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不疯魔,不成活(下)
“是啊。” 让关河更难想象的是,公孙嘉禾手一摊,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无比顺畅而又理所当然。 “那……” 他很想问一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比如说吧,你不是个疯子,却要让别人相信你已经疯了,尤其是那个“别人”的范畴中还包括老谋深算的公孙枭。 是不是总要做一些,正常人理智状态下做不出来的事? 装疯。十一年。 轻描淡写几个字,如果落实到每一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起床、洗脸、吃饭、睡觉,又该是怎样的呢?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来了。 公孙嘉禾倒是颇为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是说了,有什么想问的直说,毕竟你傻嘛。” 这人嘴真的很欠。明知她本意不是如此,但每次自己都能被她一句话成功惹怒。 嗯,虽然他们今夜是第一次见面。 关河深呼吸,冷静。再冷静。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需要用失心疯来伪装,或者说,逃避?” 再听到“为什么”三个字的一瞬间,公孙嘉禾拍着关河肩膀的手骤然一僵。紧接着“十一年前”这四个字,则让她那张大度的面具完完全全凝固在她脸上。 “不是逃避。我……” 她也深呼吸,寂静的夜中能清晰地听见她鼻腔抽气的声音。 “我没有想逃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难不成,你十岁的时候,有人想要你的命?” “我……”公孙嘉禾侧目,怔怔地盯着他,僵硬的脸上竟扯出了一丝微笑。透过月光,关河能看见她眼眶中亮晶晶的东西。 “这件事,宣王殿下也应该会问的,到时候一并说吧。” “到底发生……” “我不想说!” 她突然捂住耳朵疯狂地摇着头,一头乱发摇得张牙舞爪,眼泪终于止不住啪嗒滴落。 上一刻还在嬉皮笑脸,下一刻就哭得梨花带雨。关河哪见过这阵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别说男女授受不亲,他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劝人,至少得知道她为什么哭吧。 只得非礼勿视,由着身边人抽抽搭搭许久,关河的余光不时扫过身边一个劲儿抹眼泪的影子。她似乎在脸上抹得很用力,恨不得把眼睛都揉肿了。 “那个,”公孙嘉禾再开口时,哭腔已经被如数咽下去,平静之中和之前又有些不同,有了几分女孩子的羞怯。 这个认知让关河心下唬了一大跳,好在公孙嘉禾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我刚才就感觉脸上痒痒的,现在越来越痒,有点难受。你能帮我看看,是蚊子咬的么?” 嗯……这个,男女授受不亲好吧。 不行不行,宣王殿下和长公主交代过,一定要把公孙嘉禾平安带到杜宇面前。万一她待会儿撒起泼来,他还真的招架不住。 借着新月那一点可怜的光亮,关河勉强看清公孙嘉禾那张不怎么干净的脸颊上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一段指节长,一绺头发粗,正扭着弯弯曲曲的身体一拱一拱地蠕动着。 “这个不是蚊子,是水蛭,专吸人血,这玩意儿春天最活跃了。谁让你刚才用稻田里的水洗脸,水田里全是这个……” “啊!” 还没等关河把话说完,公孙嘉禾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她胡乱地在脸上又抓又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声音又带上哭腔。 “别乱摸别乱抓,这小虫子有一部分已经钻到你的rou里了,抓断了那一半就断在里面,你的脸可就真的废了。” “你你你……你快点帮我弄出来,”公孙嘉禾眼泪唰地又落下来,“它没毒吧,它咬我,我会不会死?” 这人真的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关河偷摸着笑,她刚刚不是说他傻嘛,现在轮到他笑她傻了。 “你最好不要乱动,这玩意儿特别能吸人的血,”关河握住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盯着她脸上那只蠕虫。他歪着头,煞有介事地搓着下巴,“如果不尽快弄出来的话,说不定真的会……” “我不动我不动,你快点,你快点好不好……”公孙嘉禾扯着关河的袖子,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你别哭啊,哭的话,脸也会动,这样就真的断在里面了。” 她立马紧紧闭上嘴巴,眼睛明明已经涨到通红,愣是撑住了一滴眼泪也没掉。 新月的光虽然清澈,但算不上大亮。为了看清楚公孙嘉禾脸上那只蚂蟥,关河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脸不由地凑近了几分,耳畔传来她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 公孙嘉禾一垂眸,就能看见他年轻气盛的剑眉,透亮而专注的眼睛,以及,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他为了救她,一路从成都追到东阳,一日步行数十里,吃了不少苦吧? 她胡乱地想着。直到一只手指触上她的脸颊,用她几乎察觉不到的力度,轻轻拍着。 指尖很软,很难想象,这是一只从军多年的男人的手。指腹不小心蹭过她的脸,她却又清晰感觉到粗粝的老茧,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的手。 她整个人一怔,脸上的触感突然被放到无限大,以那个指尖为中心,某种热浪如涟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烧得她脸颊泛红,每一寸肌肤,似有一晃而过的酥麻。 “别动,”关河再一次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很快就好,轻轻拍打能让水蛭自行脱落,不会伤到你。” “我想说,”刚才的感觉回想起来好像有一点点羞耻,公孙嘉禾生硬地咧咧嘴,又生硬地找了句话,“男女授受不亲来着的……” 喂! 喂喂喂! 谁想跟你男女授受不亲,不对,谁想跟你授受相亲啊?要不是自家宣王殿下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才不愿意伺候你这个小祖宗。 关河手上按住她的肩膀不敢动,心里已经是泫然欲泣。 我连溧阳小公主都没敢这么近过啊! 随之而来,同时也是最后的一下拍打,公孙嘉禾明显感觉重了好多。 “好了,”关河立马,恨不得和她拉开八丈远的距离,“水蛭已经弄出来了。如你所愿,离你远一点。行不,公孙大小姐?” 公孙嘉禾一把扯住了远去的袖口,拽着不放手。 “那个,你的问题问完了,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关河正欲起身,听到这话便停了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啊,末将还得替您找到清水,给大小姐您清洗伤口呢。” “这个问题很急,那个……” 关河第一次看到公孙嘉禾居然尴尬地搔搔脑袋,难堪到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神色终于和缓下来,“你说。” 然后他就听到了今夜最能把他气疯的一句话—— “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