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威风八面来
尚方剑自然是真的,是李世默辗转数州都没有松手的东西。至于圣旨……确实是毁在剑门关战火之中,现在请出的这份圣旨,是熟悉它的李世默亲自监督伪造出来的。 凭着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从言辞到用印,几乎一模一样,足可以假乱真。 当然,伪造圣旨的事一旦被查出来,李世默多少个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可也还是那句话,他没有退路,他背后的天师道攥着若昭的命正在虎视眈眈,他面前的剑南道节度使府,更是一群随时能撕了他的野狼。 他的声音,与绝大多数男性相比偏轻。这个轻,却不是轻薄的轻,更确切地说,一种温柔、耐心、平和。这个宣旨的声音一旦有意放低下来,能听见略带沙质的磁性,仿佛在喉间低回共鸣。 宣旨毕,公孙枭领旨谢恩之后带着李世默一行人入城直奔节度使府。公孙枭在前方领路,关河和公孙致和紧跟其后,李世默还是安然坐在轿辇之中。 他拉上车轿的窗帘,连同轿帘一并放下来,将自己锁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 如今看来,他和公孙枭面上对剑门关一事闭口不提,两人各自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公孙枭定然对此事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也并非毫无准备,一番说辞经过他和若昭这些天的打磨,差不多毫无破绽。而关键在于,这番说辞,要在怎样一个场合和时机下说出去才称之为合适。 微风撩起李世默的窗帘,也把大街上的只言片语带入他的耳朵。 “你们看见了吗?那就是朝廷钦差……” “人家拉着帘子看不见呀!” “刚刚风吹开了,没想到钦差这么年轻好看。” …… 夹道围观朝廷钦差的民众把主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车架慢悠悠碾过青石板的路,一帘之隔的人声鼎沸仿佛隔了很远,还不如脚下车轮压着松动的青石板咕噜咕噜的声音来得真切。 刚才的轻风掀起窗帘,李世默无意间扫过路边一家客栈。 同尘客栈。 应当就是若昭之后被软禁起来的地方。 想到她,李世默的思绪微微陷入凝滞。 她出发了吗?到哪儿了?这些天她有没有吃好睡好? 想到这些,刚沉下气来的李世默有些莫名的烦躁。 好在节度使府不远,过了北门正对的主街之后再七弯八拐一阵子便到了。 面上该走的礼数还是要到的,公孙枭候在府门前等着李世默下了车辇,简单出言解释道: “这便是节度使府,微臣早已命人收拾妥当用作黜陟使行辕,随行钦差卫队亦可一并住下。” 李世默还是不冷不淡地颔首,“有劳了。” 入了节度使府的正门,过了正堂方是后寝之地。主院正门紧闭,转过回廊之际李世默抬起头偷偷打量,主院中有一高台,或者更准确地说,类似于两三层楼的高塔,约莫是在主院偏后的地方。公孙枭看到李世默在打量那座高台,向前迈着的步子不由加快。 “别院已经给殿下收拾好了,请殿下将就着住下吧。” 这般建筑在富贵人家也不是什么意外,李世默的宣王府上就有一处类似的高台,是他自己的藏书阁。过分打量并不妥当,他收回审视的目光,点头致意道: “多谢。” 安置是项大工程,不过就算是大工程也和做主子的李世默公孙枭无关。入了别院,关河指挥着一众下人忙进忙出,两人就在别院的正厅里对坐着叙话。 “致和,傻站着一边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殿下看茶?” 公孙枭此语,大约是想长篇大论的架势。李世默心下默默盘算,脸上倒是未露异色,小口小口啜饮公孙致和端来的茶水。 “此茶乃我蜀中名茶,殿下可猜得几分?” 李世默垂眸,见杯中清可见底,茶叶似秀柳般舒展沉浮,碧绿汤汁中隐约可见白色的花骨朵儿,闻之茉香袭人。 “本王才疏学浅,只见得这茶汤碧绿,汤上浮着白雪点点。姑且大胆一猜,可是峨眉山的碧潭飘雪?” 公孙枭拊掌,“殿下好眼力,这般茉莉花茶,殿下喝着可惯?” 李世默不知公孙枭一个武将粗人出身,一开始和他唠这些茶水作什么。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道:“花香淡雅清丽,茶香淳厚可口,确实是好茶。” 公孙枭哈哈大笑。 “想来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茶。还是你们长安来的会享清福,花花朵朵的,微臣只觉得味道寡淡。” 李世默微微挑眉,这是在讽刺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些本事和手腕么? 不过他也不想在公孙枭眼前锋芒毕露,只是垂着眸子顺着他的话道:“确实是了,本王在长安安逸惯了,什么打打杀杀的大场面也没见过。如今入蜀说句不能为外人道的话,实在是迫不得已,只盼着能早日回去交差。” 公孙枭看着李世默文文弱弱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装的,心里更放松了几分,接着刚刚讽刺的势头道: “几个月前惊闻殿下在剑门关遇袭,想必是吓坏了。” 埋首饮茶的李世默心弦一紧,终于开始说正事了?就着公孙枭暗讽他文弱的势讲出那一番说辞,倒也合适。 他放下茶杯,刚刚还端着的不冷不热的架子一下子丢得干干净净,好像突然听到令人胆寒的事情便情不自禁露出怯懦的神色。他眉眼垂得更低,还故作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公孙老将军说的是了,本王确实吓坏了。多亏钦差卫队护卫得力,本王才捡了一条命。” “可微臣听到的消息是,殿下在剑门关全军覆没。怎么,”公孙枭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碧潭飘雪,只是他自己不喝,又不轻不重地磕在桌子上。“过了三个月殿下又从汉州突然冒出来?” 最后一句已经来意不善,好在李世默早有准备,他长叹一口气。“说来难堪,本王觉得公孙老将军是个好相与的人才敢和盘托出。 “本王在剑门关遇到一群旗帜衣着不统一的乱民伏击,仓皇之中一路追着他们从剑州到了绵州,最后又进了汉州的深山老林。” 公孙枭暗忖,李世默虽然没有明说,听起来倒像是天师道的人干的? “伏击发生在剑门关前还是剑门关后?” “剑门关后。” 这个问题到底是回答前还是后李世默和若昭杜宇商量了多次。回答“剑门关后”必然要把杜宇的心腹爱将,剑门关守将霍然牵涉其中。可若回答“剑门关前”,只是战场确实在剑门关之后,实地稍加验看便不难戳穿这个谎言。
果不其然,公孙枭提到了剑门关的守将。 “这倒有趣了,殿下在剑门关后遇袭,怎么不想着派人去剑门关求援呢?莫不是剑门关守将霍将军敢拒绝钦差的求援?” “说来这就更惭愧了。”李世默难堪神色愈深,“当时本王哪想着这么多,就想沿着这条路赶快跑。逃着逃着本王就想不对呀,那些起事的不过是些乱民,哪比得过神策军精锐,便回过头去追。不追倒还好,一追就跟着这些乱民进了深山,兜兜转转从绵州又绕到汉州,现在才到达。” 窝囊废。 公孙枭听完这番言辞之后迅速给李世默盖上一个词语。放着剑门关的求援不干,偏要没命地逃,好不容易逃了又要回过头追。深山老林乃天师道的天下,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要一时意气和流民死磕,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他也不是没怀疑李世默这番话的真伪,只是如今这个局面,似乎也就只有这一个解释能说得通? 公孙枭心里起起伏伏良久。又想到之前困惑的问题: “难道全军覆没的消息是……殿下传回长安去的?” “是啊,当时本王就想深山老林和那些乱民交手,敌暗我明,实属大忌。得叫他们认为本王全军覆没了,本王才敢放心大胆和他们斗。” 当然不是,是杜宇为挑起公孙枭和天师道战火,又让朝廷从中施压才传回去的。 蠢。 公孙枭心里又给李世默盖上一个词语。为了蝇头小利向长安朝廷传递假消息,丢了巴蜀的大局,不是蠢是什么? 公孙枭已然不太想继续和这个窝囊废且蠢的钦差王爷打交道了。果不其然刚刚城门口说什么要等节度使亲迎,真的只是些花架子。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听说钦差卫队的副指挥使是神策军中的万俟同万将军,怎么在卫队中没见到他?” 万俟同是张怀恩的人,公孙枭一早就打听清楚了。他需要通过万俟同知道张怀恩的打算,故有此问。 听到这句话,李世默泫然欲泣道:“万将军为护本王周全,不幸丧生于乱民之手。” 如果说刚刚都是李世默睁眼说瞎话,万俟同为护他周全死在剑门关设伏者手中,倒真是一句大实话。他确实死在杜宇手上。 不过光说这些还不够,李世默说罢还红着眼睛拿袖子拭了拭泪,看得见惯沙场生死的公孙枭一阵恶心。 这皇子的性子,当真是这么软的? 这眼泪倒也不是假的。李世默假装用袖子拭泪之时,突然神游天外,真的会有人为万俟同的死流泪么? 他和杜宇盼着他死,张怀恩和公孙枭不过是利用他那点忠心罢了。 不知为何,刚刚还在游刃有余应对公孙枭一番询问的李世默,神思飘到了九霄云外。 所谓政局,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某个纵横交错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一场两方或多方对垒下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尘埃。 恍惚间,李世默已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见公孙枭起身道:“殿下好生歇息吧,待到明日晚间诸将齐聚,微臣再摆上大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等等!”李世默轻咳一声,思绪瞬间又回到此刻步步险要的节度使府中,“公孙小将军,本王有些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