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案:若昭求情
刑部公堂一事发,李若昭就得到了消息,一向把万事掌握在手中的风波庄庄主第一次把手里的茶杯摔了个粉碎,最后还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杜松在刑部公堂上被人刺杀了?” 风吟雪澜赶紧上前打扫落了一地的茶杯碎片,黎叔顶着若昭灼灼的目光,硬着头皮答了一声,“确有此事,杨大人已经开始彻查刺客了。” “你问仔细了没有,杜松被刺杀的时候杨大人的判决下来了吗?” “没有。” “那签字画押了吗?” “也没有。” 若昭死死抓住轮椅的手一松。 “坏了。” 然后她就带上雪澜直奔杨文珽府上而去。 李若昭心里很清楚,这个案子已经人证物证俱全,嫌犯供认不讳,就剩最后一个公堂审理杜松签字画押,刑部判决就算结下铁案。但是偏偏在最后一步签字画押之前,杜松竟然光天化日却又不明不白被人刺杀了,没有画押就意味着封不了卷定不了案,尽管当事人都知道杜松就是罪人。 坐在杨府上的若昭依旧从容淡然地喝着茶,脑子却转得飞快。她仔细梳理了一下这个案子前前后后牵涉进来的人,风波庄内部自然是没理由动手杀人的,杨文珽更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杜家就算救他们这个家主无望,也绝不会选择在刑部公堂上动手。张怀恩倒是一心希望杜松死,但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在刑部大牢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杜松死得无声无息,绝不会等到在公堂上动手。王朝贵?虽然之前她让宫里的霜华查一查王朝贵和杜松之间的过节,就算真有什么过节,杜松被判死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犯不着偏偏在判决下来之前就派人刺杀他。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刺杀杜松的人不仅和杜松有着血海深仇,而且就只有一次在刑部公堂动手的机会,也就意味着这刺客在朝廷基本上没什么势力。 想到这里,喝着茶的若昭不动声色地抬眸,瞄了一眼垂着头双手还绞在一起的雪澜,又不动声色地把口中的茶咽了下去。 杨文珽直到傍晚才回去,一进门就听见长公主来府上的消息,他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微笑着走进客厅道:“老臣琐事缠身,让长公主殿下久等了,还请殿下恕罪。” 李若昭也露出招牌般从容不迫地微笑,“师叔哪里话,熙宁不请自来,多有叨扰,还请师叔不要怪罪。” 杨文珽差不多心知长公主的来意,干脆单刀直入道:“殿下可还是为荐福寺的案子而来?” 若昭也不想和他绕弯子,“正是,熙宁听说今日刑部开堂审理此案,没想到突发变故,嫌犯杜松被人当堂刺杀,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杨文珽摇摇垂下的头,“已经死了。” “那,他是否签字画押?” 杨文珽又摇摇头,“没有。” 若昭心头那一点微茫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一口气一松,“师叔打算怎么办?” 杨文珽抬起探究的目光看向李若昭,“长公主的意思是?” “师叔比我更清楚,杜松作为嫌犯,就算案情明朗罪行昭彰,没有签字画押,刑部就没办法正式判决结案,就没有办法把这个罪人彻底钉死在法律的耻辱柱上,不诉诸法律,如何告慰四十六位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如何平息那些在世后人的愤怒?如何对得起我们这些知情人的良心?”若昭一时气血上涌,喉头一阵甜腥,她强忍住喉间上涌的血,却忍不住一阵阵的咳嗽。 雪澜急忙递上一杯茶帮她顺顺气。 杨文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虽心疼这个天生残疾气血不足的小姑娘,但是他并非脑子不清楚之人,长公主前前后后的表现分明就是要把这件事管定了的模样。对于这个生来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寡妇,杨文珽作为她的师叔,除了已经过世的兄长以外,他比谁都要了解面前这位长公主的神鬼之才。 “长公主是想……” “熙宁恳请师叔,把这个案子结了吧,就算是……给四十六位亡魂的一个交代……”李若昭抬手行礼,一字一句地恳求道。 “长公主您可知您在说些什么?”杨文珽知道她来是有求于他,但是他没想到这位长公主竟然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了。 若昭凄恻地笑了笑,手上行礼的姿势却并未收起,“熙宁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按正常程序结案,就需要师叔伪造一份签字画押,熙宁也知道这样做,有悖师叔做人的原则。” “那你还如此大言不惭!”杨文珽拂袖而起,不想看到若昭这副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求于人的模样,周身凛冽的气场吓得雪澜微微一颤,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教训学生的模样。 若昭在他身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天生坐在轮椅上,就连皇上太后都不曾跪过。但是这一刻却突然跪下,因为双腿没有知觉而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她整个人宛如一下子摔到地上一样,砸出了闷闷的一声。 杨文珽回头,却看见长公主伏在地上靠着雪澜勉强支撑起身体的样子。 “你……”杨文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才恨铁不成钢地愤愤道,“双膝岂能为了这种事而跪?” 若昭推开试图扶着她的雪澜,靠双手让自己勉强坐在脚跟上,跪好之后她又恢复抬手行礼的模样,“师叔,我熙宁不跪天地,不跪圣上,却唯独跪了师叔。就这一次,只有这一次,熙宁恳请师叔,熙宁替那四十六位亡魂恳请师叔,按正常程序结案吧。” 多么讽刺,她李若昭一心想要把罪人送上法律审判,却偏偏要通过作伪的方式诉诸法律。 “熙宁!”杨文珽一阵心痛,他不知是为这四十六具亡魂而心痛,还是为跪在他面前的这位长公主而心痛,“你是兄长的得意门生,他教给你的仁义道德,教给你的持善求真,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回报的吗?” 若昭将行礼的手高举至首,又重重地伏地稽首道:“熙宁自知辜负了老师、师叔的教诲,无颜面对师叔,更无颜面对老师的在天之灵。但事到如今,熙宁只求为那四十六位无辜而死的百姓申冤洗雪,让这二十年前惨死的魂灵得以安息。” “可是罪魁祸首杜松已经死了,你明白吗?你想替人报仇的话,他已经死了。” “不把杜松绳之以法就不算洗雪。” “你这样造假,难道不是践踏我大唐律法的尊严吗?不怕上天降责于你吗?” “如上天降罪,所有过错,熙宁愿一力承担。”伏在地上的李若昭突然支撑起身体,通透、坚定又带着丝丝绝望的神情道: “师叔,熙宁相信,人命大于天。” 杨文珽不想看到李若昭这副神情,他转过身去摆摆手道:“你走吧……” “师叔……” “这件事本官会处理的,你走吧,”杨文珽喉结咕噜滚了一下,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从今往后,我杨门弟子,不再有长公主您了……” 若昭跪在地上愣了愣,许久,她郑重稽首三拜道:“熙宁一拜,是为四十六位亡魂谢过杨大人;熙宁二拜,是为拜谢师父、师叔的多年来谆谆教诲之恩;熙宁三拜,是为忏悔辜负师父师叔的教导,有辱杨门之风,从今往后,熙宁行事绝不牵涉杨家,所作所为与杨门绝无干系。至此一别,熙宁愿杨大人身体康健,桃李满门。”
跟着跪下的雪澜扯住若昭的袖子,“殿下……” 若昭笑着制止了雪澜。 背对她们的杨文珽眼睛一酸。 熙宁长公主,曾经是他兄长的第一得意门生啊。那一年,好像是承光二十七年来着的,十四岁的义宁公主李若昕抱着五岁的熙宁公主冲进了皇子们读书的书房,那时,盛气凌人的义宁公主指着太子太傅杨文琏道:“凭什么哥哥们都能入阁读书,我和昭meimei却不能?” 被抱着的熙宁公主挥舞着小手起哄道:“就是就是,凭什么!” 杨文琏也不恼,笑着安抚两位小公主道:“公主们也可以读书呀,”他随手抽出了《孟子》中的《告子》上下篇递给义宁公主,“请两位公主先读这两篇,三日之后来下官这儿谈谈读书的感想。” 没想到三日之后义宁公主带着小妹熙宁公主来找杨太傅谈读书体会的时候,那个五岁的小丫头竟然振振有词道:“熙宁并不认同这篇中讲的,里面说学问之道就是寻找自己走丢的心,那么就是说学问本在心中,只是走丢了而已吗?写这篇文章的老夫子总说什么人性本善呀,但是众人生来皆是无知小儿,谈何善恶?还有,这老夫子的比喻甚是无理,将人之心比作鸡犬,要是仁心真的生来有之,怎能比作鸡犬,鸡犬自然之物,本就不是人所拥有,此番比喻岂非自我矛盾?” 杨文琏震惊了一会儿,又笑着问那小公主:“那下官敢问熙宁公主人性本非善,世间之善从何而来?” 若昭用她稚嫩的声音答道:“人性非善并不是说人性全恶,取善者保存之、光大之,是为圣人之书。育后人,先以教化感之,其次以利导之,再次以法齐之,最不济者以刑止之,是为构建众人之公善。” 一来二去,杨文琏深深感觉到这两位公主在学问方面不仅刻苦,还颇有天赋,尤其那位年纪小小的熙宁公主,总是能提出和常人不一样的想法。虽然囿于女儿身,她们俩从来没有和哥哥们一起上过学,但是私下里却得到杨文琏不少的指导,以至于在诸位皇子面前,在杨文珽这个弟弟面前,杨文琏从来没有吝啬对两位公主的赞美之意,尤其是那位熙宁公主,那位太子太傅盛赞其为平生第一得意弟子。 而如今,义宁长公主李若昕被远嫁北燕,剩下的这位熙宁长公主,真的要被逐出师门了吗? 雪澜七手八脚地把若昭扶上轮椅,慢慢地向门外推去。推到书房门口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 “熙宁。” 雪澜生生停住了推轮椅的手。 “你早就知道杜松之前是替张怀恩做事的,对吧?”杨文珽想起那天拜访杜桓府上时看到神策军的人从后门出去,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了。 若昭坐在轮椅上,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天你到狱中找杜松,就是为了不让他供出张怀恩。至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我……”若昭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了这一个音。 “我早就该知道的,”杨文珽突然像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一样自言自语道,“你智术超群神诡手段,这一年来长安城中颇不宁静,少不了你在背后的运作吧……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些什么,但是权力就像是一团烈焰,离得太近,会灼伤自己的。慎之,慎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