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昭雪(二)
什么意思? 永安郡主颤颤巍巍起身,理了理裙摆,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向下探着地面。她甩开了试图上前扶她的太子,慢慢地,一步一步跪了下去。 “犬子薛珩,虽成不了大器,但老身这些年的敲打,知晓他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他既然藏着这逆贼三年,那就必然有,不得不藏的理由。” 永安郡主向着自家儿子偏了偏眸子,“是吗?” 当朝吏部尚书跪在母亲面前,伏得严严实实。 “回母亲的话,是的。因为他说,薛家案另有玄机。” 永安郡主微微颔首,又向着陛下道: “三年前,陛下要查犬子是否牵涉此事,老身断无护短之举,此事举朝皆知。” 皇帝陛下点点头,“是,郡主高义,朕亦感佩莫名。” “那么是否可以说,三年前,犬子得以保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清白?” 确实是。 但没人敢应。 “如今,陛下下旨将jian邪下狱,而宽待老身一家。陛下认为这是施恩老身,老身虽铭感五内,却也断断不敢领这个情。” 她一叹,“因为,此举有违家法。就算犬子今日能全身而退,老身也绝容不得这般包藏jian佞的小儿立于薛家祠堂。” 七旬的老人,枯瘦的手在地上摩挲,按实,缓缓地向着高阶俯下身去。 “今时今日,老身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以正我儿的清白。同时,也还被这犬子拖入此案的,宣王殿下的清白。” 偌大的紫宸殿丹陛下六个人,连同一开始被按在地上的薛琀,齐刷刷已经跪了四个人。 而此话未落,第五个人太子一撩锦袍,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父皇,永安郡主是尊长,无论是否查证此案,都请陛下宽待郡主一家。并非郡主理解的宽宥,而是薛大人这些年制住叛逆有功。不然,张大人也不会如此顺利捕得逆贼。” 永安郡主又偏着眸子看太子。 “那照太子这么说,藏匿逃犯三年可免一罪,而宣王殿下不过最多见了两面便要受罚。” 她坐直,目色深深地凝视着太子殿下,言辞缓缓而至于一字一顿。 “当朝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就是这么说话的么?” 话说得很重。但碍着永安郡主的辈分,太子没敢应声。 “堂姑。” 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唤了一声,却没有称呼为“郡主”。 “堂姑此来紫宸殿,究竟想要朕如何?” “枉担陛下一声堂姑。”永安郡主扬声,“老身此刻恳求陛下,确实是为了私心。而老身的私心,不过想求一个心安,既不因枉受陛下的宽宥而愧于天地浩荡,又不因犬子入狱而愧于亡夫临终的嘱托。” 她郑重拜下。 “老身虽是私心,但亦为公事。既然宣王殿下与我儿皆言此案有问题,不妨查个干净。至少,不能就这么拿起,又轻轻放下。” “堂姑先起来说话。”陛下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内侍连忙上前正欲把永安郡主扶起来。 然而跪在地上的女子抬手拒绝了。 “老身想要陛下一个准话,就那么难?” 皇上觉得一时头大如斗。 他亦起身,步下丹陛,浅金色的暗纹在满目金碧辉煌中显得波光粼粼。 “难道要朕亲自来扶么?” 永安郡主没理他伸出的手,依旧扎扎实实地按在地上。 “皇上肯对我这无官无爵的老妪行降阶之礼,却不肯为了一点真相的可能重审此案。陛下行此大礼,最多恩泽老身一人。再查龙门薛氏一案,却足慰边疆十数万大军的心。后世史官,必当钦佩陛下为君的勇气与正直。” 永安郡主仰起头看他。 “两相对比,究竟孰利孰害,陛下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不是你一个深闺妇人想得那么简单的! 多年的憋屈一时涌上心头,万千头绪解释又解释不清楚。皇上几乎咬牙切齿让自己冷静。 “当年的案子早已封卷查实,朕并未对薛珩追究连坐之责,已算是对你一家的恩典。事到如今,郡主还想怎样?” 迎着天子一怒,永安郡主亦答得掷地有声。 “老身说过,不是恩典,是我儿本就清白的事实。” “那你告诉朕,这个案子有何重开的必要?”
“因为宣王殿下说,薛家的案子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因为找到了薛琀。” “李世默,那你说,” 皇上狠狠地朝着李世默甩了一把袖子,袍袖所至之处,皆激起水波三千。 “薛家的案子,到底有何问题?” 李世默的手也按在地上,整个人深深地埋了下去。他看不到父皇的神情,只觉背上掀起一阵飒飒的寒风。 “回父皇的话,儿臣今日拜访薛子瑞。他向儿臣承认了,当年薛将军通敌的信件,是他伪造的。” 立在一群跪成一个个小山包似的人中,皇上如高山上的迎客松一般,目光掷向跪在远处的薛琀。 “薛琀你承认吗?三年前的证据是你伪造的。” 李世默的心,忽然紧紧地揪了起来。 虽然薛琀在地下室里,口口声声说证据是他伪造的。却并不等于,在陛下面前,他也承认诬陷薛将军的事实。 说实话,李世默从决定现在就翻案的那一刻起,便隐隐觉得什么东西失控了一般。一切来得顺利,又太突然。薛琀承认伪造证据,随之张怀恩便到了。他被押到陛下面前,毫无退路,又理所应当地提出重审薛家案。 难道这是个局? 做局的人是谁呢?目的难道是咬死了他与薛家的关系,在地下室予他希望又在紫宸殿陷他于死地? 那薛琀又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联系过做局的人吗?又是如何联系上的? 他现在到底会不会承认伪造证据? 应该会的吧。不论他说不说实话,都注定难逃罪责。说出实情重审此案,还能讨个良心的安宁。 可万一他咬定证据不是伪造,他李世默当下又能耐他何? 按在地上的手,也渗出了黏津津的汗,和紫宸殿的地板一样冰凉。 他忽地觉得,伏在地上而看不清那一柄刀何时落下,实在像是引颈待戮。 莫名像隆平九年九月刑场上他从未见过的秋风。 只是晚来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