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昭雪(一)
而与此同时,自北门玄武门吹进的风,忽地又烈了起来,搅得一时云山雾罩,大开大阖,似是风云突变之势。 黑云压城,高耸的宫墙有了没入天际的错觉。一架马车吱吱悠悠地驶入宫城,马车古旧,咿呀作响。松动的青石板,也被马车压得吭哧吭哧。 二百多年过去了,宫道也在日复一日的碾滚踏过中,再也经不住风霜。 萧贵妃还是如往常一袭霁蓝色的缎面袍,外头搭了一件素白的披风。实在像内里结冰外头雪,而在寒意料峭的节气里,缓步在御花园中,愈发有凛若秋霜之感。 “今日听说很有些热闹。” 她隔着重重飞檐,回望一眼众星拱月的宣政殿。太远了,入冬的雾霭渐渐弥合,连天都是模糊的。 最后只得做罢,低头,浅浅地抚弄着行将凋谢的木槿花。 “张怀恩带回了一个……故人?” 一直陪在萧贵妃身边的,还是那个重华宫的掌事无衣。她个头虽然小小的,但模样属实机灵。她略一福身,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是,宫里都在盛传,说是抓住了三年前那个逃犯,还有……与此相关的吏部尚书薛大人,以及宣王殿下。” “哦。” 无衣又压低了声音道:“事关宣王殿下,那宁妃那边,还需要我们……” “不必,”萧贵妃抬手,“啪”的一声折下一枝木槿花,在手中来回把玩,“苏芷兰,可比我们想象的,要沉得住气。” “毕竟事关……”话说一半,无衣咽了咽唾沫,“那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 “这么隐秘的事,一抓到便传得满城风雨,要说这背后没人搞鬼,我是不信的。” 离了枝的花,实在太容易枯槁。萧贵妃松手,刚折在手上孤零零的花,顷刻间又落入尘土,碾作尘泥。 “无衣你记住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等着看吧。” 步出御花园,笔直能看得到尽头的宫道也是幽深的。宫门开阖,流言与秘密在此处飞短流长,落入每一扇宫门之后,生根、发芽,日复一日恣意地生长,又腐烂。腐烂的污物层层堆叠,腐烂的沃土上又开出新生的花。 隔着长街,前朝与后宫判然划开天河。萧贵妃倚在甘露门前,不远处便能看到紫宸殿冷冷清清的朱门绮户。 视线再往前,紫宸殿外,倒是热闹得紧。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以天为证,以地为席,向着赫赫巍巍的紫宸殿,屈膝跪地,双手交按,拱手至膝前,缓缓稽首而跪拜。周围黑压压一群人,大概上前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无论是月白还是乌黑,在紫宸殿庞然大物前,都显得极为渺小。 萧贵妃眸间亮了亮,睁大了眼,又实在看不清,转头问无衣。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永安郡主。 话分两头,当下的紫宸殿内一片胶着,皆因李世默的叩首的一句—— “儿臣请求父皇下旨,彻查龙门薛氏一案。” 众皆哗然。 而偏偏就在此刻,看门的内侍小心翼翼探进来,顶着周围五个人形成的奇妙氛围,硬着头皮道: “启禀陛下,门外,永安郡主求见。跪在地上,说是见不到陛下,就不起来。” 永安郡主,细究起来,她是先帝静帝李从僖的堂姐,是当今圣上李若旻的堂姑,更是整个长安城中,目前为数不多的“从”字辈的李唐皇室。五十多年前,丈夫英年早逝,她便谢绝一切改嫁的可能,独自拉扯着刚刚满月的薛珩长大成人。 这份名声,虽不及当年风风光光嫁于萧家高门,殿试状元,如今当朝中书令的长乐静和大长公主,却又更固执、更令人满怀敬意地存在于长安城的口耳相传间。 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没有人愿意得罪,也没有必要得罪。 皇上忙起身。 “快请郡主进来。” 一如盛夏时节第一次见到永安郡主,她还是一身月白色的织云锦,一头已染银丝的长发。年近七旬的身子骨清瘦而矍铄,更在踏入紫宸殿时,猎猎长风吹起仙风道骨之感。 “老身……” 龙椅之上的人比永安郡主更快开口。 “郡主免礼,给郡主赐座。” 从永安郡主踏进紫宸殿起,整个气氛就陡然变得不对起来,胶着又哗然的空气刹那间凝住,各怀心思的紫宸殿就变成了夏日午后的凉风堂。明明端坐在阶下,却似自家高堂。
她坐在精雕细琢的楠木椅上,抬眼把周围一干人等打量了个遍。 在目光扫到薛珩的一瞬间,为人子的薛尚书向着母亲扑通一声跪下。 “无意惊动母亲,儿子万死难辞其咎。” 永安郡主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声音便冷沉下来,“家事难堪,回去再说。” 又正正地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陛下,“老身今日前来,确实是为这不争气的儿子而来。竖子瞒我,竟在府上藏匿逆臣,属实有辱家法门风。该罚。” 永安郡主又淡淡望了一眼伏在另一边的李世默。 “但,无意牵扯宣王殿下,老身实在过意不去。不管是我李家人,还是薛家人,都要讲究一个行得正坐得端,不偷不抢,不亏不欠。所以,特来向圣上说明原委。” 她一顿,“宣王殿下来我薛府,算上今天,不过两次。要说他与逆党勾结,属实算不上。” 太子的声音突然跳出来,“宣王与罪臣薛琀密谈,张大人是抓了个现行,难不成还不算勾结?” “世谦。” 皇上冷声打断。 永安郡主抬眸,缓缓打量站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像看着某个精致的摆件。 “太子殿下是怀疑老身在诓你?” “不敢不敢,”太子一拱手,偷偷瞄了一眼父皇,忙致歉道,“是本宫失礼了,还请郡主恕罪。” 永安郡主并未回他的话,只是又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堂侄。 “太子殿下说得不错。宣王殿下是与罪臣薛琀密谈,有罪。犬子藏匿逃犯两年,也有罪。那照这个道理,老身这两年身在薛府,也算是间接庇护了逆贼,也算是有罪?” 皇上笑答,“郡主哪里话,郡主不知此事,自然无罪。” 永安郡主点点头。 “皇上说得也对,不知者无罪。那知其无罪者,又是否有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