怎的,他总觉这女子身上正书写着世间最孤独无望的悲伤。 他温柔地用右手食指掀起一扇悬缕,正忖度此时开口是否略显冒犯,便听一阵黄莺出谷的柔媚嗓音扬起,“贵客请驻足,莫再靠近妾身。” 孟昶心脏突突地跳得更加厉害,不自主顺势踏近一步,委以躬身谦礼,“是夜更深霜重,积雪成冢,然姑娘独自置身于此,仿佛为这亭和湖笼罩上一层朦胧如月的光芒,美轮美奂至极,教鄙人不由驻足观望,若有唐突,还望姑娘恕罪。” 他举着灯笼照亮离自己最近的一扇丝绢自上而下的奔腾笔迹,欣赏与赞叹之情顿时溢于言表,“春心滴破花边漏,晓梦敲回禁里钟。十二楚山何处是,玉楼曾见两三峰。如此上乘之作出自姑娘之手,更令鄙人自愧不如,请受鄙人一拜!” “贵客莫再取笑,请快些归去,妾卑贱之身如同草芥,不值片刻流连。”那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在此响起,更掀起孟昶心中无尽的好奇与怜惜。 听到身后的男子再也没了声响,那女子心中暗想,这世间男儿不过都是好色又无胆量担当之徒,便孤愤地拿起石砚,将其中所剩不多的墨汁朝身侧的丝缕甩去。 孟昶惊叫还未脱口,漆黑的墨水已四散喷洒到无辜的丝缕之上,迅速湮染开来。 只见她缓缓起身,拢了拢围在颈间的裘绒,悲天悯人地发出一声叹息,似是为那些被自己亲手捣毁的丝绦,似乎也是在感叹着自己,“暗黑倾泻,覆水难收,天地之间,再无纯白。” 不知怎的,孟昶听到这句话,便回想起自己从懵懂少年到如今挥斥方遒的半载人生,他不禁开口应对,“人生翻转,股掌之间,欲之驱使,纯白本就无用。” 孟昶仿佛透过厚厚裘袄,看穿她遍体鳞伤的身心,虽不见她的正脸或美或丑,眼下时分,他只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言语,助她莫要消沉,“无论怎样,历尽磨难的身体终有一日落叶归根,独有文字中潜藏的诗者灵魂可永世不朽。鄙人虽不知姑娘发生过何事,却有一言当劝慰姑娘,人之一生,不过成王败寇,你可以选择懦弱逃避,让自己龟缩于安静角落,被世人遗忘。可是,姑娘就愿意如此历临世间一遭,最终成为人们口中一事无成的样子么?我为你的文字感到不值,更为你澄定无波、高洁无暇的灵魂感到不值。故请姑娘万望自重,再不可自轻自贱!” 闻及此,女子走向湖边码头的脚步忽地一顿,“原本我想于这至美至纯的湖景中埋葬我的一生,听闻贵客所言,心底竟又掀起一丝涟漪。” 孟昶内心焦急万分,想要上前拦住她执拗的前行,又唯恐驱散她对自己逐渐放下的戒备,“姑娘莫要冲动……你想要什么,说与我听,我都会助你完成。” “你看这湖上结冰了……我想,我要一个赌注罢。”她忽然轻呵一声,伸手指着湖中心隐约可见的岛屿,“我的家在那边,若是今日我可踏着湖面薄冰顺利归去,从此便决意与过往一刀两断,若是不能,也算是洗清了我这满身污秽。” “姑娘,”孟昶平日虽叱咤庙堂之高,也少不了在各种佳丽间左右逢源,今日听到眼前女子一番离奇的赌注,突然少有地手足无措起来,丝毫找不到劝说她的半分理由。他垂下肩膀,只得远远地将手中的宫灯穿过丝幔,递到她掌边,“这抹烛光,希望能够代我陪你。” 她微微侧脸,从孟昶手中接过灯笼,迷雾中的夜里望不到清晰的轮廓,孟昶只能确认,这是张极为俏丽完美的容颜。 他深吸一口气,略显卑微地祈求道,“等你安然无恙到了对岸,举着它,朝这边摇一摇,教我安心。可好?” 女子背身朝他行礼,便抬起秀丽的羊皮靴试探地置身冰面之上,形单影只的她走得那样艰难,身姿却在小心翼翼的摇曳挪步间更显婀娜。 每一步,都是生与死的赌注,每一步,都走在孟昶心里,镌刻下迷恋彻骨的痕迹。 那半柱香的光景,仿佛成为孟昶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当那团微弱的灯光越来越远,孟昶踮起脚尖站在码头的顶端,翘首张望,明明是数九寒冬,他的掌心粘腻地渗着汗珠,呼啸的寒风从湖面穿堂而过,眼睛被扑得又涩又胀,也不敢有半时分神,生怕那份无与伦比的美丽堕入冰窟,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原本以为,女子的矜持不过皆是假面,在男子万马奔腾地进攻下即刻灰飞烟灭,可是,当站在她的面前,孟昶竟觉自身一切粗暴与强大幻化得无影无踪,他只想将她温柔地捧在掌心,呵护并尊重着这抹濒临破碎的纤弱,执拗地执行着她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微弱的灯光终于摆脱了冰湖上的移动,似乎跳跃着登上对面微微凸起的水榭嶙峋。 孟昶这才深吐口气,满脸皆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当对岸的灯火快速移动化成一个半圆,他也用力挥舞着手臂,不管她看得到抑或是看不到,他都愿意用这种略显傻气的方式庆贺着她的成功、她的重生,以及自己和她未来的无限可能。 “夜晚天黑路滑,臣妾不知陛下竟迷失在府中。” 费夫人保养甚好的精致面庞从丝绢后浮现,暗红的唇与贵妇刻板的高髻都毫不掩饰地证明她于蜀国中的尊崇地位。 “夫人,她比符安歌还要摄人心魄……”孟昶目光仍遥望对岸,极为恋恋不舍,“朕对符安歌亦可嗔怒呵斥,可是面对她,却只想用最柔软的心底,为她筑上四面高耸的宫墙,不让她再受到半点伤害。” “陛下,有些事,她需要自己去渡。”费夫人脸上划过一丝隐秘的痛楚,“如今看来,那心结已了却大半,臣妾代她谢过陛下。” 孟昶还想再追问下去,却被费夫人恰到好处地拨开,“时机到了,臣妾必将令陛下得偿所愿,但当务之急,应以国事为重。” 于是,他悻悻地住了口,将远眺的目光收回,这才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从容,“夫人想必对边境与后汉之事知晓,眼前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可令我后蜀放手东扩了!” “臣妾以为,后汉驱除鞑虏,重振汉威,于中原人心鼎沸,上下一心,此刻虽连失主上与储君,实则更令百姓齐心合力。当下若贸然进攻,恐怕民意难违,还请陛下三思。” “夫人言之凿凿,也是朕所顾虑的事。可如今大好形势,当真不进则退,我蜀总归要先发制人,不能白白耗费这等天赐良机。” 费夫人点头附和,“臣妾听闻,后汉降兵复叛,边境烽烟四起,不知可否于此,做些文章?”眼神流转间,内心已有可循章法,便洋溢着并不随年纪增长而褪去的诡艳微笑,“陛下可还记得三十六计的混战计?” “混战计?不敌其力,以消其势。乘其阴乱,利其弱而无主,随以向晦入宴息……”孟昶忖度片刻,便恍然大悟,直直叫好,“后汉人心对外虽是如一,可对内却各有盘算,反复无常、想趁乱上位的臣子军将不在少数,是时候尝尝我们为它埋下的苦果了!” “费乔有一细作潜伏于后汉王景崇军中,听闻这位原本讨逆的王将军如今已是进退两难,叛将侯益与赵匡赞早已向新主刘承祐投诚。”费夫人捻起手中的丝帕捂嘴嘲笑,“还有那位一心坐着皇帝梦的李守贞,早就在纸醉金迷的谶语中不可自拔,咱们该推波助澜地点把火,好好烧一烧他们那飘摇不定的江山后院了。”
孟昶与费夫人相视一笑,计谋就此笃定。 狼烟起,风声紧,便在与中原相隔的千里之外,在那片似乎与世无争、自得享受的芙蓉城,翻云覆雨,尘埃落定。 另一侧的八百里秦川,这个夜晚同样由于刘知远驾崩消息的不胫而走而平静不再。 后汉左卫大将军王景崇全身缟素,久跪于凤翔军中所设的简易灵堂前,眉头紧锁,进退维谷。 月前,因回鹘进贡使节向后汉控诉党项部落经久不息的侵扰劫掠,自己便受皇帝任命前往黄河上游平息纷争,后因长安两府掺入后蜀势力,复折道潼关以西,加以平乱。 犹记大军出发前夕,主上刘知远私下对他特意叮嘱,“朕如今虽接受赵匡赞投诚,准他进京参见,但赵延寿、赵匡赞父子二人作为契丹降奴,皆不再为信。朕也着实无法猜透他与侯益究竟是否有不臣之心,你到那里,若他们依旧迁延观望、含糊闪烁,朕许你见机行事,不必犹豫。” “臣遵旨!”他跪倒在地,声音高亢洪亮。 自后汉朝廷建立,王景崇因立功不断且忠心耿耿,颇受刘知远信赖,短短几年便被擢升为左卫金吾,贴身为其行事,甚至比苏逢吉、史弘肇和郭威等人,掌握着更多的不为人知的皇室机密。 他恍惚着从回忆中清醒,只不过当下时刻,自己原本扶摇直上的仕途和人生,极有可能因位上之人的更迭戛然终止。 他泪流满面,哭陛下,更是哭自己。 “属下赵思绾拜见将军!”一位皮肤黝黑的大汉身着素服,风风火火走入军帐,见王景崇一派昏惨心境,忍不住直言相劝,“先皇已逝,将军不该一味沉泯伤感怀念。早谋出路,才能不受人所制。” 王景崇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望着对面之人左脸所烙的青鸟图案,内心涌起一阵赞叹。 回想自己初到凤翔,听闻后蜀军队已从南方悄然逼临,因手中禁军有限,便要调遣驻扎在京兆府中晋昌牙兵一同前往阻截。 可赵匡赞早已动身前往汴梁,这些留守的牙兵一个较一个jian诈,刚有并军的风声泄露,便有许多士卒化作平民争相逃散,唯恐王景崇借圣上名义秋后算账。 那时,王景崇心生一计,打算在这些晋昌牙兵们的脸上刺上一只青鸟作为标记。 闻及此刑,众牙兵更是无人理睬,唯有一名被军中士兵唤作“盗匪”的末级军官赵思绾率先响应,他的左脸毫不犹豫地贴近被灼烧得喷薄热气的烙铁,只觉一阵焦糊气味袭来,那原本其貌不扬的黝黑面庞上就此落下一只青黑色的飞鸟形状,配上他稀疏不成型的眉毛和炬如铜铃的炯炯双眼,更将身上那股子无惧天地的气派表露无遗。 其他手下曾暗中告诫王景崇,“赵思绾生性暴虐凶残,难以控制,不如将他除掉。”均都被王景崇阻拦,并执意将其提升至晋昌牙兵之首。 如今风云突变之际,他身上的冷静和主见分明尤甚,王景崇愈发对其施以信任起来。 “思绾,你来看看这道旨意。”他将桌上一卷明黄圣旨递予过去,“新帝命本将兼任凤翔巡查使。可几日前,我竟让侯益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回汴梁,这事已是渎职,且他与我之前过节颇深,如今他独自东去,势必要在新帝面前对我加以诋毁。此战当真出师不利,这未来的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将军糊涂,当时怎不一举将他诛杀,以至留下如此后患!” 王景崇摆着手,头顺势转向一旁,似乎在无尽懊悔着当时的犹豫不前,“先帝的密旨新帝并不知晓,若我将侯益除去,小皇帝肯定要怀疑我擅自行凶了。” 赵思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解释,“如今放虎归山,难道圣上就不怀疑将军了么?身处这混乱时局,将军实在不可妇人之仁。” 月余间,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国丧典仪画上一个句号,乱雪纷飞后春回大地,中原浩渺江山迎来了她的新主人。 不出王景崇与赵思绾预料,侯益前往汴梁负荆请罪后,顺利得到圣上刘承祐的原谅,加之侯益家缠万贯、颇通人情世故,大大小小的官员从上到下几乎都被他贿赂个遍,以至无人不在新帝面前歌诵其德行仁义。 当侯益任命为开封府尹兼中书令的消息从汴梁传来是,王景崇知道,这个局,他终究还是败了。 他看着京中眼线飞鸽传书中的消息,对新帝原本的愧疚,瞬间幻化为满心怨怼,“侯益谤将军霸道蛮横。新君忌惮,恐将分崩军力。” “果然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失神地叨念着,赵思绾突然夺门而入,面色焦急,“将军,朝廷已派供奉官征调我全部晋昌牙兵回京述职,侯益知道我带兵投靠于你,恐怕此行定是凶多吉少。” 王景崇心下一惊,捶桌摇头,“雷霆之怒果然来了,好快,好快……” 赵思绾双手撑着书案,将头探向失魂落魄的王景崇,流露出摄人的狠厉,“将军,我们横竖已是失势,不如学汉高祖刘邦揭竿而起,说不定能搏出个锦绣前程!” 见王景崇仍是举棋不定,赵思绾索性将绘着秦川地势的羊皮地图抖展开来,用腰间的箭镞一把定在军帐的木楔之上,“将军,你我如今已没有退路,再犹豫,就要为鱼rou刀俎了!” 王景崇大脑飞速运转,不由得开始回忆起属下曾经提示过自己有关赵思绾的评价。 交道日久,他渐渐看清这位“强盗将军”身上从不掩饰的狠辣和超于凡人的精明,他说的没错,如今已无退路,小皇帝的步步紧逼终于让他抛开对先帝的怀念与忠心,开始正视赵思绾谋划的叛逃计划。 赵思绾见原本神色恍惚的王景崇眼中逐渐迸发出坚定的复仇火苗,便更加顺畅从容地描述起他端详已久的周密策略,“秦川八百里沃土,南有秦岭为屏障,北有羌胡、党项部落自给自足,不能教后汉军队渗入。如今将军占据凤翔散关要地,如若我能在东行之中成功占领长安,那秦川的大半都将成为我们的势力,如若西侧的潼关天险再有异动,便可彻底将关中与中原的通道封死,届时你我便可坐拥这片广袤沃土,逍遥为王,不被后汉那乳臭未干的孩童所限,岂不快哉?” 王景崇听完他一席酣畅淋漓的谋划,嘴角不禁扬起久违的微笑,“思绾果然是军事奇才,此计当真妙极!长安那边原本便是你的领域,这我不担心,可是,若想你我成合围之势,安然于此,潼关那方恐需笼络成为我们的势力,那里的将军是……” “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赵思绾脱口而出,“将军可与他相熟?” 王景崇略显失望地摇摇头,“他平日里低调得很,看他老实谨慎的样子,恐怕不能为我们所用罢。” “将军此言差矣!”赵思绾哈哈大笑,“他曾经跟随杜重威投降契丹,后又复降后汉,我不信他身上还有多少忠烈贞洁可言。这皇帝林立的世间,想称王称霸的将军,恐怕比山里的兔子都多得多!” “我没成家,不知将军家室何在?” “我出征前,就把媳妇孩子送回邢州去了。”王景崇说罢,和赵思绾默契对视片刻,二人不由得一同仰天长笑。 同为将军,他刘知远能做皇帝,自己便也能做! 因为这是一个生死由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逆天改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