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雪后晴霁
就在杜宇出兵新都之后,第三批抵达汉州的是孤鸾和雪晴。 根据若昭三月二十八溜出节度使府后的谋划,公孙致和恢复自由身的第二天为最终动手的日子。彼时,李世默暗中离开成都城,关河以出城寻找宣王殿下下落的名义出城,顺便带走化装后的风吟黎叔,雪澜帮助凌风孤鸾易容之后随后出城。 孤鸾则是在杜师爷离开自己的私宅之后,潜入他家地下室,破开重重机关,把雪晴救了出来。 若昭一开始的谋划,是让这对苦命鸳鸯脱身之后立刻离开成都城,赶赴汉州,投奔一直等待meimei消息的雪澜。但当时孤鸾一人冒死潜入杜师爷私宅,闯了不少机关,身披重创,雪晴于心不忍,便在成都城多留了一天给孤鸾找药。四月初七两人出发之时,成都局势已然不善,刚出城不久便遇上公孙致远挥兵围攻成都。孤鸾雪晴迫不得已潜入山中穿行,加之孤鸾伤势未愈,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直到四月初十天师道大举进攻新繁,新都驻军向西北援军,而县域内空虚,才让他们俩找到可乘之机抵达汉州。 四月十二日,孤鸾和雪晴一路风尘仆仆到达汉州金堂县城。 天师道大举动兵,这一支潜藏在剑南道西北山地的民间势力,终于在韬光养晦二十多年之后,重新浮出水面。他们很快放弃在山中的驻扎地,转而占据县城,代县衙处理民政要务,收取租税。杜宇从绵州借道汉州南下,顺带也理所当然接管了汉州通向益州的各县城,亦随之将自己的指挥之所,搬进了县城。 孤鸾和雪晴两人一马,自入金堂县之后便下马步行。 “你的伤,好些了么?” 孤鸾一手拽着跟在一旁沉默磨着马蹄的坐骑,另一只手有力地拢了拢雪晴有些发凉的指尖,对上她一路奔波历风霜而红扑扑的脸。 “不碍事的。” 雪晴急促地回握住他的手,“待会儿路过一个茶摊,我再给你上点药?” 孤鸾牵着她的手,莞然笑道:“真的不碍事的。你不是一直急着想去见见长姐么?我们快点,走过这条街到了县衙,就能见到她了。” 确实……要见到长姐了。 雪晴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事实。 二十一年未见,她还记得自己么?她还好么?变成什么样了? 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时雪晴自顾自笑了,她能变成什么样呢?左不过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罢了。 穿过兵荒马乱的长街,沉默矗立在路的尽头的是金堂县衙。在短短十数天内,金堂县数次易主,天师道起兵,原本隶属于汉州刺史府和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县令跑了,天师道的人入主县城,开仓放米,又立了一通规矩,把这小小的县城折腾得不轻。数日前,天师道主力向西北彭州集结,征南将军杜宇不动声色入主金堂县,接管了县中大大小小一众民事军事要务,又是一轮变天。 加上城内城外进进出出兵员不少,明明街市闭户,闲人少行,整条街上仍浮动着难以忽视的喧嚣和躁动。 “阿澜姐你回来了?” 曳着浅粉色裙摆穿过回廊的是风吟。这些天她一直在帮忙照料公孙大小姐,刚给她上了冻疮和皴裂的药,出房净了净手,回去的路上眼角略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结果风吟刚一开口,似乎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转而又道: “不对,阿澜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盯着刚刚踏进县衙后院的人影,一本正经地眨眨眼。 “你是……雪晴jiejie?阿澜姐的meimei!” “阿澜姐!阿澜姐!快来呀,是你meimei来了!” 雪晴和孤鸾由着通传的人带进后院,两人一句话都没多说,就看见之前跟在风波庄庄主身边的小丫头又喊又叫的。 阿澜姐…… 那是长姐现在的名字吗? 雪晴垂首,默默念着。似乎和雪霁那个名字,已经隔得太远太远。 她有点慌。复而在绵州、在成都,在无数大街小巷的奔逐求生,举目无亲的惶恐铺天盖地而来。像她失去家人后蜷缩在破庙的那一夜,风暴雷电彻夜不休,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眸子,四下无人,却又鬼魅丛生。
右手传来温和干燥的暖意。 “别怕。” “嗯?” 雪晴闻声向身边敛容沉声的人望去,孤鸾只是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 “我说别怕,之前我见过了长姐,她人很好,很想你。” 孤鸾安慰起人来也是笨笨的,东拼西凑了些言语,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安慰人。 雪晴咬着唇笑了,这人虽不解风情,却是实打实关心她。她自忖这辈子乐趣不多,和孤鸾在一起,看着他木木的样子,拿他开涮算一个。 “我哪里怕了?自家jiejie,我才不紧张呢!该害怕的是你,我跟你说哦……” 大抵是只有在损孤鸾的时候,雪晴才会找到一丝当年的放松和恣肆。她调皮地冲孤鸾眨眨眼。 “万一我姐觉得你这人不过关,不同意我们俩在一起,那我肯定听我姐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正常的雪晴,孤鸾太了解自家丫头这副刀子嘴豆腐心的做派。他垂下脑袋抿抿唇,更加用力地与她的手十指相扣。 廊后传来一阵轻快且急促的脚步声,和着巴蜀轻暖温润的风,仿佛破开盘桓蜀地终年不散的湿雾。水蓝色的裙衫摇曳,穿过繁花初盛的回廊,像蝴蝶飞过漫长的寒夜,迎面而来的春阳,景明而暄暖。 雪晴的手心,已经微微冒出了汗。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穿梭而至的身影,蓦然想起那年滚落在淤泥中的橘子。暖橙色的橘子滚啊滚,她就这样追着那个橘子奔着、跑着,摔了一身的泥,磕得浑身是血,擦得满手都是破皮。 可是淤泥太厚了,她跑了二十一年,她以为自己再也捡不回来了—— 却又在人生最绝望的低谷,那个还沾着她体温的橘子,倏忽回到手中。 一张隔了二十一年却依旧熟悉的脸跃入她的眼帘,耳畔传来沙哑且轻柔的声音。 “雪晴,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