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发

    他的语气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是，他有没有家，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归根结底，我们不过是重逢的陌生人。

    我无法再忍耐屋子里的第二个人的气息，对他下了逐客令：“你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他的手中还捏着没有吃完的苹果，就这样被我赶了出去。

    伊城走了。

    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熟悉的，午后的阳光、桌上的茶香，阳台上杂七杂八的植物，还有厨房中正在炖煮的rou汤。我闻着空气中油腻又醇厚的rou香，陷进小小的沙发中。这是我熟悉的地方，有我熟悉的一切事物。主卧的门后还有我与亲生弟弟小时候用蜡笔画上的身高，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瓷砖，熟悉墙上的所有痕迹，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这里已经被我改造得舒适而又温馨。

    可是我依然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

    太舒服了，这样的舒服让人昏昏欲睡，让人在长年累月的时光里只记得享受，忽视了从指缝间一点一点漏下去的时光。我经常在傍晚时分从躺椅上睡醒，捡不起来手边的时间和空间，就像一只被困在漆黑箱子里的小虫，不管做出多大的努力，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一个怎样的空间。只有“咚”“咚”“咚”的声音在回响。

    每个孩子在小时候都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的梦想》，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摄影师。

    我并不清楚摄影师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方式，但我很早就清楚了，摄影师是赚不到钱的，所以我早早放弃了这个奢侈的梦想。我也不是很想成为一名摄影师，我向往的是幻想中的安静的，独处的，身处大自然的一种工作环境，在我想象中，摄影师就像隐居的诗人一样，用镜头捕捉生命细微处的美好，因为被忽视的美景而振奋，他们做的都是他人无法做到而自己又能享受的东西，他们做的是能让所有人都能欣赏而创作者又可以隐身的东西。这才是我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用我闺蜜陈可可的话说，我要过的就是神仙日子。

    每个人理想中的美好生活，总归不是当下的生活。

    有一首诗叫做生活，全诗只有一个字，“网”，纵观我过去的生活，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挣脱生活的网的方式。初中时因为老是看着窗外发呆被老师点名罚站，高中时看着学校的围墙，计划出一百八十种翻墙的方式，而工作之后总是不自觉看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为下班倒计时。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不被束缚的方式，却感觉束缚越来越多，现在，绳索已经缠绕上我的脖颈，我快要窒息了。

    在这个过程中，叶朗一点一点收紧线，微笑着看着我。

    我必须要把他赶走，为我自己赢得一点呼吸的时间。

    我现在有一点钱，那么趁我现在还能走，出去看看吧。

    上大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老师对我们说：出去看看吧，到外面去看看，不用写作文和感想，只是去看看。至少，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我想要出去看看，看看安仁以外的世界。

    我或许会回来，或许不会，这里是我的家乡，但是不管在这里生活多久，我都不会对这个地方产生特殊的情感。

    我不喜欢这里。

    我没必要留下这里的房子，所以已经联系了中介把房子出租。卖掉是不太可能了，房龄太老，住不了多少时间，地段也不好，手上有闲钱的人有更好的选择。

    既然决定要去旅行，我辞掉了工作。一般来说离职要提前一个月打报告，看到我宁愿不要补偿金也要当月离职，上司表示不理解，她很可惜的告诉我如果我再留一两年，晋升的可能性很大，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没什么可考虑的，我说，我已经决定了。

    她没有再挽留我。

    上司对我说其实她第一眼看见我就知道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我的眼神是自由的，而一个自由的人是不会长久停留的。我笑她想多了，我只是找到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说不准我以后还会回来。

    她摇摇头，向我投来看破世事的眼神：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我讨厌这种看透别人的眼神，更讨厌的是，她的确猜中了我的想法。

    我不会再回来。

    十二年前我在这里弄丢了我的家人，六年前我唯一的亲人再次离我而去，这个地方留给我的只有离别和伤感，我讨厌这里。

    这些年来，我忍耐厌恶停留在这里只是抱有一种微弱的感应：我认为叶朗一定会回来找我。万一他回来了我不在，那他该怎么办呢？

    出于这种心理，我留了下来。

    现在他回来了找到了我，我们之间的纠葛已经解开，我也就没有留在这个地方的理由了。

    我该走了。

    若是你问，我这些年来是否经常想起叶朗的样子——请原谅我私心叫他叶朗。在我心里，叶朗是我的家人，伊城只是匆匆过客——那么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经常想起他。

    这不能怪我多情。

    我曾经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六年，在这六年的时光里，我从青涩到成熟，而他从少年到青年，我们陪伴着对方成长，在那六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有彼此。不管之后摩擦，那段互相陪伴的时光是真实存在的。

    我让他寻找这间屋子中他的痕迹时，他观察许久找不到一处，因为人对自己留下的痕迹会下意识忽视，而在我的眼里，他留下的痕迹俯仰皆是。

    墙角他打球剐蹭的露出的墙皮，沙发他经常坐着的地方的油光发亮的扶手，还有和他一起购买的浴室贴，大到桌椅小到碗筷，父母用的那一代的东西由于老化，不再适合使用，所以现在屋子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叶朗来了之后我们一点一点添置起来的。

    我习惯用旧东西，屋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有换过。所以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就算我不去刻意回想，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提醒我：他，离开了，而我，又一次被抛弃了。

    我的家人在我高考后的一天驾车去登山，路上发生了车祸，撞上了山崖，然后就是连环的爆炸，肇事者和被害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烧了几个小时，警察看我的年纪小，善意地建议我不要去辨认家人的遗体，因为什么也辨认不出来。

    我拒绝了。我坚持要见到他们。白布还没有掀开，我就因为悲伤过度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向温柔好说话的警察jiejie强硬地对我说，他们已经安排好了我的爸爸，mama，奶奶，弟弟的骨灰，我只要去认领就好。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柔，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告诉我不必强迫自己辨认。

    她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后悔，为什么当时我不在那辆车上，为什么我要去那个该死的谢师宴吃饭，为什么我不能说服他们换一个日子去登山，明明那天天气不好有百分之四十五的降雨概率，我还是让他们去爬那该死的山。

    这一切都怪我，要不然上天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忍受这种痛苦。

    我甚至没有对他们说一句告别，他们就离开了。

    所以如果我要走，我至少要告诉叶朗：我将要离开。

    我是凭着这个愿望坚持留在这里的。没想到他的痕迹又把我困在屋子里。于是十二年的时间里，我从未出过远门。

    奇怪的是，后面的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很少想起他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渐渐忙起来了。

    事先说明，我之前的工作也并不轻松。我经常需要把工作带到家中，忙到十点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工作的时候我并不能体会到任何的情绪。对我来说，工作只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已。我努力把自己活成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需要完成工作，不产生其他的情绪。机器人真是一个好东西，没有情绪，在社会上又有自己的价值，能生活下去，是我非常好的模仿对象。

    大学毕业回家之后，我先是忙于处理家人的葬礼，后又忙于抚养叶朗。这些年来，我竟很少想起出去旅行。偶尔想起，也会被各式各样的琐事耽误。如今的旅行有那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需要准备哪些东西？我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与工作不同的是，我乐意学习，并且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情绪。我兴高采烈地把必要的东西转移到乡下，家中一天比一天更空，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更满。

    三个月之后，我终于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我的家空空如也，我的房子贴在中介所的墙上，而我自己背着简单的衣物站在自家门口，换上合适的鞋子。

    有时候，我会短暂地想起叶朗。若是他在这里，他会有什么想法呢？然后很快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在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叶朗第一次去郊游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