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郊游
那个时候，他在我家已经呆了一年，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我不可能让这个年纪的小孩辍学，于是收养他让他能有一个身份接受教育。他看上去并不在意我对他的安排。在家里也好，还是去上学，他只是接受，并没有平常小孩的抗拒心理。 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大学，把他送去学校一方面是对他的考虑，一方面也是自己没有多少时间来陪他。家人车祸的肇事者在那场车祸中全部遇难，家中没有其他人，保险公司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给了我一些补偿，这些钱够我上大学了，前提是我没有收养叶朗。我需要去外面兼职来补贴家用。 叶朗背上书包时，神态中还有未脱的稚气，嘴唇上方长出了细小的茸毛。他的眉眼很秀气，白皙的皮肤让人怀疑他不爱运动。 那天早上他反常地不肯带水壶，执意要去外面买水，还把自己平常的零花钱都拿出来，买了一大堆零食。我记得我还因为他感冒不能吃太多零食和他吵了一架。 可惜，他到学校才被告知不能把零食带去郊游。他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前面也说过了，他发脾气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他生气的时候只会坐在角落不说话，等着人去安慰他。 而他那个班的同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没有人去安慰他，甚至试图直接拉着他走。他不擅长与人交往，最后小打小闹发展成了斗殴。 于是还在上课的我接到毕业之后第一次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去学校的路上我很生气，一是担心自己旷课会不会被发现，二是气他不懂得和同学交往。 如果他愿意和同学好好沟通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忍不住猜测。 可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保护他。 小孩第一次去郊游，我特意熨烫了新买的白衬衫，叶朗早上穿上的时候我还美滋滋地欣赏了一番。可是我看见早上还穿着整洁白衬衫的小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衬衫皱巴巴的，好几颗扣子不见了踪影。他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裤子，低着头，从我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一个中年妇女叉着腰对他指指点点，我能清楚看见她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 那一瞬间，我感到又恶心，又心疼，又愤怒，要不是办公室还有其他的老师在，我怀疑我可能会直接冲上去给那个人巴掌。 我的心里翻滚过无数十恶不赦的念头，我的目光像刀一样，切割着中年妇女的身体。 这是我的小孩，你凭什么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这是我的小孩？我从没有打过他，骂过他，谁敢把他打成这样的？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胸中的怒火，然后走到小孩的身边。 小孩坐的椅子大概是直接从班上搬来的凳子，我站过去手刚好能放在他的头上。我一只手搂住小孩的身体，搂住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小孩的身体的不适应。 我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可是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就是亲人了，而亲人之间的这种亲密是非常正常的。我故意忽略了小孩有些抗拒的动作，对中年妇女说：“你好，我是叶朗的家长，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就是叶朗的家长？好好管管你们家叶朗吧。这么小的小孩就敢打人了，还打班干部。把我们家涛涛打得噢，你是没有看见他的脸，都青了。我看他可怜，小孩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就想在这里劝劝他，谁知道我在这里说这么多，他嘴巴就跟上锁了一样，一句话都不回。道个歉就过去的事嘛，小孩子就是倔。我告诉你，这样的小孩子很危险的哩，以后不好好管就和街上的二流子去混去了，到时候打架就直接到警察局，可不是今天道歉这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我的小孩打了你的小孩？” “没有理由就打哎，我家小孩好心劝他一起去郊游，他在那里不说话，就是一拳头，哪里见过这样的小孩嘛。”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事情的真相，于是对妇女说：“阿姨你能不能把你的儿子带过来，我想问问他当时的情况。” “情况就是我说的那样，小孩子知道什么，还是我来和你讲一讲。” “阿姨我想单独问问我家的孩子，你就先去找你的儿子吧。” “这有什么好说的。”妇女抱怨道：“我就站在这里，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说话。刚刚说那么多就和哑巴一样。” 看她是铁了心不想离开了。 我只好把叶朗转了个向，让他背对中年妇女，然后蹲在叶朗的面前，凑近问他：“小朗，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因为不想被中年妇女听见对话，我特意凑近了叶朗，也就是在这么近的距离，我才发现小孩受的伤比我想的还要多。 叶朗浅淡的琥珀色眸子里含着雾气，看向我的眼神空空的，他看着我，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他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又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惊奇的事。 我牵起他的手，发现他手上有三处擦破的油皮，他脸上有一大一小两处瘀伤，有一只眼睛似乎睁不开一样。 我瞬间忘记问话的事情，紧张地检查他的身体，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各种伤。他漠然地看着我检查他的伤，一言不发。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我把小孩沾了灰尘的头发拨到一边，露出他红了一片的额头，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对不起”，我咬住嘴唇向叶朗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很愧疚，在那一瞬间，我思考了无数种他受欺负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是因为我。 要是他生活在亲身父母的身边，肯定不会受欺负的吧。 为什么我没有教会他在这种时候要保护好自己？ 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孩看见我哭，头一次露出慌张的神情，他抬起手，找遍自己的口袋，却一无所获，然后抬起手，好像想要擦掉我的眼泪。最终，他捏着自己的袖子擦了擦我的眼睛，手足无措地说： “你别哭了，我没事。他们有好几个人，不然我不会被打。” “那你被打不会躲吗？怎么被打成这样了啊。”我把眼泪忍下去，手指不知不觉摸到他脸颊上的伤，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住一瞬。 他说：“有点痛。” 我说：“痛死你，让你下次还打架。” 他又闭上嘴不说话了。 “有好几个人打你？不只有班长一个人吗？难道他们合起来欺负你吗？” 叶朗的脸上满是不屑： “不能带零食，我不想去了。班长一定要我去，让几个人来拉我，然后我就被打了。” “谁打了你？” “班长抢了我的零食。”说到这里，叶朗的声音变小了一点：“人太多，我不知道谁先打的我。但是后面都动手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叶朗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糖塞给我：“只有这个没被抢走，给你。” 他的眼神瞥到其他的地方，说：“你喜欢的话，我下次还给你买。” “所以说，你拿回自己的东西反而被打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不好意思，我给你添麻烦了。”叶朗的声音有些心虚。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赶快解决这边的事情，然后我带你去医院看看有没有伤到内脏。” 叶朗身上的伤实在不能让我放心。 “不用。”叶朗拒绝了我：“这些伤也就是看着严重，他们力气很小，我没有很痛。” 我半信半疑地问：“真的没受什么伤吗？有没有感到胸闷或者哪里疼？要是伤到内脏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现在还在长身体，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千万不要忍着。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说。” “没有不舒服，你别担心。”一个受伤的小孩竟然在安慰自己的家长。 叶朗的话不像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常为他的早熟担心。我的观点是，每个阶段的孩子都有他应有的样子，我不希望他过早认识到世界的残酷。但我也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在用常人的标准要求叶朗呢？这对叶朗是否也是一种伤害？于是我时常在干涉与不干涉之间徘徊。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首先抢东西的人是班长对吧？”我问。 “是，他有病。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叶朗终于有了一点任性的小孩的样子。 在家中，他偶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比起客套的礼貌，我更希望他向我多撒撒娇。 我知道叶朗有一些洁癖。他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站着吃面也是意识到自己的裤子不干净。他不想弄脏椅子。而我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自觉的乖巧给予了他更多的关爱。 “我明白了，这件事既然不是你先动的手，那我一定会让他们给你道歉的。” 我向叶朗保证：“小朗，我不会让你平白无故挨打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能告诉我还有谁打了你吗？” “我不认识他们，但是能认出来。”叶朗看了一眼观察这边的妇女，才继续说：“那一伙人经常和班长混在一起。” 他并没有控告，只是在陈述事实，再加上老师办公室有很多人，中年妇女在一旁干着急，却始终没有插上话。 我那个时候毕竟刚捡到他，还不了解他的情况，而这次的事让我逐渐发现他和孩子的不同之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