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心:互诉
桃花酿很淡,嗅来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入口却仿佛千朵万朵桃花在他眼前盛开。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是坐在轮椅上古井无波,只要稍稍了解一下,便能为她深深折服。 “这酒很淡,世默你可能……习惯不了。你知道的,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喝不了烈酒。” 两杯酒下肚,李世默咂摸其中滋味,只觉甚是欢喜,他固执地摇摇头。 “我很喜欢,”他顿了顿,“就像姑母,庄主?嗯……就像你一样。” 此言一出,若昭脑中“砰”地一声就像炸开漫天烟花一样,又像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她的世界,一片斑斓的粉红。 他刚刚说,他很喜欢……她? 世默的关注点显然和若昭不同。他大约是有点醉了,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叫姑母还是庄主了,我们不要管这些问题好不好,像朋友一样,我特别想和庄主这样面对面,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没有什么殿下和在下,只有……我和你……” 李世默慢慢道: “这酒……像你,所以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很喜欢。” 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在除夕的灯火下,就像记忆的桃花瓣中,冲她温和一笑。 若昭整个人都怔住了。 看到若昭许久没有说话,世默搔了搔脑袋,有点尴尬道:“第一次和你喝酒,激动得话有点多。” 若昭伏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我也喜欢……喜欢听你说话。” 每次若昭趴在桌子上抬起眸子看他的时候,他都觉得像一只小狐狸在盯着他,那个小狐狸毛茸茸的,有着干净而机灵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心,却又不知为何满心欢喜着。 看得他的心砰砰跳。 “嗯……”世默努力忽视心中的那抹异样的情绪,努力找一个话题,“往年你从来都没出现在除夕宫宴上,在云山,除夕都是怎么过的?” 在云山…… 若昭心里默念这几个字,不知道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什么别的,她这一刻对自己的情绪感知得特别敏感,关于云山,实在是有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掺杂其中,让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云山……因为风波庄每年也有年宴,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自在。” “那风波庄建立以前呢?” 世默热切地盯着她,他想知道关于她和风波庄的一切,虽然已经肯定了面前的她就是风波庄庄主,但他还是难以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cao控天下的庄主等同起来。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着深宫里的公主去建立这样庞大的江湖势力。 “建立之前……”若昭伏在桌子上,眼神忽然就变得迷离起来,“我不太记得了,除夕于我,其实和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的。都是那一个地方,都是同样的一群人,能有什么区别呢?世默,于你而言,除夕是一家人团聚,就算宫中再怎么束缚,你至少可以见到母妃,还有溧阳公主,甚至回到京城还可以见到……但于我而言,除夕,除了是云山又一个冷到飘雪的日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呢?” 李世默一时心痛,每一年他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时候,逗着小语meimei玩的时候,若昭都一个人在云山孤零零地守着,在云山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看着一年又一年流逝。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只怕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又一次轻轻握住她的手。 “今年不一样了,有我。” “世默……咳咳……”因为这一句话,若昭又压抑不住咳嗽的声音。 李世默抚着她的背,轻轻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问的。” 若昭却反过来抓住他的手,固执地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很难过罢了。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要听吗?” 世默用握住她更紧的手无声地回应着她。 “世人皆以为我是陈太后嫡出的女儿,其实有心去查便会知道,我的生母,是一个被很多人都不愿提起的人。她是陈太后最年幼的meimei,是陈家的耻辱,也是……你父皇,我皇兄,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见过她的人都说,明明是天边皎洁似月的容色,笑起来却灿如骄阳,她自幼和皇兄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瓜熟蒂落之时却偏偏被先帝看中,一朝纳为婉淑妃,从此就只剩下母妃和皇子的名分。 “不甘心不仅有皇兄,还有陈太后,她不能接受她的儿子她的丈夫都被同一个女人迷得团团转,更不能接受那个女人是她的亲meimei。嫉妒心让她对她那个meimei下了药,婉淑妃难产病逝,就留下了一个身子骨烂到根子的早产儿。” 若昭说得很冷静,冷静得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从声音轻微的颤抖才能察觉出她的压抑,她在压抑她心头的恨,她的无力她的抗争。 世默将她的双手放在怀里,试图向她传递一点点暖意。 “后来,母妃走了,那个孩子却还活着。陈太后又找了一个太医,说要把她也带走,就下了毒。皇兄得知此事之后,以死相抗,陈太后舍不得她可以用来夺嫡的儿子就这么死了,最后被迫和皇兄达成协议,说,只要他答应去夺嫡,这次下毒治好后,就留那个孩子一条命。”
“万幸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可是……”若昭垂下眸子,看着自己那双在轮椅上坐了二十年的腿,“她的腿废了,她再也不能向平常的孩子一样,奔跑、打闹、嬉戏,她再也不能在春天的时候追着黄蝶,在秋天的时候的拿着轻罗小扇去扑流萤了。” 这就是她当年腿废了的真相吗?因为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因为宫里那些龌龊的勾当,就生生把一个女孩儿的一辈子给毁了。他想出言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二十年都过来了,旁人只言片语的安慰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微弱到不足以安慰她这二十年乃至这一生都被禁锢在轮椅的命呵。 他注视着她,语气变得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温柔。 “那,太后对你好吗?” “名义上,我是太后嫡出的女儿,旁人眼中自然是百般好。实际上,她没有一天不想让我早点去死。但是她不能,我是她和皇兄博弈的棋子,她用我要挟皇兄去夺皇位,因为她另一个儿子是被她放逐的凉王,不仅被她深深厌恶,又因为他在边境职掌兵权,早就被排除了夺嫡的可能。但皇兄一点都不想要这皇位,他这一生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婉淑妃。 “陈太后她从来不管我,不让我读书,不让我看外面的世界,她甚至根本不管我吃什么药。如果没有昕jiejie,我可能连顺利长大都是个问题。” “义宁长公主?” “对,”若昭提到义宁长公主的时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安和元年,她被卖给了北燕之后,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皇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那个囚笼杀了昕jiejie,然后还要再杀了我,我不想再在皇宫里等死。后来,我救了凉王爷,终于触怒了陈太后,加之当时皇兄已经即位,我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就被扔到了云山,另一个毫无生气的囚笼。” 若昭没有说,就在昕jiejie走了以后,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少年,他说她愿意陪她玩,愿意给她讲外面的世界,他陪她坐在桃花树下,把桃花别在她的耳边。她扯着他的袖子,像扯住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希望。 “哥哥,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我jiejie走了,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过。” “哥哥,你听过一句诗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哥哥,听说桃花盛开之时,就是女子出嫁的时候。” 她从来没有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地活过,哪怕只有一个下午。 然而那个少年,终究是把她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