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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五)

    九

    致亲爱的林舒:

    亲爱的林舒,你知道吗?我差点就等到你了,或者说,要是你结婚再晚那么一年,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你面前去认识你去追求你了,但最后还是差了一点点。

    我刚满三十岁的时候,对我的编辑生涯帮助巨大的恩师在退休的前一天将他坐了二十多年的报社副主编的位置交给了我,我由此成为了报社最年轻的副主编,在报社的位置又高了不少。同年,我凭借另一部杂文小说入围了当年的省级文学奖,并最终斩获了最佳新人作家的奖项,也因此我顺利地成为了省作协的一员。我主笔的文章也开始越来越多地发表在省报、乃至于全国报纸等有分量的报刊上。兢兢业业地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不管是在新闻传播领域还是文学领域,我都算是颇有成就。对于重视资历和年纪的文字行业,我其实已经可以算完成了一个很令人惊艳的出场。哪怕现在还没有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但对于多数人而言,我已经可以算是接近了成功。当初那个初入社会的小子立下的承诺似乎已经快要兑现了。但更令我欣喜的是,我离追求你的目标又进了一步。我就是靠着这份期待度过了过去的近十年。

    再过两年,我的十年之约就会如期。届时,我会以父母年迈为由向报社主编申请调令,从漂泊了多年的北方回到我记忆最深处的平城,回到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平城。在那里,我会让你第一次认识我,而我也要换一个身份去重新认识你。到那时,我一定会用我积蓄已久的爱意向你许诺,陪伴你度过剩下的人生。

    这些年,我的基本工资一直在稳步上涨,稿费也赚了不少,除去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以及每月给父母寄回去的钱,七八年间我积攒了不少钱,足够在平城买一栋挺大的房子了,到时候再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安置上几件利落温馨的家具,我就能拥有一个和你一起经营爱情和亲情的家了。我已经足够有能力可以为你提供一个相对宽裕的生活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顾虑一件礼物的价格而瞻前顾后的人了,也不再会害怕同你在一起后会让你同我一起吃苦的穷小子了。我从未觉得我的人生可以在而立的年华迎来那么令人迷醉的幸福,我知道,是那个一直在我心中陪伴着我的你在保佑我,一定是的。我从没有见过天使,但我相信你就是我的天使,让我不再籍籍无名,让我不再卑微如泥。

    我从未如此激奋地相信快要实现我的宏愿,在此之前,我从未相信。而当梦幻的现实真真切切地降临到我的面前时,我既感激所有帮助援救过我的善良的人,又害怕这一场美好得有点不真实的梦会突然惊醒。我不知道明天我会不会身无分文,会不会大喜过望之后悲从中来,会不会从美梦中清醒过来。但三十岁的我此时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我快能娶到你了,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错过你。我再也不想忍受见不到你的苦楚,再也不想当一个只敢静静地躲在阴影中看你和别人牵着手,我再也不想成为那个你连名字都不曾记住过的从前的我了。我已经熬过了八年,再有两个自然年,不足一千个日子,我此生最宏大的愿望就将能实现了。等我!我无数次都在心底念着这两个字,从时间开始倒数之后,这两个字在我心底的分量就开始越来越重。

    获悉我最近喜事连连的朋友也来信祝贺,还带来了一个同样很让人幸福的消息,他上月刚刚成为了一名父亲,同样在而立之年,他和妻子迎来了属于他们的爱情的结晶。人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就慢慢结婚,慢慢地从一个男孩儿变成一个男人,然后变成一名父亲。同身份一起转变的叫做责任,无形地落在人的肩头,叫人感到沉重的同时,也叫人感到幸福。他将自己耿直的幸福全部投注到给我的信中,恭喜我的话没说几句,一封长信竟大半都在说他家儿子是如何的粉嫩可爱,如何的顽皮好动,如何的惹他手足无措又让他爱不释手,说他第一次见到从产房中抱出来的儿子时竟像一个孩子一样满眼热泪,说他第一次给孩子换尿片是被滋了一嘴,说他视若珍宝的小子每天晚上叫着哭着睡不着觉是多么地磨人……我仿佛能看到这个同孩子一样是第一次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的男人正拥有着我幻想过很多次的生活,看起来鸡飞狗跳,又踏实美满。他在信中还郑重其事地嘱咐我,叫我有时间一定抽空去见见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侄子,还自卖自夸地说我一定会喜欢上那个小子。平时不太爱开玩笑的他还打趣似的叫我准备几张大红的钞票,否则他可不愿意让儿子认我做干爹。他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初为人父的欣喜,我仿佛能看到他挠着满是发屑的头发抱着孩子在对我痴痴地憨笑。

    说来不怕被你笑话,我曾经幻想的图景里,我会同你结婚生子,成为一个守护家庭的丈夫和父亲。孩子要生两个,性别不重要,但但要成双成对,当然,最迂腐的想法自然是一男一女凑一个“好”字。但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都会给他们我最好的爱护。我甚至还想过他们的名字,一共三种可能,我每一种都顾虑到了,共总取了四个名字,两个女孩的,两个男孩儿的。给孩子取名,一是要注重字词本身的美好寓意,二要有你和我的名字或者经历,这些我统统考虑到了。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有多开心吗?任它是一场黄粱美梦,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如果我同你一起,如果你不喜欢我对未来的筹划,我们再慢慢商量,都可以听你的。男人对女人服软不是耙耳朵,不是没本事,恰恰相反,那说明他们很爱自己的妻子。是啊,我从未如此地渴望组建一个家庭,我孤单太久了,思念也太久了,久到似乎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是我心底里对简单温馨的家庭的希望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与日俱增,我孤单太久了,我的心在荒芜的世界漂流了太久了。在我获得了另别人羡慕的名利时,我的心远比最贫穷的人空虚。我大抵是不愿再品尝寂寞的滋味了,所以才甘愿在你面前坦诚这羞耻的欲望。你是我一生唯一想同你宜室宜家的女人,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可马上我就看到了令我心碎的消息。朋友说,你上周给他发了婚礼请柬,说婚期定在下个月中旬,举行婚礼的酒店就在他结婚时的那家酒店附近等等。后面又说了近来发生的一些琐事,诸如他在工作中开小差被领导教育了一顿,诸如最**城的菌子上市正是新鲜之类的,我没有仔细地看下去,因为我的眼睛早已被和你有关的简短几句话晃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晕眩,像有人敲了笨钟一般直嗡嗡作响,渐渐地看不见听不见,连手中的信悄然从手间滑落都自觉。约莫是一分钟,亦或者只过了几秒钟,我再次捡起信纸,反复地确认消息的真伪。我当时心中有一个天真乃至于愚蠢的想法:如若朋友的这等长信写到这儿就停笔该多好,亦或者避之你的事不谈该多好。那我就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即将同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殿堂,不知道我心爱了很多年的你和我的可能渐行渐远,那我就会依然怀有期待去奋斗,去为我们,至少是我所幻想的我们的未来去奋斗。那样,在你结婚后可能已经成为了一名母亲时,我再发现一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所有的愤怒都转嫁到没有将消息带给我的朋友身上,我要用我的扭曲的偏执去报复朋友真诚的善良。或许那时候,我会没那么伤心。可是,我终究做不到自欺欺人。尽管我千般万般地不愿意相信,尽管我因无能而愤怒,尽管我幻想它只是一个不那么可爱的玩笑,但我知道你即将与人结婚了。委屈和悲伤顷刻间化作一条汹涌的河流将我淹没,绝望化成狩寻的鲨,漫游在我四周的不是缤纷远离的小鱼,而是一颗一颗沾满我的回忆的水滴,那是我十六岁就积攒的苦涩,那是我的悲伤,那是我的疼痛,那是我的眼泪,那是我被人抢了去的玫瑰。

    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装模作样地抽咂着。浓烟呛人得很,又苦又酽,就像嚼一堆没有营养的干草一样。但在猩红的火焰的亲吻下变得很烫,那种让口腔、呼吸乃至于意识都麻痹的浓烟很让人着迷。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一下子地失去了,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因为在最好的医生看来,它正健康地跳动着。惊奇的是我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眼泪就更无从谈起了。似乎时光已经蒸发了我眼睛里仅有的泪水,晒干了我暗暗呻吟的痛苦,觉得难受,又说不出到底哪里难受,像被人四面八方地闷了一拳,心肺都一下子沉了下去,要休息很久才会好。

    风知道那一夜的我咬着无辜的嘴唇在书桌前坐了多久,只是第二天要动身去上班时才发现嘴唇好像粘了一层熟洋芋黏糊,竟是被风吹干了,两蠢分开便不小心撕出了血。明明是晚上,我却像被按在太阳下晒了一宿。我不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或许应该去上班,但我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此刻只想懒洋洋地栽倒在床上。但我的大脑却无比清醒,它提醒着我,我并不需要休息。或许我应该给朋友回一封信,毕竟寄信到平城得一个多星期。是的,我要给他回信,告诉他我会回去看他,我要认他的孩子作干儿子。我好想他们啊,朋友,父母,他们是我此时最后可以想念的人了。我脱下钢笔的笔帽,沿信纸打头处轻轻磕了一磕笔尖,那是我写东西时的习惯。可那天的一切都那么地不听话,那支我使用了两年多的钢笔硬是滴不出一滴墨汁,气得我直接将它扫进了垃圾桶,哪怕它是我用那部以你为主角的小说的耗稿费买的。待我挺久之后将它从脏兮兮的垃圾桶重新捡起来时才发现它只是笔胆中的墨水空了,加满就又能写字了。

    我已经没有心思继续工作了。我就是在那时向报社请休了一个月的长假。但我的第一站却不是我曾与你提及的XZ,那是更之后的事情。给朋友回的信里,我只敷衍地写了一句“不日便回,勿念”,就踏上了返回南方的列车。连我都自觉诧异,为什么这个时候最先跳进我脑海的地方是家乡。

    平城,这座我离开了多年的城市,就是行程的终点。我并没有告知朋友我已经提前到达,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我在隔三中不远的旅馆租下了一间屋子暂住,第二日就联系了车马去往你和朋友出生并长大的家乡。朋友不止一次给我推荐过那座小镇美丽的风景,再加上你的缘故,我早想找时间好好游览一番。按照我的设想,这本应该是我和你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是的,我又想到你了,哪怕这份想念在这个时候那么地不切实际。本应该是你在我身前引路的,本应该是你给我讲述你在这座小镇从前的点滴的,这座小镇本应该再承载一对恋人的甜蜜记忆的。但现在的你即将步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了,我的等待,我的期愿,那么不幸地破灭了,可能这就是造化吧,弄得人直把镜花水月化作一场惆怅的春水。以后,你的爱人,也是你的丈夫会在你身侧陪伴你呵护你守卫你,以后陪你来到这里的人也只会是他,一切都我没有关联了。以后我也再没有可能来到这个地方,索性就趁着这个时候一个人来了却这桩心愿。

    小镇位处两山之间,沿河岸蜿蜒,一条平静的清水河从每家每户脚下流过,而河上人家密稠,处处飘着宁静的灰烟。两岸青山相对,路人与我说你们唤它作郎君山和阿妹山,一南一北深情凝望,极为妥帖,也只有这么诗意的地方才能孕育这么芳雅无拟的你。火车从郎君山脚缓缓开过,白茫茫的蒸汽从绿皮火车头顶呼呼地往外冒,像一支迎风飞舞的小旗,点染这山间的青天。我在一家僻静的小店住了下来,白日里就四处溜达,或沿着崎岖的山路登山远眺,或顺着公路漫步游行,有时候还会蹲在河边看游水的孩子捉鱼、游戏。

    不时会看见古老的水车舀水灌田,会看见小镇周围的农民在稻田里打草除杂。我曾经也是农民的孩子,所以时常撩起裤脚下田与他们一同劳作。不同于小时候被父母拽着拉着不情不愿地下田,不知是不是没有生存压力的缘故,被太阳无情炙烤着的我只觉得热汗淋漓,竟十分舒爽。

    家里早已不耕种田地,二弟在城里找了一个营生,小妹嫁至了他乡与丈夫一同经营着一家小有营收的餐馆,姊妹三人多少都会往家里寄钱。我和二弟不愿早早结婚,所以没什么大的花费,便是劝父母租了家里多余的土地,只自留一分三分的,种点儿绿菜瓜果。父亲近两年依旧会外出做工,即便上了年纪但身体仍不失健壮,不似我一般瘦弱,只是气力渐衰,重活做不持久,但叫他闲下来必然是不肯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衰老的事实。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没有劝他安心养老,只是常常叮嘱他少碰重活,所以过年回家常能听到父亲在后院叮叮当当地捣鼓自己的木锤玩意儿。二弟曾劝他学学村头几位老头打打牌下下棋,他全装作听不见,只是嘴里念叨着“你和大老啥时候娶个媳妇,给你妈和我生个大胖孙子,我就不捣鼓这些玩意儿,一心给你带娃,保准不叫你忧心。在此之前,别天天招呼我同那群喝两口老酒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老头玩在一起,不对头不合玩,糟心得很。”母亲倒是乐于从繁重的体力工作中退下来,闲暇常上街赶集,也学了点儿乡里农妇们常用的土方子养起了沧桑的肌肤,就连饭后喂猪赶鸡的事情也一概推给父亲,只顾着拎着针线成日成日地坐在村口同村子里的亲戚姨娘们挑花刺绣摆十里八乡的龙门阵。我一直好奇,这些生平都没走过多远地界的婆娘是如何能把几十里上百里的方圆人家的杂事都整成如数家珍的模样。

    辛苦耕耘了大半辈子,他们忙碌的生命终于得以缓慢地安逸下来,这或许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一生,年轻时放荡不羁地潇洒着,到了年纪娶妻生子,为撑起一个家,为养育几个娃而努力着,等娃娃长大了就可以安心老去。一代又一代人就是按照这种生活方式繁衍生息,共同耕耘着世界这一方偌大的土地。我真的很想带你见一见我的父母,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因为他们家儿子的眼光向来都很好。我也很想见一见养育你的父母,向他们致以我的谢意,感谢他们生养了你,感谢他们将你教育成了那么文静优雅的你。父母真的很伟大,伟大到让我觉得一直在逃避婚姻的我有些自发的卑微。

    傍晚时分,我作别了今日收留我同他们一道做活的农户,捡了一根树枝将鞋子挑在背上扛着,拖着一双在淤泥里搅拌得不忍直视的脚,哼着白天里学来的歌“五月里来大太阳哦,晒得小哥心慌慌哦,赶紧快把禾田锄哦,秋收香米送美娇娘哦……”,一支歌,以奇异的力量治愈着我,竟叫我生出了一种快乐的力量。

    小镇的夜晚是宁静的,起码在镇子最边缘的地方是这样。天一黑,乌黑的夜幕就探出了一颗颗的明亮,约莫是亮星繁硕的缘故,墨黑的天空竟慢慢变成了深蓝色,不时地闪烁着耀眼的璀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那么美丽的星空了,那是城市里永远无法见到的奢侈景象,那是人们一直在失去的美好。晚间不如白天那么炎热,没有睡意的我便会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作,写下这段突发奇想却又蓄谋已久的旅行中的收获。城市很繁华,车水马龙之间,人们竞相奔走,活得很匆忙,在那里写出的文章很深刻很现代化,但与此同时也很压抑很工业化。在那里赚钱的速度比高速飞驰的小汽车的速度还要快,但是赚的钱也和小汽车排出的尾气味道一样臭。小镇也有灯火,但不会彻夜通明,这里有城市该有的,也有城市没有的,能撇去很多飘在心上的浮抹,能沉淀下心里难得的宁静,很适合写些清新的淡雅的文章,我喜欢火气不太大的文章,一直很喜欢。

    夜深难眠时,我就在旅馆的小阳台上泡一杯茶,细数天上繁硕的星宿,玩趣地猜想哪一栋房子是你的家,你的足迹曾出现在哪一条溪流,以此打发寂寥的时光。这近十年,我从没有如此放松过,像是一瞬间从囚牢里得到了解脱,心里堆积的抑郁情绪都扫了个清空,一如这座小镇青柠色的河水。

    我去看了朋友曾给我推荐过的悬棺,他曾说那个景观上过电视。我到的时候棺椁下方用铁钉加固过了,显然有了现代人为的痕迹,木棺的黑漆在风雨的侵蚀下脱落得差不多了,正徐徐走向衰老,终有一天会如其中的遗体一样腐朽,成为山下泥土的一部分。或许是因为忌讳,我心里莫名凉悚,只堪堪在远处站了十来分钟就离开了,再远一些那仿佛长在岩壁上的棺材竟像一颗颗即将挤破豆荚的黑豆,扒在峻峭的山体上。

    这里总是下雨,像四川盆地一样成天雾蒙蒙的,下雨更是常有的事情,和我家那整年迎着太阳的山里不一样,这里像是上苍从地图上点画的江南,生在西南群山里,让被视为蛮夷的人们知晓温婉的水边。你就是生在这里的,便是这一方土地上养育的女子,给从山里走出的我带去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温情。

    明明我应该心痛的,但是一想到你,仍是会开心,仍是连呼吸都变得顺意,连心跳都更强烈。我还爱着你,这是一生都不会渝约的信条,我依然想要同你生活,想要与你一同奔赴未来。但是一想到你可以和爱着你、你也深爱的人一起结果,一起组建家庭,以后还会有孩子,我由衷地为你感到开心。我只是羡慕那个爱你的人,他该是有多么幸运,上辈子积攒了多少功德,才能够娶到你。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妒恨,羡慕之余便是祝贺。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同一个男人共赴未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哪怕代价是永远地失去你。

    不,我已经拥有你了,你一直在我心里,填满我空虚的内心,我拥有你的十六岁,十八岁,每一刻,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也将继续拥有你未来的每一个时刻,看着听着你成为母亲,成为孩子的依靠,成为长辈,成为为人敬爱的师长。顾城说过:“为了避免结束,所以避免了一切开始”。是啊,不开始,就不会结束,虽然有不甘,有遗憾,但好在风轻云淡,不会有悲伤,不会有心碎,不会有忧虑,不会风波迭起。所以,也许早就注定了,这便是最好的结局。我曾假设过,倘若我们真的结合,但是我突然发现有一天自己没有那么爱你,那会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又或者,你在与我生活的过程中感到厌倦,想要离开,我是不是会以失去你为代价,答应给你自由。我花了一生的时间思考求索,最终没能得到一个开始的机会,但换来了爱你一生的选择,也换来了我一生的心安。从这一方面说,我从未失去过你。

    想来你也明了我此行的目的,是的,我的确想见一见我的小侄子,想见一见一别数年的朋友,但我最想要见的还是你,亲爱的林舒,我深爱的林舒啊!

    我在小镇住了一周,随后回了一趟家。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外出帮隔壁村的人家定做木制家具去了,要半把个月才会回来。许久不见,我和母亲的距离似乎疏远了很多,她喋喋地说着最近村里又发生哪些大事,谁家有嫁了姑娘,谁家生了孙子,哪家老人又与世长辞。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尽管那些人我从未听说过,也不会有什么交情。我给她讲一些我圈子里面的事情,她同样兴致不大。唯独扯到让我结婚生子的话题上时,她眼睛简直可以放出光,话茬子根本收不住,甚至还开玩笑说给我物色了几家的姑娘。看着她日渐佝偻的孤独身影,我心中泛起了一阵酸楚,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如果我没有离开这片土地,也许会如他们所愿娶妻生子,在农田里耕梓。但是我离这片土地已经远了,渐渐远了,以后还会越来越远。母亲有些喋喋不休的唠叨激起了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由你结婚带来的恼怒,于是我以一种极恶劣的语气向母亲吼道:“够了!你要结婚就自己去,别天天自作多情地cao心我的事。你以为你谁啊!”似乎是被我凶狠的语气刺激到了,母亲而后半小时内把她能想到的积累了半辈子的脏话狠话全抖落在我身上,我听不下去直接转身回房间将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放上肩头,径直摔门而去。之后的半个月,假期最后几天才带着一身的轻松返回平城。

    离你的婚礼还有几天时间,我抽空回了趟三中拜访了一下当年的高中班主任,同他聊了很多事情,有关事业,有关学校,有关生活,细细数来,我们已经十来年没见过了。十多年的时光在他利落的短发上留下了一片斑驳的灰白,很早就微凸的肚腩丰满了不少,嗓子更是喑哑了许多,不如当年那般洪亮,但精气神还是和当年一样饱满。事业上,本就是喜欢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的他已经慢慢悠悠地坐到了教科处主任的位子,我看再往上估计是不大可能了,但中规中矩地干到退休,好像也不错。我本想趁机去偷偷见你一面的,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又怕被别人看到,当然我其实更害怕被你发现,到时候免不了让彼此都尴尬,便放弃了念头。

    之后的几天,适逢假期,我与朋友一家度过了温馨的假日,并和三岁的小侄子结下了深刻的情谊。而最后一天,我同朋友一道去参加你的婚礼。是的,我终于还是决定去见证你的幸福。无论何时,我都希望你知道,世界上不止你的父母、朋友希望你获得幸福,我同样希望,哪怕你对我一无所知。

    新郎高大帅气,婚庆的喜悦更是让他浑身散发着一道亮眼的荣光。他稍比你年长了几岁,不到三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是一家国企的中层干部,不可谓不成功。而他的身世同样光鲜,父亲是平城颇有影响力的公司老总,是常出现在地区经济报上的人物,母亲是中级法院的法官。如此地家世背景,不禁让人赞叹你择偶的眼光。贫穷的地方是不适合读书的,为糊口度日就要花光那些贫穷的人所有的力气,哪儿还有时间和精力读书。娴静的气质只能在富饶的环境中温养出来,就如同玫瑰只适合长在花圃里一样。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良缘,所有人都这样觉得,似乎只有这样的婚姻才不会让你受委屈。也只有你温婉如玉又不失慷慨大方的气质才能让别人发自心底地觉得你不曾高攀。

    典礼上,新郎身穿一身红色的中式礼服,整个人意气风发,仿佛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告诉到场的宾客他即将迎娶到他这一生最珍贵的宝贝。随后出场的你着一身雍容的玫红华服,脚踩闪着亮片的水晶高跟鞋,长发如墨,如瀑般轻垂于肩。脸上特意巧饰了艳丽的浓妆:红唇殷腮,珠眼轻眉,饱额挺鼻,如古代官侯家的小姐。珠宝首饰同样惹眼:玉珠缀颈,银环垂耳,玉镯环腕,珠宝恰如其分的精美并未喧宾夺主,反倒衬得你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华服如盛开的玫瑰花瓣轻轻落在你身上,衬得你颈似白鹅,细腰如蛇,皓腕如雪,指如柔荑。你只需静静地站在精心布置的礼堂中央,就足够惊艳,足够美丽了。那天的你,美得动人心魄,美得独一无二。

    我努力平复自己悸动的心,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盈满眼眶。看着我深深爱着的你同别人结婚,我明明应该心痛如绞,明明应该悲伤得死去活来,但看到你盛装出场的那一刻,我竟是那么开心。开心的是我爱的你嫁给了一个可以带给你幸福的人,他可以欣赏你的静美,可以让你感到幸福,可以分享你的欢喜分担你的悲伤,他可以陪你去做很多你曾经不敢做或者没来得及做的事情,他可以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他是爱你的,你也深爱着他,你们偶然相识,你们知心相知,你们热烈地恋爱,你们激烈地争吵,你们包容着和解,你们一同归化未来,你们一同经营爱情。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攥在手里才会感到满足,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得到。我是爱你的,并且会一直爱你,这种爱可能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但蕴载着最纯粹的真情。这份爱的中心是我,更是你。所以,明明你是别人的新娘,可看到你眼睛里盈盈闪烁的泪水里幸福的波光,我同样由衷地感到幸福。我从未得到过你,甚至还没有一个机会让你认识我,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已经拥有过你了,你的过去,你的曾经,你没有被人关照的美好。有关于你,我比任何人都要富有。此刻,我站在人群最后面,亲眼见证着你的婚礼,我便拥有了你的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就算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也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同样是一种珍贵的幸福。

    在众人的欢呼声里,你们给彼此带上戒指,拥抱,亲吻。我在人群之中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我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也是第一次醉得酣畅淋漓。醉梦中,我时而大哭,时而大笑。那一天,我在梦里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看见了翩翩盛开的白色玫瑰,看见了你穿着一袭红裙向我走来,看见了我越来越清晰又越来越模糊的过去。

    我的确是开心的,但也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伤感。我说过的,再有两年,我就有机会认识你,我就能去追求你。但我终于是没能等到那个时候,命运剥夺了我靠近你的可能。我愤恨自己的无能,如若我能再努力一点,早日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我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果敢地追求我想要的生活,而不至于束手束脚,最终失去了机会。我想到了狗血的影视剧里抢婚的场景,如果我和你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我想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同别人结婚,我会掀翻桌子,挤过人群,走到你面前,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带你离开。可是我连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身份都没有,我连同你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我连一个同你认识的机会都没有,我又有什么资格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婚礼上,你的美丽让我沉醉,可又让我惭愧。一直以来,我的记忆仿佛仍留在了十多年前,我以为你是幽幽静静的百合,以为你是淡雅的,是静谧的,甚至于同我一样是卑微的。但当你慷慨地出现在我眼中时,我发现鲜艳的红色和你是那么地般配,你浓艳的模样同样叫人心醉,可我却自作多情地将你框束在狭隘的偏执里。同我一起,你大抵是不会幸福的,我悲哀的发现,我已经错过你很久了,久到我已经不认识你了。你一直是你,只不过,我还一直停留在过去。十多年过去,我悲哀地发现我没有一点长进。

    假期结束之后,我没有再多作逗留,只身返回北方,一走就是十多年。平城在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了,我所留恋的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想来是会的,毕竟我还有事情没有完了。但也可能不回了,说不上是逃避还是伤心。

    你知道吗?在我对自己感到失望时,我就会对自己说,我差点就娶到你了,真的只是差一点儿,差一点时间,差一点可恶的运气,就差一点点,本来都快要等到了的。

    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谎言,写满了自欺欺人,但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信,选择了执迷不悟。因为在心底,我始终愿意相信,我爱你,哪怕你对此毫不知情。

    十

    致唯一爱过的林舒:

    回北方的第二年,朋友家又添了一个可爱闺女。我的老朋友家里正正凑了一个圆满的美好,他算是给自己提前找了一件棉袄。于是来信之中一改往日吹嘘自家儿子的面目,净是说些如何如何疼爱他家公主,模样比当初第一次当爹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