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笼中之凤

    迎接凤神的庆贺之宴，普天同庆，共襄盛举。

    南朝那极尽奢华的皇宫大殿之中，此时衣袖飘荡，歌舞升平，琴筝逸响。目之所及皆是金盏琼浆，香果腻rou。

    文武百官在列，世家大族在列，皇亲国戚在列。小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悬腿坐在龙椅上，掌心细细抚摸着“呼噜”的脑袋，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宫宴之上，左右大臣时不时来朝幸阳王敬酒，华容却是兴味索然的客套几句，连往日那标志性的假笑都不曾端过，只是目不转睛的留意着今日这场戏的主角——唐凌。

    不知唐凌有没有注意到这宴席上不对劲的气氛，且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华容眼角生出了一抹厌恶之色。雍容华贵的锦缎罗绮层层叠叠的裹在唐凌身上，华服拘束，灯火晃眼，言论风生、清歌宫曲入耳只觉聒噪。

    唐凌微垂下眼帘，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肃穆，且不起眼。

    宴正酣，鹤公公尖细高声一喝，乐声骤停，百官肃穆，众人群起，拱手祝吟。

    “凤神归位，护我南朝，皇上福泽，百姓得佑，乃千秋基业所持，长春福荫遍泽。”

    小皇帝笑得两眼弯弯。

    “皇恩浩荡，万物感知，祥降自天，凤凰于飞。”

    小皇帝笑得合不拢嘴。

    “天衣龙凤，祥光蔼蔼；吾朝霸业，千秋万代。”

    小皇帝乐得拍起掌来。

    文武百官前者刚挪步退下，立刻有人后继赴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句句贺词无不雕文织采、鸿笔丽藻，双双眼睛巴望着小皇帝与凤神能受用分毫。

    而位列小皇帝近旁的唐凌，却是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大臣们说完了纷纷落座。另一侧的世家大族又站了起来。

    从脚趾到头发丝都拥着贵气的苏家公子苏折，到小皇帝面前站定，端的是从容不迫的持重，说起祝词来，也不像大臣们那般费尽心思。

    轻巧的一番致词，百官纷纷点头赞誉。

    不愧是出身世代鼎贵蝉冕懋赏不断的苏氏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即便是在帝王与凤神面前，也毫不逊色。

    紧接着是谢氏与王氏的公子，派头夸张更甚，谢公子使人拿出一副画卷，徐徐展开，上面翎羽飞舞，引颈展金翅的，赫然是一只翱翔青天的彩翼凤凰。

    王公子朝着唐凌看去：“南朝百姓期盼数百年，未曾得见凤凰真身，只能堪堪从传世画卷中窥其惊鸿一面罢了，本以为凤凰该是如此般这般，或者那般那般......”话至此处，打量着唐凌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戏谑，不由嗤笑，“没想到，竟是......一般一般。”

    此言既出，满堂皆惊。

    除了他王家，满朝上下，还有甚么人敢说出这种话。

    唐凌在宫中呆的时日虽不长，却也对当朝形式窥晓一二。

    他晓得方才说话的这二位就是王家与谢家的晚辈，虽说当今南朝士族林立，却几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堪与王谢比肩，即便是曾有过与“王谢”并称的辉煌历史的苏家，如今因子嗣凋零，也远不如王谢两家昌盛繁荣，相传王谢一度与皇族共天下，朝中官员有八成以上是王家或谢家或是与王谢两家相关的人。所以民间素有“王与谢，共天下”、“不以王为皇后，必以谢为宰相”的说法。

    唐凌对上王公子的目光，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浑身不舒坦，就是因为这几位世家公子从始至终满含戏谑的目光。

    这种感觉很熟悉，似曾相识，彷佛很久之前的自己，就一直畏惧着这样的目光与神情。

    难不成认识？

    这个可怕的念头快速闪过。

    唐凌低下头去，虚凤假凰，山鸡还是凤凰，恐怕早已被人一眼看穿。他唐凌，虽不是自己乐得做这尊神，但此刻却容不得他有半点偏差。

    众人的眼神安静的在小皇帝与神主之间来回转动着。

    一时竟无人敢站出来为凤凰说句话。

    忽然，王座上传来一声轻赞，众人转眼看去，只见小皇帝已若无其事的兀自拧了串葡萄在手，嘴里不住的咂巴着，吐出几颗籽来：“甜，真甜，众爱卿何不尝尝这西域王子带来的‘绿珍珠’～”

    众人于是松下一口气来，不禁觉得好笑，差点儿就忘了在大族面前装傻充愣就是小皇帝的拿手好戏，气氛遂又渐渐欢快起来。

    不料，谢公子却接着道：“昔闻凤凰一舞，彩云来归，万象呈祥，为《凤求凰》。既然凤凰已回归南朝，今日之宴不知可有幸见识一番，如今的凤凰，可有画中展翅欲飞的风貌？”

    幸阳王捏了捏手中的琉璃盏，指尖在那杯沿轻轻摩挲，若有所思的望向唐凌。

    唐凌的脸色，一直灰沉沉的，宴席间不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曾进过一点食物，现下被要求献舞，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半晌他才无奈开口，声音不似往日清朗，带着些许沙哑：“凡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凤凰于飞，自然不是寻常光景就可见得的，不可强求。”

    任唐凌再如何推诿婉转，此话一出，宴上气氛瞬间凝滞。

    小皇帝收敛面容严肃起来，正了正身子。

    “哦？”谢公子挑着眉梢，眼底尽是玩谑之色，“原来是我南朝倾国力举办的盛宴入不了凤凰尊眼，一不成地利，二不够人和？”

    他的目光扫过满座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其意味尽在不言中。

    苏折倒是出来打了个圆场：“话如此说，岂非不祥？谢兄还是莫要强求了。”只不过他这么一说，气氛反倒显得更加不自然了，苏折亦知自己似乎说错了话，遂闭口不再言。

    小皇帝咳了咳，向幸阳王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华容根本不打算帮唐凌解围。世家公子们的步步紧逼，左一言右一语的调笑，这正是他想看到的。

    唐凌不自然的扯了扯衣摆，不作回应。

    “凤凰，请！”

    王公子不依不饶，退后一步，举手相邀。

    所有人都等着凤凰这一舞，然任世家公子如何起哄，王公子保持这动作僵持多久，唐凌就是纹丝不动。

    他搁在桌面下的双手，骤然捏紧，又缓缓松开，他不能轻举妄动，这些人，无非就是想给他些难堪罢了。

    此时，整座大殿万籁寂静，吁声可闻。

    突然，哗啦一阵声响，“咕噜”不知怎的突然蹿了起来，撞翻了王座，在大殿之中乱跑，弄得满地狼藉。

    小皇帝大叫一声，追着羊驼肆无忌惮的满席乱窜，那些世家公子哥儿见状，也纷纷离开坐席帮着追赶那只调皮的羊驼，哄乱之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盘残羹冷炙，冷不防扣在了唐凌头上。

    “哎呀，这......这......这谁干的～”

    看着这尊神狼狈的模样，谢公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羊驼，怔怔的望着凤凰，也发出了小狗一般的嗷嗷笑声。

    小皇帝看了看“呼噜”，又看看唐凌，终于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位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睥睨天下的王者，简直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一时间，金光碧玉的大殿之中，盈满了或高或低的窃笑。

    华容一手托着腮，一手旋转着杯盏，看唐凌脸上流露出落寞的神情，觉得十分满意。

    不久，他见唐凌默默的离开宴席，他随后紧跟出去，跟着唐凌脚步来到一方僻静的露台，见他抖去身上的污秽，然后扑在栏杆前深深的望着这座皇宫，发出一声沉叹。

    “头上还有～”他朝唐凌递去一块帕子，“满堂竟无人给你递一方干净的帕子，真是可怜可叹，不是么。”

    唐凌亦自嘲般的一笑，接过华容的帕子，从发丝上扯下来一块鸡骨头：“让太子......王爷看笑话了～”他望向脚下这座深红金灿的宫殿。

    华容亦望向这片黄灿灿的建筑群，轻笑着：“今天在场的世家子弟，包括小皇帝在内，哪个不是在看你笑话～”

    唐凌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是啊，究竟在笑甚么呢？”

    “笑你不过只是个政治傀儡，却真摆出了护国神的姿态。”华容瞥眼瞅了瞅这人，他从来没在这个人脸上见到过这样低落的神情，但他还是继续将实情缓缓道来。

    “闻人无极之所以能成为道家第一，那都是先皇在背后为他谋划布局。他自己早已经脉尽损灵力全失。他与先皇，一个一心想要成为道门中的圣人、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一个一心想要统治道派、利用道派来巩固自己的皇权，两人一拍即合，先皇护着冰岛，冰岛也会源源不断的往这宫中输送顶尖的人才，所以说到底，还是先皇牢牢控制着这个天下。”

    “凤凰几百年未出世，先皇去世之后，南朝兴佛教而衰道教，一夜之间，上百座寺庙在皇城之中拔地而起。闻人无极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才与乌云子密谋想出凤凰现世这一招。殊不知，就连兴佛衰道，亦在先皇的算计之中。”

    “若你以为当今的小皇帝当真只有荒唐无道，那就大错特错了，先皇那一套掌控天下的手段，小皇帝是尽得真传。如今道教与宗室都已被他打压得不堪一击，剩下的就只有豪门世族。你以为他不知道如何打压世家的力量？你以为他将你这凤凰养在深宫之中是为了甚么？这都是巩固皇权最基本的认知，恐怕这位小皇帝早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学会这一套了，在这方面，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这我大概知道一点。”唐凌垂着眉眼，正因为他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他才会在狂笑声中像只落败的鸡一样离开坐席。

    也好，这样就没人看见他这幅鬼样子了。

    他走到这处无人的露台透气。

    站在这里，大半个皇宫的景色都可尽收眼底，据说这是历朝历代迄今为止建造的最奢华的一座皇宫，随处可见越城那座先朝越王宫的影子，因为南朝的开国皇帝就喜欢越王宫的壮丽与大气，历经几番修整，才造就了今日这座比越王宫更为奢丽宽广的皇宫。

    但唐凌没心思去欣赏这里的一砖一瓦，他如今是站在天子肩膀上的巨人，被遵奉为南朝的护国神，地位尊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理说，他应该感到开心，但他在这深宫之中呆了十来日，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他深知自己是被囚禁在这金碧辉煌里的一只金丝雀，哦，不，是凤凰。

    皇帝的后宫之中，从来都只有两种人，女人和太监，但现在，多了一只凤凰。琉璃瓦顶的玉歇楼，就是凤凰的住所，它建在十几丈高的平台上，四周回廊蔓延，外檐斗拱飞流，底下是层层把守的护卫，楼中是上百位谨小慎微的婢子。

    没有皇帝的允许，唐凌不能出宫，也不能在宫里随意走动，他能去的地方，只有那座鼓楼底下的花园和观赏台。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乃是因为小皇帝为了庆贺凤凰驾临南朝而设的一场大典，形式上做足了，实际上却不是旁人所想的那么回事。

    但华容不是一般人，他一定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见自己这般说，华容果然嘲讽般的摇了摇头。

    “你知道甚么？你甚么都不知道。”

    “打一开始乌云子将你献给小皇帝的时候，小皇帝就没有相信你会是真的凤凰，因为在他看来，连冰岛都是他父亲的权术手段，闻人无极在他眼里，只不过就是一条懂得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你的存在，也不外如是。”

    “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希望凤凰现世，小皇帝虽荒唐，却不傻，没有理由拒绝乌云子的建议，凤凰是真是假，他并不在乎，只要守得凤凰在，这个王朝就不会因为世族的存在而变得岌岌可危。”

    “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是凤凰。”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唐凌认真的想了想，却理不出头绪，好像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他就已身处一个不能自主的困境之中了。

    他在这里，跟太监没甚么不同，都是皇帝脚下一条失去尊严的狗。

    但他没想到的是，华容会将这话如此直接的说出口，他不知道华容到底为何要来同他说这番话，他原本，只想一个人出来透透气，现在他觉得胸口更堵了。

    “我还得回席上，恕不奉陪了。”他绕过华容。

    华容像是没听清一般，愣在那里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唐凌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帕子，你还要么？”

    华容眼里露出一抹嫌恶的表情：“不用了，你留着吧。”他想，这小子的脑袋八成是有大病，居然还想着回去，若不是脑子有大病，就是被这皇宫之中的繁华假象蒙了心。

    他跨出两步，挡在唐凌面前：“论历朝历代最为残暴荒唐、诛剪无辜、手足靡厝、生性多疑、狂悖无道的昏君，小皇帝当仁不让。当今的小皇帝，比之当年的舞阳太子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今的世家大族，又比当今的小皇帝有过之无不及。这深深宫邸，这偌大的京都，糜烂与纸醉金迷，早就将人性腐朽殆尽。”

    “你可想好了，真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若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唐凌犹豫片刻，抬首看着眼前之人：“难得王爷同我说这么多话，原来是希望我离开这里～”

    华容也毫不掩饰：“没错，我想让你离开皇宫，离开京城。”

    唐凌冷笑一声：“为何？为何我要听你的？”

    华容上前一步，捏起他的下颌，充满怒意的道：“你只能听我的，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唐凌双颊被捏得生疼，他强硬的别过脸去，哈哈大笑起来：“皇帝告诉我只能听他的，你也来告诉我只能听你的，那你说说，我到底该听谁的？！”

    华容又上前一步，冰冷的气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听华容命令道：“听我的，离开这里，我会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唐凌打断他：“王爷！！我是不会走的，您别费口舌了。”

    华容心头蹭地冒出一股火。

    唐凌见到华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杀气，头皮蓦地一麻，紧接着便见这位威势自然的王爷再次步步紧逼，寒潭一般的眸子盯在他脸上，冰冷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我让你走，你就得走，你若胆敢留在此地，毁了凤凰的声誉，我定要你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的手，紧紧攥住唐凌的手腕。

    听闻此言，唐凌也想发怒，但张了张嘴，心里却空空的，甚么劲儿都提不上来。

    他猛地一甩手，自华容掌心挣脱，自顾往宴席中疾步而去。

    殿内此刻正传出阵阵欢悦的丝竹声，各边境小国来的使臣一个接一个的献上珍宝，小皇帝与诸位大臣时不时发出赞叹声，欢声笑语一如开宴时那般，彷佛他的离开与否，根本没有对这场筵席产生任何影响。

    唐凌的脚步停在大殿外，想了想，终没忍心去打破这份欢融，遂转身，独自一人回了玉歇楼。

    这玉歇楼建得相当漂亮，站在孤楼外，任何人都看不出，其实，楼中还放置着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

    专为凤凰打造的黄金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