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一摊浑水(上)
节度使府正厅。 浑身是血的公孙致和垂首跪在厅中,他一身细软蜀锦圆领袍早已经被割得破破烂烂,束发微散,根根须发随着空气中的灰尘张牙舞爪。 若昭则是裹着斗篷坐在一边,她依旧保持着鬼街遇袭时的姿势,双手扯着斗篷把自己抱得严严实实,帽沿垂落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沉默中微微的抽泣声。 公孙致远破天荒地从赖着的主院出来,优哉游哉在自家弟弟面前踱着步。难得在公孙致和面前底气十足一回,他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致和,你说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带着小熙姑娘这样狼狈的回来。” “不劳兄长费心,等到父亲大人过来,我自会一一禀明。” 说罢,公孙致和便不再说话,任他兄长如何出言刁难羞辱,他都以沉默应之。公孙致远自讨了个没趣,整个节度使府正厅很快又归于死寂。 “公孙致和与小熙姑娘在城北长庆街遇袭。” 李世默和公孙枭听到这个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情景。 严格来说,这是两个消息。公孙致和和小熙出府,是为其一;城北长庆街遇袭,是为其二。 对于公孙枭而言,这其实是一个消息。他有意无意限制宣王和小熙的行动范围,更是派府兵守暗中守在节度使府外面。公孙致和与小熙的行动,他们俩一出门他便知道了。 对于李世默而言,这也仅是一个消息。若昭今日有出府的打算,他昨夜便知道了。她还叫他不要插手,但遇袭一事,担忧之后他却拿不准,究竟是意外,还是若昭有意为之。 毕竟,借天师道之兵入益州、以情人的身份入节度使府,加上长安城里那些算计,她的手段他见识了不少,讲究实用有效,至于形式,完全不拘一格。她什么法子都能想到,遇袭一事过于巧合,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她故意设计的。 两人各怀心思赶到正厅,李世默一眼便望见坐在一旁裹着斗篷的若昭。心下虽有疑虑,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到她跟前,将瑟缩成一团颤抖的她揽在怀里。 “没有哪里伤着吧?” 若昭噙着泪摇头。她埋首他的腰间,一双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袍不松开。 公孙枭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对小年轻你侬我侬。看够了,才迈着比公孙致远更悠闲的步伐,晃悠着走到还跪在地上的公孙致和面前。 “致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小熙姑娘说想出去走走,末将见宣王殿下公务缠身,便应了小熙姑娘的请求带她出去。路遇歹人袭击,万幸有节度使的府兵出手,小熙姑娘并无大碍。致和护卫有失,还请宣王殿下责罚。” 一席话说得颇为客观,始末来由连同责任一并陈清,看似合乎情理又无懈可击。 得了自家儿子一个准话,公孙枭话锋一转,便落到至今没抬头的小熙身上。 “如今益州不怎么太平,成都府也少不得暴徒作乱。为安全起见,微臣这才不让小熙姑娘出府。小熙姑娘来唱这一出,可是觉得节度使府招待不周?” 公孙枭此言来意并不善。公孙致和带着小熙出府遇袭,若追究罪责,首当其冲应该是袭击的歹人。万一一个罪魁祸首也没有抓到,当被问责的也不应该只有宣王殿下的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节度使府人尽皆知是钦差的女人。 他绕过公孙致和,偏偏冲着若昭而来,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若昭埋首在李世默的怀间,一句话也不说,只看见她随着抽泣声微微抖动的肩膀。 李世默尚且不清楚若昭究竟要唱一出怎样的戏,只是感觉怀中人确实哭得厉害,公孙枭言辞间的锋芒又不容他忽视。他拢了拢若昭的肩膀,安抚她平静下来,才略带愠怒地看向公孙枭。 “公孙老将军,此事小熙本是无辜的,如果只是追究责任,老将军当问问公孙小将军。她今日受了惊,没有别的事,本王便先带她回去了。” 说罢,他正欲打横抱把她带她走,突然感觉腰间那只小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腰带。 戏都还没唱完,回去做什么? 她刚刚的沉默,不过是等着李世默说一句要带她走。这句话足够向公孙枭表明,今日发生的事李世默并不知情。既然把他摘干净了,就轮到她来唱戏搅局了。 念及此,若昭从李世默的怀中抬起头,一双望向公孙致和的眼睛皆是水色,泫然欲泣的美目中盛满了委屈。
“公孙二哥哥,你这话小熙就听不明白了。照你的意思,是我求着你带我出去的?” 公孙致和一怔,随即意识到今天整件事中有一个他解释不清的环节——那就是,带小熙出府,确实是他主动提出的。 那是因为他觉得小熙是个突破口,打算以此向宣王殿下卖个人情。万一小熙真的有所图谋,小动作被自己父亲发现了,那他正好拖宣王下水。这府上的水本就浑浊,多一个搅局的说不定得利更大。 他怔住的瞬间,若昭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接着道:“小熙虽然身份低微,但至少还懂点妇道。小熙还请将军把话说清楚,还小熙一个清白。你敢不敢当着宣王殿下的面说一声,是我求着你带我出去的?” 什么鬼! 公孙致和终于明白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陷阱,且不说事实是他主动带着小熙出的府。如果他承认了是他主动带的,不啻于当着公孙枭的面承认自己私下勾结钦差。之前李世默早就有意无意对他示好,惹得自己父亲颇为不快。他若承认此事,岂不是更加说不清? 而他一口咬定是小熙主动求的…… 这个,怎么听起来,他好像和钦差大人的女人有点不清不楚? 尤其是这个轮椅上的女人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妇道”啊,“清白”啊之类的词,更是让人不多想都难。 这样一来,他先前向钦差大人示好的打算,可就全部打水漂了。 怕不是挖坑给他跳吧? 可一个如她这般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一身荣辱皆系于一个男人的女子,担心自己的清白,又确实太正常不过。 这一头若昭哭腔更甚,她几乎是红着眼瞪着一脸迟疑的公孙致和,一边哭一边嚷嚷着,活脱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小妇人,和之前公孙致和面前的从容淡漠截然不同。 “你说呀,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他迟疑许久,试图在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中找到一个平衡。 但是他的迟疑,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事实。 公孙枭看向公孙致和的眼神不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