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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四)

    七

    致我想念的林舒:

    得知你有男朋友后,我度过了一段与我而言算不上快乐的时光,像被人时时刻刻拧着心脏榨取眼泪,痛苦又煎熬,但还不得不面对。从那以后,我开始刻意地回避你,不再故作偶然地经过你的窗前,不再悄悄跟在你的身后,朋友谈起你时也假装不再兴致盎然。对你来说,生活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是对我来说,我每天都在纠结挣扎中度过,最后又无奈地妥协臣服,似乎只有不停地忙碌才能转移我的注意力,似乎只有看不见才能不想起。

    我不再写诗,将之前写的诗从书页中一首首挑了个干净,但即便装模作样地攥在手中反复折叠,还是舍不得如此随意地扔进垃圾桶,但又不愿意时时面对,只能默默折起来放在收藏满悲伤故事的抽屉里。书倒是没有落下,即便你因为恋爱的分心和课业的压力停缓了脚步,我依然按照以前的步子有在认真地读,像上了瘾。谁能想到,原本对阅读抗拒非常的我,如今已如痴如醉地迷恋上了读书的感觉,根本戒除不了。若是没有书,或许我又要重新落回孤寂无依的低沉情绪中去,或许又要在漫漫无边的海里棹孤舟,说不定早就沉航触礁了。可以说,是书拯救了我。说出这句话的我,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直白的事实,书成了我和你之间唯一仅存的联系。如果放弃了读书,可能我便彻底剪断了和你的一切关联,而随着时间飞逝,记忆慢慢遗失,或许在一个不经意的天气,我就会忘记你,忘记一段明明没有深陷其中却早已痛彻心扉的过去。但我做不到,要我忘记一个我第一次那么那么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正如小王子说过,只有用时间浇灌的才显珍贵。你是我用三年时间无悔无怨灌溉的喜欢,即使同你不会有结果,也让人很难割舍。如果我在喜欢上你的第一天就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我就不至于在一段漆黑无助的时间中独自挣扎许久。但在我产生放弃喜欢你的念头并将之付诸实践之前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反倒如释重负一般轻松,甚至有一丝终于从失恋的苦楚中走出来的释怀。是的,我失恋了,我喜欢的女孩喜欢上了别的男孩子,在我十八岁的那年,为此我哭了好几个整夜。但年轻时候的伤痕来得快,痊愈得快,身上心上都一样。于是,我重新谈了一场恋爱,恋爱的对象是你。没错,依然是你,因为叫人放下心中所喜欢的人,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或许在别人看来,我拿得起却放不下,但对我来说,拿起的明明就是不想要放下的,本就只能二选一,所谓放弃,所谓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低落的骄傲。于是,我开始了一场甘愿重蹈覆辙的恋爱,一场不求结果的单恋,一场从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局的爱恋。

    平城高中毕业后,我选择去到北方上大学。当时的我一心想要去外面见识大城市的繁华模样,只想一个劲儿地往外走,想着在外面努力奋斗半生,最后怎么着也要弄一个衣锦还乡的名头。大学以后,我和那位朋友常通书信往来,关系并不因距离远近而亲疏隔离,同高中时一样自然。书信的内容多是交待近来际遇境况,或是新近结识的朋友,或是偶遇的趣事,又或忆起旧事,徒寥感慨一番,更多地是一些激昂勉励的话。一生时间里,我常给人以向上的勉励,哪怕很多话我仍怀有质疑,但这并不破坏它在人处于低落伤心迷茫时予人以面对和反抗的勇气,那时精神的力量,一种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力量,一种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力量。我自然十分明了鼓励的话语的力量,却从未亲身践行过,或许是我生性拧巴,越拧巴越偏执,可偏执之余更多地被卑微笼罩,我的性格注定是失败的性格。不过也好,我的心向来能比别人多承受些凌厉的风沙。

    纵使我们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但我喜欢你这件事,他始终不知情。他曾隐隐地试探过我一回,被我巧妙地化解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从我关切的言语里察觉出异于常人的关切。说不定他早就猜测了大概,只是想找我亲自求证。而我则故作镇定地一概否认,他倒也单纯,没有再追问,竟相信了我说的话。偷偷地喜欢一个人,将她放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用心保护着秘密的感觉,真让人安心之余又不免忐忑,像揣着百万现金在街道上游荡,生怕别人将自己的钱财抢夺一样。

    他在字里行间同我透露过你的消息。他说,你毕业后没有出走外省,留在了平城,念了师范学校中文专业,因为父母朋友都在平城,方便彼此之间照应。而且,平城师范的中文专业并不差,记得高中学校语文老师都出自那里。是啊,女子多是那样重情谊重故土,担心自己走远了会不习惯另一方的水土,自己心里会惦念家中,家中亲人又会挂念远在他乡的自己,所以宁愿安心待在小城,也不愿去他乡作那浮萍无根。有过出走经历的人大多都感叹时空最是磨人,磨人心肝脾肺的肠胃,磨人温吞隐忍的脾气,磨人天高气傲的雄心,你脾气向来温和淑婉,不适合远走,留在平城的选择再合适不过了。我倒是有点儿羡慕你了,既逃了数学的魔爪,也不必在地理习题中煎熬,我甚至能想象顺利进入中文系你有多开心。你生来就是要学习文学的,我心中一贯如此认为,因为再没有人能媲美你读书时娴静安宁的模样。他还说,高考之后你和男友分了手,他跑到了沿海省份,与你断了往来。说来好笑,看到这个消息,我竟不自觉地心情大好。我向来不是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但我并不想瞒你我小人得志般的窃喜,望你不要见怪。我不知道他向我透露你的消息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得知消息后,我心中那方被加上了锁链和封印的空间似乎是松动了,一丝略带妄想的期待从中飘逸而出。它像是一个考验,更像一道凌厉的质问,一个我一直无法坦荡地回答的质问。从那一天开始,放下和拿起有在我脑海中周旋起来。我对你或是放下了,或是仍然没有,我不知道。

    大学里,以分数为基准从四处挑拣最后汇聚一处的人很多,形形色色的,各自带着各方的秉性,但根子上与我之前所见的差别不大,毕竟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知识水平差不多相当的人,交往起来并不费劲,一年下来,木讷寡言的我竟结交了不少可靠有趣的人。

    但我并不打算同你详谈那些林林总总出现的可爱的人儿。我们此生大抵是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这些有趣的人就不与你细说了,占用纸张篇幅太多,你读来会觉得累,况且与你而言,这些人也没机会相识。我想如果有缘该见的人注定不会错过。如果我和你还能有幸再见,那我定然会不顾你的厌烦,与你秉烛夜谈,与你谈及我生命中出现的过每一个人,同你说起我喜欢你的故事,同你说你不在身边时,我独自支撑着前行的岁月。

    我基本能够适应大学的学习生活,虽常因基础不牢固而导致学习稍比别人吃力,但好在大学不是每个人都醉心学业的,所以不喜城市繁华美景的我抽空追赶了许多,收获颇丰,没落到下乘。饮食住宿基本妥帖,只是要完全适应北方的口味尚需要时日打磨。唯一不相适应的便只是初来乍到就感觉压抑的空气,整日灰蒙蒙的,时常漂着砂砾,一点不如平城的暖阳青天那么令人舒心。但有暖气的冬天极为友好,不用遭受冷风冷雨阴湿的侵袭,不必包裹厚重的衣衫,手脚能从棉服里抽将出来,故而活力更甚,适合读书。

    即便如此,身处异乡的我对这座城市仍有不少的陌生。纵使四年过去,零零星星的经历并不算少,可要说熟悉,尚且做不到,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毕竟四年时间对于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来说,太短暂了,一个人对于人口百千万的城市而言太渺小了。

    没事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湖边,听耳畔吹过的沙沙风声,有从西伯利亚来的,有从南方来的,有的轻柔如丝绸,有的凉爽如深秋。我期待湿润的南风可以给我捎带一些有关于你的消息,我希望南下的北风能将我想对你说的话带给你。

    是的,我想念你,无比的想念你。我以为自己换一个环境就能够不再见到你,久而久之,我的脑海将同眼睛一样由于生疏慢慢忘记你。我甚至想象过我或许会在异地的城市会遇到其他的人,我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从而开启一段新的故事,在缠绵的甜蜜中忘却曾经的苦涩悱恻,用一段写满未知的关系覆盖之前一截开头结尾都不太完美的青春。

    我几乎努力地去尝试了,可以说差点儿就爱上了别的人。她们美得异彩纷呈,个个洋溢着青春的美好,或艳丽,或淡雅,或可爱,或高冷,五彩缤纷,像圃子里争奇斗艳的花,处处招展着青春的活力和魅力。那是所有人认为的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健康活泼的身体,美丽的容貌,充沛的精力,以及一个个怀春的男子隐隐萌动的荷尔蒙种子。

    我曾尝试循着父母对我未来伴侣的期待,循着社会对异性的要求,按图索骥地在人群里找寻,像一个寻找新鲜红rou的苍蝇,在无人认领的土地上寻觅。可花花绿绿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人令我眼花缭乱,令我目不暇接。我开始问自己,我在找的是爱情?还是一个与男人契合的器官?亦或是一个可以搭伙过日子的厨娘?我在教育中浸泡着这么久,没有学到为理想付出一切的崇高追求,却尽学了些苟且度日的动物天性。

    于是,在自我怀疑中,最后丁点支撑我或者说控制我的循偶的热情在疲惫和茫然中彻底消泯了。我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找一个功能上的配偶,一个一起生活的伙伴,一个我明明不心动却试图去爱上的伴侣。我并非对她们全然无感,只是再没有人像你一样给我那么多的欣喜和欢愉,又给我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我的心很狭窄,狭窄到装了一个你之后,便再不能为其他人腾出空间。那是青春留给我的最后的纯真了。

    我不愿意效仿徐志摩、季羡林之类的大家周游情场的风流,更不愿用不值一提的才情充柳永、白居易之流。论才华,论诗情,论地位,我是不及他们千万分之一的。我不愿意借空虚寂寞的由头粉饰招展风流,也愿意学罗曼蒂克一般的花言巧语去将自己的浪荡篡改得情深意浓。我对你的爱是忠贞的,是纯洁的,是处子一样的愚蠢的,我实在不愿意也做不到心口不一地将肮脏的身体夸夸其谈为一座冰清玉洁的灵尊。因为染了最污浊的尘泥的灵魂就像心里已经腐败的苹果,看着听着挺楚楚动人,实际内心已经烂透了。我学不来,做不来,保守得紧,羞愧得紧。

    她们虽艳丽像繁花,精美像霓虹,会吊起我一下子的冲动,会让人被一丝神秘与好奇包裹,令人着迷。但似乎仅限如此了,眼睛在一瞬间的惊艳后重归于平常,心在一瞬间澎湃后依旧平平淡淡。她们很好,在别人心里可能更好,可就像一幅画一样,能装点生活,却不能填满空虚。面对她们,我好像被放了气的气球,活力一去不回,再不复当年偷偷喜欢你时那样的如醉如痴,再不复那般的如歌如狂,再不会那样了。十九岁之后,我没能重新回到十八岁,只能被时光迫不及待地推着搡着挤上一去不返的列车,站台的灯牌闪着醒目的大字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的大学过得艰难却快乐,四年时间经历了不少有益的磨难,成长颇多,所幸最后顺利地度过了珍贵的青春时代。最令人开心的是读了很多书,各种各样的,有乱七八糟的人写的乱七八糟的文章,有专业论述的书籍,也有很多有趣的人写的有趣的故事。但当年那般的言情小说终于是不再读了,美其名曰成长成熟便是要拒绝幼稚的美梦,但窘迫的事实是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奔腾的眼泪。因为读那些字里行间透露着青涩和懵懂的文字时,我很难不想起你,而对你的想念,会猝不及防地占领我的整个思想,以至于久久不能平复。

    总之,我读的书也不算多,也不太少,各有特色,让我局限的世界得到了一点一点的拓展。对了,我还重新捡起了写作。不过不是那种为写而写的疲于奔命的写作,更像是给你写情书时的写作,没有目的,只是想要将令人触动的故事记录下来。你可不知道完整地写完一篇令自己满意的文章有多难,明明只是一两千字,硬生生地让我写了两个星期,简直比当年给你写那封没有送出的长信还要难。好在我坚持下来了,写得越来越多,慢慢地也越来越好,甚至还学会了不少语文课本里的文学腔调,算是入了门。我把那些故事分享在了学校的刊文上,反响不错,还结交了一些喜欢文学的朋友,这让我很有成就感。不过,讨厌我的人同喜欢我的人一样多,但多是出于好意,也正是由于他们的批评则让我变得善于倾听善于改正,所以我常对他们报以感谢。

    你或许想问风景?风景啊,就那样吧,林立的高楼,如云的大厦,四通八达的公路,随处可见的垃圾桶,这些字和我们小时候在书上看到的一样,最好是亲自看过才明白,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学中文,应该懂我想要说的是什么。北方没有平城一下就是半个月的阴雨,每次下雨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晴起来又热得发烫,感觉像一只巨大的熔炉,要炼化顽固的人类。雪倒是很多,偶尔也会觉得可爱浪漫,但是奔波在生活中,普通的、最唾手可得的美似乎已经拨不动久故的琴弦了,只觉得天气生冷,叫人想快些躲进暖气房里。你可能觉得这样的生活少了些美好,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更多是因为我不擅长描写风月,怕被你笑话,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最是容易出丑。但我也不是完全失了风雅,下雪的时候,我常一个人爬上城边的小山丘,站在漫天飘舞的飞雪里眺望远方。我的心并不孤单,因为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仍鲜活地在我的心中跳动。我已经拥有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玫瑰花了。

    都市很繁华,学校出门就是商业街,熙攘的人流东来西往络绎不绝,大副的海报墙上玻璃上贴的都是,醒目的广告牌像一块块鲜红的墓碑,飘荡在半空中,宣扬着物质的消费,烘托着放纵的享受。在这里,我羞涩的钱包是那么的不值一提,似乎随便从墙上抠下一个字都价值非常。所幸我虽对橱窗中的商品垂涎,对五光十色的琳琅神往,却不觉得生活缺少它们便是继续不下去,所以扁平的钱包比一些自恃腰包鼓囊的人剩余得还要多些,因而能留有富余,还可以买书。

    每次站在街上,人流的嘈杂声让我迷恋,又叫我厌烦,同这座城市一样。我看着成双成对的人挽着手贴着臂往来穿梭,不由得停下脚步,愣住神,心想似乎生活就是这样的,从家庭离开,找到另一个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倚靠也好,搭伙也好,似乎总是需要另一个人同你一道迎接困难和幸福,也只有两个人彼此支撑,才不会在自由的孤独里溺亡,才能在分享和分担中生活得开心。他们让我感到心安,感到相通的温暖,似乎与我诉说着生活得真相。但又不时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给我带来长久难消的孤寂和自我建筑的悲哀。它们就像一头疯狗,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时刻想要把我拥入幸福的港湾,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随即又毫无预兆地置我于悲伤,叫人直坠冰窟,鲜血淋漓。

    一重又一重的情绪像数不清的箭雨,想要把我钉死在悲伤和快乐的边界,这是生活给我的奖励,让我品尝到甜蜜,也是生活带给我的苦难,叫我苦不堪言。每当这时候,我总能想到你。我只要一想到你在平城过得开心,家庭和睦,学习无虞,朋友在侧,手中有书,就感觉充满力量。似乎只要是你,总能让我重新拾起对生活的希望,那是我的世界为数不多的亮光了,是我时刻处在溺亡边界的生活的救命稻草。只要想到你,距离不重要了,时间不重要了,仿佛你就在我面前,看我写诗,听我唱歌,同我一道面对白天黑夜,你就是我浮沉人生的药,是我之所以没有死去的理由,是我糟糕的生活里最后压在潘多拉盒子里的希望。

    我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也不清楚他们说的心动是怎么个心动法,没人同我说过,我也没有经历过,毫无既得的未得的经验,懵懂得痴傻。所以便把对你的想象,对你的思念,对你的念念不忘,对你的倾诉,对你一切的感思当做喜欢,甚至是爱。这一道无解的命题,或许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所以答成什么样子也许都没有关系。你相信,它就是,它总是,它一直是。

    这一份感情就这样埋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像一泓温泉,持续不断地给养着我贫乏的生命,像沙漠之中突然来的雨,支撑着我走过短暂又漫长的生命。随着长大,这份感情或许不如青春年少时热烈澎湃,不如花季绚烂多彩,像不解风情的牙膏,像随手可拿的雨伞,装点着我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平淡生活。一点点光亮就能让人往前义无反顾地奔好大一段路,一点点甜蜜就能让人忘却挤压的痛苦,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也是明明被折磨摧残得不成样子还要拼命挤破头想要拥有追求的东西。我很庆幸,我在自己第一次的人生中便拥有了最美好的你留给我的最美好的回忆。我的一生都在这份美好的滋养下渐次展开,光辉灿烂。你是带给我这一切的人,你理当知道你在我的世界伟大如神明。

    我每一年都写信给朋友,让他替我给你送白色玫瑰,这是我和他之间另一个约定,也是你我之间第二的联系。你不必知道我的存在,就当我从未出现过,那便不会消失,就能假装我一直在,没有离开过。你不要嘲笑这幼稚的文字游戏,不要戳穿这脆弱的假面,权当是你看到的那样。只有这样,我对你的想念才能来得理所当然,才能来得合乎情理,才能一直一直不断延续,直到生命的尽头。从开始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爱是什么样的?爱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但我想我应该是爱你的,哪怕你并不知道。

    好几年前,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嘀嗒过后,我等着对方开口,可对方似乎也在等待我说话,于是两边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约莫几秒钟之后,电话那头才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先生,请问您是哪位?”

    是你!是你!你的声音!这是你的电话!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我已经记不起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你的声音了。你的声音依旧那么干净,同我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哪怕多了一丝教师的威严,但我仍是立刻就认出了你。我是不会认错的,世界上没有能比我对你更了解,因为你的声音早已在我脑海中响过无数次了。

    “是您给我送的鲜花吗?我们认识吗?”电话那头的你试探地问道。

    我依旧努力地克制着,不说话,像聆听懿旨一样听着你略微怯懦的问询。我想要同你说话,很想很想,但是我怕我一开口,说不清激动还是慌张的声音会引得你烦扰,引得你开始寻找我,引得你知道躲在玫瑰花背后的我。届时,我会从见不得光的影子里被拽到阳光下,那时一个机会,也是一分危险。或许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认识你,但也可能从此失去关注你的机会,连为你送一束花的资格都给丢掉。我不愿冒这样的风险,我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即使这次沉默的代价是失去出现在你面前的机会,但我也不愿意赌上我与你之间唯一的联系。我性格的弱点在你面前无限地放大,我仍倔强地维护着自己羸弱的尊严,哪怕明知我戏幕里的悲剧都来源于此。

    “先生,您……您在听吗?”

    我犹疑片刻,挂断了电话,我怕再听你说下去,我会忍不住脱口叫出你的名字。我是一个天生的胆小鬼。

    我真的很想亲自给你送一束花,想看你收到花时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惊喜,想同你一起守着它凋谢枯萎,第二年再给你送。世界太复杂,人太多,总有人一个动作就会引发大海啸。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的世界没有那么大。曾经的世界里,我想要顺遂父母的心愿,完成似乎是我需要完成的学业,能独立地生活,能够给父母养老送终。但现在,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人,就是你。我想要同你恋爱,照顾你的每一个情绪,同你一起哭泣,然后做着鬼脸逗你笑,再同你一起欢笑,喜怒哀乐悲恐忧思都一道,不错过你人生的每一个片段。我想要牵着你的手,漫步在街道,像普通人一样逛街吃饭。我想要和你一起看书,一起看很多很多书,一起讨论书里的角色,书中的世界,书中的词句,继而是人生哲学,在看似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中充实我们的灵魂。我想要拥抱你,贪婪地闻你头发散发的清香,茉莉一样的味道,嗅你身体肌肤每一寸牛奶一样的馨香。我想要亲吻你,你的嘴唇,你的脸颊,你的手掌,乃至你的一切。我想要同你结婚,届时我们会收到所有亲朋好友嗯祝福,我会带着至臻的爱意为你带上戒指,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我用心写就的诗歌唱给你听,我会在所有人的瞩目下亲吻你脸颊,我会同你一起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我想要同你一起生活,为你做饭,看你享用每一餐用爱意烹饪的食物;为你画画,将你的画像如蒙娜丽莎一般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放在我心中的博物馆,作镇店之宝;为你写诗,把每一首诗都念给你听,让你如女王一般享受所有高尚的赞美。我想抱着你入睡,像抚摸孩童一般抚摸你的额头和脸颊,任你枕着手臂,任你踢乱被子,再蹑手蹑脚地给你盖上。我想要同你一道迎接日出,送走日落,迎来满天繁星,迎来皎洁月亮。给你讲最动人的情话,再温柔地给你拭去感动地眼泪。陪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用一生的时间,如果不够,这一生先欠着你,下一辈子慢慢换。明明我所学习的东西让我知道来生并不存在,可是为了你,我愿许诺千千万万个来世,我相信,即使是孟婆眼泪熬煮的汤水,也无法令我忘记你。这个誓约我许了一辈子,信了一辈子。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同你说,想要变着花样说爱你。我想要同你一起经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清贫也好,富贵也罢,不离不分,不抛不弃,唯一的理由就是那个人是你啊。是我从十六岁就一眼爱上女孩子,是我偷偷地爱了一生的女人。

    你知道我写下一段话的时候有多开心吗?我仿佛经历了与我如今截然不同的一生,虽说普通,却如蜜糖一般甜,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我们的爱情神仙也要羡慕。那就是我平凡生命最神圣最崇高的愿望,也是愿意欺骗自己去相信来世的惦念。我仿佛又闻到了你头发洗发水的味道,又看见了专心看书的你,仿佛又回到那一个燃烧着昂贵青春的盛夏,回到了有你在的平城,回到了那一堵我同你只隔着一线的白墙。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柏拉图的世界,也许是平行世界,另一个你和另一个我,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守,有着美好的结局。我们是人人羡慕的情侣,拥有世间最羡煞旁人的甜蜜,步入婚姻的殿堂,恩爱有加,有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我们还生了一个孩子,过着普通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一起经历生活得苦难,一起沐浴世界的幸福,一起在这孤单的世界依偎取暖,对抗病痛,经营快乐。

    我常劝受累于爱情的人学会放下,却自己苦于拿起放不下的境况中,最终独自承受着其中纷繁复杂的滋味,蹒跚着往前走。或许我会成为心理学亦或者星相学模式研究的样本,但是他们永远不能了解我的全部,就任他们把结论往他们以为的方向上发展吧,与我没什么关系。我的世界从来都不大,反而小到只要一个人就能填满所有的空隙。

    尽管有很多麻烦事情想不清楚,以后的一生也没有想清楚,我也有在好好地生活,我把为你写的诗信一张一张存在书桌底的铁盒子里,像小孩子存零花钱,虽然我知道那个罐子永远不会有打破的那一天,但是每次往盒子里增加新的内容,仍是感觉心中踏实不少,惦念也轻了几分。

    三十岁的时候,我忤逆了父母让我成家的催促,一个人向单位告了长假,踏上了直飞XZ的航班。我知道爸妈的关心出于好意,也知道强硬的语气并非他们本愿,但我终究无法欺骗自已,也不能欺骗他们。在听到我决意此生不娶妻不生子的决定后,深受传统观念影响的父母勃然大怒,一番本就不顺利的沟通最后不欢而散。困宥于如何协调家庭矛盾的我选择用逃避暂时转移注意力,加上几年没用的休假时间,我得了一个半个多月的长假。之所以去XZ,是因为文学将那里描绘成了一个纯净的天堂,而我知道绝对的纯净是不存在的,作家不过是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躲在里面逃避现实。刚好,我同样在逃避,所以便飞去了XZ。

    在那里,我见识了很多曾经只在书本上见到的山川峡谷,勉强地攀爬了几座不算高耸的雪山,见到了世界上最虔诚地信仰着真佛的朝拜者。最后几天的时间里,我结识了一位质朴的牧民,同他一起去山上放羊牧牛,顺便挖了几根虫草。XZ的天很蓝,像从未沾染尘土的宝石,镶嵌在广袤纯净的天穹之上,能叫人忘记所有的烦恼。我常常觉得生活在这里的人应当是没有烦恼的,因为他们生活得简单,三餐能温饱,早晚牧牛羊,闲暇时候集会唱歌跳锅庄,在穹顶之下,在随风飞扬的经幡中,净手焚香,念经送佛。最重要的是他们有自己相信的东西,哪怕现在所谓进步的人群无数次告知他们佛并不存在,但我知道,他们只是信仰心中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只是信仰心安意宁。在那里,我仿佛也得到了净化,那一身从城市里带来的浮躁被空气中的纯氧荡涤了个干净,那一身烦扰也渐渐变得清晰而澄明。而假期最后,妥协的父母终究是原谅了我这个决心孤寂的儿子。

    此后,每每有假期,我常带着父母一起去那些我们没有如果的地方,去体验这个世界丰富的未知的人和景色。我知道他们心中仍是怀有让我娶妻生子的愿望,但出于对我的爱,终究是隐忍住了。所以,我始终是亏欠着他们的,这是我一生无法狡辩的过错。你知道吗?我去的尽是人迹罕至但风景秀丽的地方,我一向不喜欢人挤人的风景,那只会叫人疲于拥挤和拍照,无法静心欣赏。我想你应该会喜欢我挑选的地方的,因为那是无数心中种着文艺种子的人都会喜欢的所在。我常会找一个无人的山包或草坪,静静地躺卧在大地宽广的怀抱中,仰望漫天的星星,想象你也躺在我的身边,我们就静静地躺着,不说话,闭眼聆听拂面而过的风声,睁眼便是深邃的星斗。我似乎已经过上我想要的日子了,唯一嗯遗憾是你没有在我身边。不过,不重要了,我说过的,你一直在我心里,一同见证着我的欢乐。

    虽然每次的出行短暂,但每每上一次旅行结束,我就会计划着下一次的旅行。我的生活就像开在草原上的野韭菜花,总能在绿绿油油的野草里长出漫山的洁白。所以,我会更认真地工作,以期尽早攒够出行的钱。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蹲下来写点儿文字,拍两张照片,然后将它们一同寄给那位将我和你联系在一起的朋友。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那段没有你的过去,你可以去他家取,因为我相信看到这里的你,应该早已猜出了那位朋友的名姓。但请编一个理由,一个和我无关的理由,以此给我可怜的朋友留一分体面,毕竟你们两人是我寒凉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慰藉,我不想要因我多年前的慌让他失去对我的信任,然后迁怒于你,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但我宁愿相信,善良的他不会追究一个逝去的老朋友的罪过的。

    我唯一之遗憾便是离你太过遥远,数年竟也见不上一面,以至于我都快要忘了你的样子,那个我明明画了千万遍的模样,那个明明我只见到两面就再也没能够忘记的容颜。我开始后悔起当初冲动的决定,或许一直陪在你身边才是我应该做的,谁也说不准。我的心里时常大雨滂沱,转而万里晴空,一切都与你有关,共同熔铸成我生命的底色。只有在想你的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独,在风中还有依靠,不至于戚戚然地飘零,不至于在热闹的世界显得冷寂。

    寂寞总是叫人难熬,像一双巨手,挤爆我的心,让人连喘息都变得困难,像在脑袋里长了一颗种子,愁苦的根不停向下扎,不停打开一层又一层潜藏在理智之下的疯狂。诗性大发时,那一齐抛却理智的激情很容易变成泛滥诗性的助力,叫人意乱情迷,可清醒之际,又叫人有苦难言,只能默默忍受在疯癫边缘徘徊的失离感,承受不住,很容易疯掉。你像拴住风筝的绳线,无论我飞多高飞多远飞多偏,始终能够顺着你的方向找到正常的路,可以容许我放下勉强的尊严和强撑的假面舔舐伤口,可以让我在滑落无解深渊时猛地一咬舌尖清醒。没有你,我或许早熬不过几十载的悠悠岁月。

    林舒,我想念你,深情地想念你。我知道如果我足够虔诚,你就一定能听到我砰砰的心跳声,我在北方求学,在一个离你很远的地方飘荡,每天都朝着南方眺望,希望有风可以带去我对你的想念。那是二十多岁的我,成长却依然幼稚的想念,是执迷不悟又不肯回头的执念。

    我现在也很想你,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如果我的生命在明天戛然而止,我希望我今夜可以睡得安恬,可以在梦里再见你一面,我们都很久没见了,久到我快要忘记你了。“死亡不是最后的终点,遗忘才是”。我不想要忘记,于是想给你写信,用我一生最后的几次提笔,完成我生命无法实现的夙愿。

    风来了,和十八岁吹过的一样,那么香那么甜,那么温柔,好像一个你。

    八

    致我深爱的林舒:

    毕业以后,我去了一家报社工作,工资不高,但除去房租水电,仍能往家里寄千把块,也还算够用。我知道那些寄回家的钱父母都暗地里替我存着,但每次写信回家,总要嘱咐他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破了旧了的东西该换就换,不必给我省钱。可我知道,他们总是不会听,总是省吃俭用,总是担心在外的我的生活。以前的我最烦父母师长的唠叨,可现在最希望常常听见他们关切的声音,甚至有时候比他们还要话痨,约莫这就是人们眼里的成熟罢。

    我本无意留在北方工作,四年的求学之旅让我倍加思念那片生养我的土地,那里有我日渐年迈的父母,有我敬爱的师长,有我的好友,还有始终令挂念不已的你。人之漂泊也好,居定也罢,或求梦与理想,或求扬名立万,或求官运亨通,或求家财万贯,各不相同,但最后的落脚总是一样的,就是家庭和睦,亲友健在,欢欣度日,如此便最圆满,那些奋斗啊煎熬啊,不就是在为理想的生活而铺路吗!

    但我阔别那片土地太久了,以至于已经习惯了北方高速奔跑的空气,以至于渐渐生疏了曾经如数家珍的乡音,我在北方还有我想做我能做的事情,所以哪怕我挂念着的你不在这里,我仍不能离开。

    我总是要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在我的心还没有老到安于接受自己的命运的年纪”,我仍想为澎湃的热血、为高远的理想拼搏一把,像一个年轻人该做的一样,所以我选择留了下来,哪怕这是一座一眼望不见家的城市。所以,最后我成为了一名报社编辑,在这里我能用笔写下和拳头一样有力的语句,能以文字为旗帜招展最犀利的经幡。我知道你不会嘲笑我自诩为光荣和崇高的职业,因为那是我们愿意为之投入时间和精力去灌溉的理想啊。

    听闻你毕业之后成为了一名中学老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平城三中,那个教育你成长的学校,拿起了三尺教鞭,拈起了石灰粉笔,给同我们那时一样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孩子们讲唐诗宋词,讲文言小说,讲契诃夫,讲讯哥,讲一些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故事,讲一些他们还不能完全领悟的大道理。我想学生们必定很喜欢你的课,喜欢听你用温软有力的声音朗读课文,喜欢你富有洞见、不拘泥于课本的文学分析,喜欢你从容优雅的落笔收书,喜欢你干净得如白色玫瑰般的深情眼眸。你是那么美好,怎么会不受人喜欢。如果真有人不喜欢你的课,那他们顶多是不喜欢枯燥的国文的顽皮孩子。但我相信,所有不喜欢学习的孩子,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把他们引入正途的老师罢了。而我相信你是那盏可以将他们引上轨道的明灯,因为你一直是我的明灯。

    我同你一样在辛苦地为理想而努力着。报社事务繁杂,我不仅要催促专栏作家写好稿,自己也常常要熬夜写新闻稿。第二天又要加班加点地审编,校稿,排版,然后联系印刷厂付梓拓印。以上工作完事儿之后,又要承担很多的采访工作,回来后要立马编撰成文。由于报社人并不多,一个人基本是当两个人在用,可工资并不算高,所以常常见有新人兴冲冲地来,最后却垂着头哭丧着脸离开。

    或许是小时农村生活的磨砺,或许是大学时期的历练,这份很有挑战的工作,我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虽觉得辛苦,但忙碌之中也有一种苦中作乐的幸福,其中有情怀的缘故,还有工作成果被人们肯定所带来的鼓励。所以,几年工作下来,我慢慢在报社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在那座北方的城市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美中不足的是,一眼望去,这座城市依旧没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但好在我的心里装着一个你,所以终究不至于感到十足的孤独无助。

    你知道吗?几年的编辑工作下来,我读了很多书,很多很多。毕竟,我现在一天看的字比我高中做过的试卷加起来都要多,以至于眼睛经常骨碌碌地泛起酸涩。好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工作时看书,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写下阅读时脑海里闪过的只言片语的感想,就像折纸蜻蜓一样,一点一点地积累在笔墨里。我自己也为报社写稿,不止给我工作的这家写,给其他更大的报社也写过,风格偏向于社会杂事的评论,偶尔也写小说和诗歌,其中一些还发表在了当时的报纸上,受到了不少读者的欢迎。或许你都曾读到过我的文章,只不过可能不认识我这个人,所以没多少记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写的东西,如果我笔下的文字能得到你的肯定,那将是我顶荣幸的事。

    在我还没有喜欢上旅行之前,我不是在工作,就是待在家里睡觉,清醒的时候不时会去户外走走,但更多时候,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出租屋里写作,那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可以用无趣来形容。

    但在我找不到写作灵感时,我也会心血来潮地骑车去郊区爬山,既为放松,也为采风。我不喜欢光溜溜的山,我更喜欢林深草茂有生机的山。因为我就是从山里来的,终究是要回归山林才觉得自在,只有在那里,黄天厚土才会令我感觉到亲切,仿佛抬头就能摸到青天,低头就能捧起黄金,那是养育我的土地该有的模样。

    工作日下班后,我偶尔会与同事去报社附近的小酒馆喝酒。在那里,你可以见到老的小的年轻的中年的幼稚的成熟的各种年龄各种性格的人,能听见他们借着米粮酿出的酒液说的一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一些埋在心底的话,一些被压抑着无法舒解的话。时常有人借着酒性,扯着沧桑的嗓音唱起家乡的土歌。酒馆老板也不赶人,也不阻止,仿佛将酒馆的舞台让给他们,自己静静只身当个看客,只在那唱歌的人杯中无酒时恭敬地为他添满。一人一曲唱罢后,不用刻意招呼便会有另一人cao着另一口来自另一方土地的语言唱起我听不懂却很动容的故事。

    他们明明很开心,却唱完之后坐在椅子上偷摸起眼泪,估计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值得落泪的事,很多终其一生也想不明白是该庆幸还是该责难的事。每每此时,我都会往嘴里塞一颗毛豆,又灌一口酒。又常常因喝得太快,呛得我快咳出了肺。这酒很浓烈也很辛辣,却那么醉人,让人难受,又让人缥缈。

    我大抵是喝醉了!

    我多想你就坐在我对面啊,那样也许我就不会窝囊地蜷缩在椅子上哭泣。同事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氛围下这样的事情,转过头去目视远方,假装不曾看到我抽泣,也故作体面地不让我看见他偷偷抹眼泪。我想他约莫也是想家了,想家里人,想那个想和她成为家人的人。

    我又想你了,想回家,想回南方,想回平城,想回那个有你的地方,只要有你就行。于是那时的我做了另一个决定:十年,我给自己十年的时间去为理想而努力奋斗,而十年后,我要回去平城,回去找你。我像很多踌躇满志的人儿那样,约定了奔向成功的期限,希望着上天可以听到我的宏愿。十年足够我慢慢偿还父母给予我的恩德,至少从经济上来说是这样。如果我一年无休,工作之余再去做一份兼职,十年时间想必应该可以攒下一栋在南方三四线城市买中等房子的钱。那时,我就不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再畏畏缩缩,大可以勇敢地去追求我想要的宁静的生活。如果那时你还没有结婚,我会回到平城,买一栋房子,然后勇敢地追求你,和你度过接下来的每一个节日,同你结婚,同你一起衰老,直至死亡。那是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许下的最勇敢的愿望。

    爱情的力量就如同理想一般,让人无限遐想,无限神往,忽略天气阴晴,忽略疲惫困顿,直让人灵感不断,力量不竭。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成为了报社的一个小头头,比副主编低一头,但工资比杂活记者和普通编辑高了点。文章写的更多,登报的也多,渐渐地在圈子里变得小有名气。工作之余,我将和你的故事加以创造,写成了一部中篇小说,在多方帮助下成功出版,销量不错,我由此分到了不少版权费。而那部作品在第二年还被提名了一项颇有声誉的奖项,虽然最后没有获奖,可还是让我收获了不小的关注,对我的事业很有帮助。我知道,他们喜欢的不是我笨拙的文笔,也不是我和你的故事,而是我刚好触动了他们曾经拥有过、后来遗忘了的情感。

    一番美妙的际遇之后,我在新闻传媒和文学创作领域都算是逐渐进入了大众视野,只要稳步发展,前途一片光明。我或许成为不了梵高、卡夫卡那样能够被世界文化历史所铭记的明珠,但至少在生前我在物质生活上会比堪堪度日无人理解的他们优越不少。我宁可昙花一现挣得一时辉煌,然后安然度过生命都要走过的历程,也不愿意当一个没有饿死街头后作品才被人发掘、尽享身后哀荣的名人。比起贫穷落魄地流芳千古,我更喜欢稍有盈余地活在当下,写小故事,做小民,点染有限的人,以我这草草的一生给世界作草草一点贡献。我就是个世俗的人,没有太多清高的理想,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土气,洗不掉抹不了。

    在事业稳步前进的时候,另一件喜事也接踵而来。我的那位善良的兄弟来信,告诉我他即将结婚,叫我无论如何抽空回去给他伴郎。我惊喜非常,请了假期,乘了两天的火车返回了平城,为这位和我相识了近十年的朋友见证他幸福的爱情。当然,我还有另一份心思。我知道,你和他作为曾经的同学,又是多年的朋友,他的婚礼你必然不会缺席。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我对你的记忆甚至仍停留在已经日渐久远的高中。我是多么差劲啊,连偷偷爱你都那么敷衍。但请你相信,这一切实属无奈所致,几乎每一个夜晚,只要天一黑,对你的想念就会填满我的脑海。这么些年,我每时每刻都按捺不住地想要见到你,哪怕偷偷地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我的很想很想和你见上一面,看看现在的你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是如从前一样迷人,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而我可怜的朋友又再一次被我利用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虚假又可恶,哪怕打着深情和可怜的借口。但只要一想到可以见到你,那份歉意便被顷刻冲散了,我就是那么卑鄙的人。

    晚席时,你姗姗来迟,或许是刚下课便着急赶来,所以面容稍显疲累,但还是能看出精致准备过的妆容。白色长衫外套搭配黑色套裙的礼服有些微微泛旧,但穿在你身上并不觉得廉价,反而更衬得你素雅端庄。几年不见,你出落得越发美丽了,那是一种令人感到静谧和安稳的美丽。我知道,那是时间和阅历在你身上留下的礼物,也只有岁月才能沉淀出那样温婉的知性,那是女人真正的春天。你为自己的迟到而向朋友礼貌地致以歉意,以饮料代酒自罚了一杯,一饮而尽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显然早早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那日的新郎。寒暄几声后,还没等朋友回敬一杯酒,便被隔壁桌一位嘴里念叨着“林舒妹儿,咋现在才来,老早就想要找你摆话,快来快来同我坐一桌好好叙叙旧……”的朋友拉走了。我就坐在离你不远处的一桌饭席上,眯着眼睛,隔着觥筹交错的人,偷偷地注视你,看你同许久不见的姐妹们玩笑,看你在欢庆氛围的点染下往杯中斟上酒,看你微醺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红晕,看你即使有了醉意仍小口小口抿着酒,不知是出于馋嘴还是出于晕眩,看你本就生得秀丽的脸上洋溢着动人心魄的美丽。不知怎么的,痴痴看着你的我竟激动得热泪盈眶。那晚我喝得大醉,醉上了眉梢,醉到了第二天下午,醉到隐约感觉你出现在了梦里面。

    朋友婚礼结束之后,我回了老家一趟,同父母话了一夜的生活酸甜,给他们留了些钱,天蒙蒙亮就又重新奔赴北方,都没来得及去三中拜访一下曾经的师长。

    虽然再次离开了这片我深深眷恋着的故土,但我很满足这一趟行程之所获:看到朋友步入婚姻的殿堂,在亲朋好友见证下结为同心;看到我所爱的人生活正好,未来可期,尚且如意;看到家人身体健康,家庭和睦,耕耘着祖辈留下来的土地。生活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列车上,我枕着你带给我的甘甜入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被囚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能感觉到的只有刺骨的冰冷和绝望的无助。隐约中,天空像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一束光割破迷雾照了进来,让人忍不住想要直视它触摸它靠近它,想要知晓它背后的秘密,想要寻着它的指引找到出路。但当我迈出步子想向它慢慢靠近,它却好像长了腿脚一样频频后退,始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它就像海市蜃楼,诱惑着深陷迷途的人,让人在希望中一步步陷入绝望。慢慢地,我的周围重新笼罩了一层深邃的迷雾,眼睛也蒙了一层尘埃,光明消失了,世界一下子死寂下来。突然,那令人绝望的黑暗像玻璃一样崩塌了,我像踩碎了冰面一般直直向下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一直坠一直坠,仿佛没有尽头,以至于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可真实的失重感又不禁让我冷汗直流。我想要奋力抓住一个可以让我停下来的东西,一根树枝、一根绳子、一根稻草。黑暗不可怕,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才可怕,我觉得自己快要在梦中死去了。我几乎放弃了挣扎,缓缓张开双臂,任直坠地狱的孤寂、冰冷和绝望将我吞噬,我似乎已经死过一次了。骤然间,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事像一个个气泡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我看见了新婚的朋友,看见了结交的好友,看见了渐渐衰老的父母,看见了你,看见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我知道,那是我刚刚来到世界上的模样,而现在,我要离开这个生养我的世界了。我还有许多没有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同我喜欢的女子结婚生子,我还没有写完我的故事,好遗憾啊。那一刻,我忽然想要再活一次。

    上天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在空洞洞的黑暗里坠落了不知道多久,我落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周围崩塌的空间竟然开始缓慢地愈合,还神奇地堆叠出了一间简陋的小屋。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似乎自己得救了,但还没窃喜多久,我就悲哀的发现,这只是一座看起来更明亮的囚牢,我仍是只能被困在无法逃脱的空间里。我不相信,我要逃出去,我不想被困在这里,我想要回到真实的世界中去。于是我选定了一个方向,开始寻找出去的路。一路上,我尝试过大声呼喊,希望有人能听到我的求救,可是我仿佛被人丢到了可可西里,纵使我喊得声音嘶哑,也没有人回给予我回应,无人听得见我渐渐变得绝望的呼号。我悲哀地发现,我似乎要永远呆在这个鬼地方了,永远出不去了,我快要疯了。如果这就是我死后要去的天堂与地狱,那这死后的世界与小说描述的根本一点都不相同,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愿进入这令人绝望的轮回。于是,我放弃了漫无目的地寻找,我知道,我出不去了。我回到了那间简陋的冷寂的小屋,蜷起身体,像一条快要被冻僵的爬虫,静静地在墙角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我在列车服务员焦急的关切声中醒来,窗外的阳光斜斜照在我的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但是我感觉到了脸上的灼热,耳朵也听见嘈杂的声音,鼻子闻到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体的有些憋闷的味道。我又重新活了过来,像劫后余生一样庆幸,不由觉得人间又多了几分可爱。是的,我死过一次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死亡离我那么近。如果我真的在睡梦中死去,你,我深爱的你,就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再等几年,如果死神给我的期限是有限的几年,我一定在那几年里,努力把未来提前创造出来。与此同时,那些遗憾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命运无常,要把握当下。所以,那时我心中就种下了在三十岁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种子。

    回到工作的城市后,我重新回归到了忙碌的生活节奏中。我浑身充满活力,原因无他,只是为了给我爱的人一个更好的未来,哪怕现在她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知道只要我愿意付出更多,总有一天我的愿望能够实现。便是这朴素甚至于憨傻的信念支撑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陪伴的岁月。便是在家庭和爱情的希望之中,我笔下陆续生出了一个又一个可爱的角色,同我一道对抗着生活中的乏味和孤寂。

    在我的作品里,几乎所有的女性主角都是你,她们美丽又坚强,她们温柔又强韧,她们睿智又机敏,她们总是那么美好。你是唯一的第二人称,所有的故事原型上都被我揉捏上了你的影子。在我眼里,你就是所有美好想象的集合,是那幽若如萤火但绚烂如钻石的白色玫瑰,是我每个生日都对此许愿的蜡烛。林舒,你知道吗?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我的心完全填满了,满得再也装不下其他人,满得再也承载不了其他的美丽与感动。

    我想我是彻底地爱上你了,哪怕你对此一无所知。无数糊涂浪子、多情公子泛滥地说喜欢、说爱,明明对爱情一无所知,竟还能说得那么随意,那么地不负责任,那么地不假思索,真叫人觉得恶心。爱情,如此神圣又庄重的字眼在他们眼里普通如常物,像喝一杯水一样自然,轻浮又肤浅。

    我同他们不一样,我木讷少言,不会说什么漂亮的恭维话,我土气直白,不会变着法地哄骗,我对待情和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每一个别人看来风轻云淡的决定,我总是要花几倍的心思去思索,常常深陷苦恼,被男女之间的情感折磨得痛苦不已。遍身悲戚后,又从中榨出几滴幸福的甜蜜。我没有真正同一个人相恋过,也没有被人爱过,我一生便只坠进过一条看不到尽头或者根本没有尽头的一个人的河流,只在最美好的年纪爱上过一个与我而言最美好的人,这就是我一生所有的情与爱了。一生时间里,我见过一对又一对或痴男怨女或浪荡少年前仆后继地跳进已经淹死过无数痴情的绝情的恋人的苦海,我没有资格嘲笑他们执迷不悟,甚至有时候,我羡慕他们无知无畏的勇气。我想,那些心甘情愿跳下河的,那些站在码头不曾迈步的,那些在河里反反复复挣扎痛苦的,那些有幸踏上幸福渡船的人,都是值得鼓励的,因为他们都曾见到过这世间最让人留恋着迷和不舍的东西。因为爱和被爱都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还有牵挂和惦念,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更眷恋这算不上太好的人间。人活一生,不过就是在苦海里找到一只值得自己守护的小船,在船上点上一盏灯,心怀期待地划向人生的终点。

    喜欢一个人,是被她深深吸引,对她的一切好奇,想要时刻同她在一起,想要像拥有物品一样拥有她的所有。爱一个人,会坦然接受她的不完美,珍惜她身上的亮点,为她的幸福而由衷欣悦,为她的磨难而心痛不已。喜欢一个人是以自己为中心,逗她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笑;爱一个人是以她为中心,希望她完好,希望她快乐,她快乐自己就快乐。喜欢一个人一瞬间就可以,不需要理智;爱一个人要很久,要思考,要抉择,要取舍,要煎熬,不能不理智。喜欢一个人可以只停留一秒钟,下一秒就可以喜欢上别的人;爱一个人却可以绵延一生,且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香醇。喜欢可以被平淡冲散,可以被浮华诱惑,可以被琐碎磨掉耐心;爱会在普通之中得到升华,会在平淡中偶有惊喜,会在油盐柴米中酸甜苦辣。

    喜欢一个人到爱一个人,是一种痛苦又幸福的成长,是一首欢笑着咏诵的赞歌,也是一曲悲悯着低吟的挽歌。我用了一生去体味,从青葱到年迈,从荒芜到丰饶,从孤单到热闹再到孤单,沉淀之后重又回顾。有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有时又觉得没有明白。但终归是看得开了些,学着在清醒之余,接受自己的有限,接受现实的无奈。

    但我自认为我是爱你的,哪怕我对你的爱不为人知。但别人如何看待这份爱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不会明白的。请原谅我想要往别人身上吐一口唾沫,以此往自己身上添一点可怜的光辉的不耻行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怖,什么时候我竟如此卑劣了,而卑劣之余,还要强行玷污爱情的纯洁。但请你相信,我还是爱你的,只是这份爱太沉重,在我心里待了太久,以至于某一刻它会叫我癫狂到发疯,做出一些神经错乱的可怜举动。

    林舒,你如何说我都行,胆怯懦弱也好,畏手畏脚也好,谨小慎微也罢。但请相信,我是爱你的,不过是这份爱不同一般,不过是这份爱太过于小心翼翼。我已经尽力将这份爱伪装得不漏痕迹。“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再熬过几个年头,只要熬过几个年头,所有的痛苦就会翻篇了,幸福即将奔跑着冲向我们。我已经熬过了一个个我一度以为熬不过去的寒冬,现在的寒冬对我而言已经无法令我沮丧了,我甚至开始期待它的到来,因为凌冽的寒冬后不久,一个温暖的崭新的春天就要到来了。我从未如此笃定地相信一件事,可如果那件事同你有关,同我幻想的幸福有关,那一切虔诚地期待都不为过。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四处开满花朵的春天,看到那个身穿白色婚纱置身花丛中的你,看到了我们美丽的未来,看到那个我痴心过妄想过最后成真了的美梦。我从未如此笃定地相信一件事!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