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心:衷情
猝不及防地,若昭被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就像被冬日阳光晒过的松针,有着少年般干净好闻的味道,让她联想到纯净的水,初开的花,和那个她心头念念不忘的午后,那个少年踏着一地的花瓣缓缓走来, 世默低头看着怀中的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云山,另一个毫无生气的囚笼”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悸差点让他停止呼吸。他顺从自己的心意,伸手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真的小小的,饶是穿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夹袄,她还是小小的,只需要稍微一伸手,就能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从此再无人能伤害到她。 若昭在世默的怀里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日日夜夜怀念着的怀抱就在她面前,她的脸蹭过他胸前丝线的纹路,听到一声声坚实有力的心跳,让她的心跳似乎也慢了半拍。 世默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声声敲击在她的心上。 “没事了,以后你要是觉得孤单,我陪你好不好。” “我……” 若昭脑子里一片乱麻,她试图理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即,她突然悲伤地意识到,世默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心头念念不忘的不是那个薛家二小姐么?所以如今对她这般,不过是同情罢了,可她李若昭,偏偏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她声音涩涩地道:“世默,你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 “嗯,”给人以安宁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后来呢,为何有了风波庄?” “在云山,我除掉了太后安插的眼线之后,就经常外出游访。我几乎走遍了关中每一处角落,才发现这世间,众生皆苦,皆为生存奔波终日,或向权贵摇尾乞怜,或在生死边缘苟延残喘,才发现当初困于我的恩恩怨怨在天下苍生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沿路上我救了很多人,他们都愿意跟着我。后来,就有了风波庄。 “你看黎叔,他的女儿当年在礼部尚书秦恒家作奴婢被强占,投井死了。我想办法安葬了他家女儿,如今秦恒还在被流放岭南,算是帮他报了当年杀女之仇。 “所谓风波庄,不过是孤苦无依的一群人相互取暖,互相扶持着过日子罢了。能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情更好,至少或能予一部分人以希望。 “我孤身一人在云山,也算了逃离了苦海。可是天下人呢?那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呢?国家动乱不宁,天灾不断,朝局黑暗,纲纪废弛,他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众生皆苦,那你呢……”世默听到她这般轻描淡写提到她的经历,她不过是一个深宫里残了腿的公主啊,她大可以逍遥度日享尽荣华,却偏偏选了最艰险的一条路,她想为天下苍生谋一条出路。 “这些年一个人,你苦吗?” 若昭听到这一句话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年萧疏寂寞,一个人跌跌撞撞也走了过来,就算回忆也无非一笔带过。可一旦有人关切地问了她一声,更何况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她被自己冰封许久的感情好像才迟滞地感受到沉睡火山的松动,就突然委屈到不能自已。 世默一边等着怀中人说话,一边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发丝,灯火下有黑亮的光泽。他忍不住低下头,脸颊在她的头顶慢慢地蹭着。 两人沉默了许久,世默才感觉自己怀中的那个人,好像哭了。 他低头,面前早已一片濡湿。 她哭了。 他应该给她擦擦。 他微醺的大脑笨重地转了几圈,一时没有想起哪里有手绢,他又不想松开抱住她的手。于是,他轻轻掰过她的脑袋,一低头,吻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唇瓣很暖,仿佛带着无限的缱绻与温柔,顺着她的脸颊吻过她流下的泪珠。嘴唇经过之处,仿佛带起了一阵火,烧得她心里一片燎原,烧得她浑身战栗,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衣摆,揪得她指节泛白。 他没有意识她此刻的紧张,只是慢慢地,无比怜惜地,甚至有些虔诚地吻去她的泪痕,从眼睛,到颧骨,到脸颊。她的脸也是凉凉的,有着好闻的桃花酿的味道。 最后,他的唇停留在她的唇边。她的唇,很凉,很软,大约是刚刚喝过酒的缘故,原先有些干枯的唇瓣隐隐闪着润泽的光。他用他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那股凉意突然戳到他心里,让他的灵台有了半分清明。 他刚刚吻的那个人,是谁? 是他姑母。 他浑身一抖,下意识抿住嘴把头移开,且不说他心里已经有了薛瑶,更何况她是他姑母啊,他的长辈他的血缘近亲啊。他五年前已经差点犯过一次错了,难道今天还要再犯一次吗? 他真是个混蛋! 而在那一瞬间,若昭心中却宛如复燃的死灰又一次被浇息。 他又把她推开了。 像十一年前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样,像五年前他把她推开一样。每一次他都给她一点点希望,然后,再把它,亲手掐灭。 多可笑,自作多情的始终只有她一个。 片刻怔忡之后,稍稍把她放开的李世默一低头就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他突然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两人并肩坐在亭旁的坐凳上。他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再一次把她按在怀里,深深地把她圈进自己的怀抱中。
若昭闭上眼,又一次顺从自己心底的愿望,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 “世默,我不苦,我一点都不苦,我只是替你在苦。要为天下苍生谋出路,我就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君主,只有你,只有你最合适。所以,我设计让你上云山,设计让你下定决心夺嫡,就算没有薛家的事情我一样会想办法让你上云山寻求我的帮助。你本可以寄情山水逍遥世间,但是你要夺嫡,你目前所经历的一切就只是开始,你不得不亲手把自己的感情、欲望生生掐灭,为了所谓的大局,所谓的天下变得冷漠无情,多疑猜忌。这和亲手杀了自己有什么区别? “世默,你明白吗?你的安逸人生,是被我毁了。” 她仰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十年来坚定的理想,十年来苦心的谋划在他的面前土崩瓦解,那一瞬间她只想带着他离开,远远躲开这朝堂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把他最喜欢的逍遥世间还给他。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谋划的,趁现在还能收手,如果你想收手,我们现在就回去,以后再也不提夺嫡的事情好不好?” “不。” 李世默嘴唇微颤,颤抖而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字。 “你有想为天下人谋出路的野心,我也有。尽管当初我上云山只是为了薛家,但如今,见证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无法无天,见证了大唐百姓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如果……真的能改变这世道,杀了我一个,又有何妨?” “别说了……” 若昭伸手想捂住他的嘴,却被世默固执地拿了下来,他注视着她,双眼因微醺而迷离。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们是有过约定的,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负。” “有你,那我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李世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而且我也不一定会变成那样冷血无情,更何况你已经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为我准备到这一步,我怎么可能辜负你?” 他笑起来,若昭心里更如针扎一般痛,她双手勒紧他的脖子,拼命地想从拥抱中汲取一点点的暖意。 李世默回之以更有力的拥抱,像心照不宣一般,他们不去想什么伦理什么纲常。两个人,四只手,像要把对方勒进身体一般交缠在一起,勒到无法呼吸,只能依靠彼此才能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