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平阳:各执一词
皇帝陛下缓缓从敛芳宫主殿步出,身后还跟着一个在场所有人,包括沉默在旁的神策军兵士都认识的老熟人。 长发高束而未插簪导,身着单衣白衫而未披硬甲,目光坚定而并不如炬。相反,无比冷静且清醒。 卫茂良。 “给父皇请安。” 李世默转身,无比顺畅地向着来者躬身行礼道。 凉王一怔,不过只有刹那,紧随李世默之后后向着陛下也行礼。 “给皇兄请安。” 算上从陛下推门而出时伏地跪下的沈青绾,院中僵持的一干人等,只有李世训傻在原地。 “世训……” 李世训的反应还是快的,他当即向着父皇行了个与李世默一模一样的礼。 “给父皇请安。” 皇上没答话。 院中的沉默令人心惊,神策军高擎的火把在周遭无声的跃动。时不时火花炸燃发出哔剥声,在阒寂的深夜里明灭不定。 “父皇,我……” 不说话就是让李世训说话,他凝噎片刻,指尖忽地一点李世默。 “三哥,三哥他勾结后宫嫔妃,约在深夜私相授受。还有,还有凉王爷。”李世训再一指站在前方的凉王,“三哥和凉王也有不清不楚的交易,不然凉王怎么可能会动用兵权相帮。” 皇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李世训,与六皇子手足无措相比,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冽如寒潭深溪。 “世训,” 做父亲的人开口,嘴唇微颤,似有千回百转的郁结。末了,付之一声长叹。 “是我让他过来的。” 李世训瞪大了眼。 所以凉王出面相帮李世默是父皇的授意? “那你呢?世训,”皇帝陛下扫视周围一圈腰间佩刀高擎火把的神策军,“你在神策军并无一官半职,朕也没有下旨让你协理。你为何能号令神策军中甲兵?” 还言之凿凿要击杀当朝皇子? “我……” 皇上扬眸,瞥了一眼为首者。 “还是说,真的只是所谓替一个中郎将的母亲看了病,他便把兵权堂而皇之转交给你?” 被瞥见的那名中郎将在王者之威“扑通”一声跪下。火光在他的头顶摇曳,火光未照见的地方黑夜无边。 李世训也“扑通”跪下,叩首如啄米,砸在泥地上一声一声闷哼。 “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想替父皇多分担一些。儿臣别无所求,儿臣,儿臣只盼父皇安康喜乐。” 那头还是沉默,沉默得像壁立千仞的高山,像李世训拼尽全力也撞不动的高墙。 沉默良久,皇上叹气。 “世训,朕还问你一件事。神策军在京城文武百官府上安插耳目一事,你知情吗?” jian细? 李世训狐疑地抬头,想清楚这两个字的分量之后,立马摇头。 “儿臣不知。” 皇上的目光投向远方,数百支火把蒸腾的烟尘熏得夜空暮霭沉沉。 “朕知道了。” “儿臣真的不知!” “朕已经知道了。” 今夜最激烈地一段对话之后,又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李世默保持躬身的姿势良久。他微微抬眸,打量这两人,应该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那便进入今日的正题吧,李世默大费周折把卫茂良一并请来的正题。 于是他拜得更深,轻声启口道: “既然卫将军也在,当初皇后殒身敛芳宫的两个目击证人也在。父皇,儿臣斗胆一请,不如此刻便把话说开了。对卫将军、对皇后太子,都是一个交代。” 事情又回到一个月前的皇后之死。 皇帝陛下发问:“世训,适才宛嫔与世默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朕问你,是否属实。” “属实?” 李世训仰首,凄恻一笑,那张异常俊美的脸因为悲绝,而让人忍不住心生恻隐。 “皇后身死的时候,儿臣确实在场。迫使卫将军起兵清剿神策军,儿臣也确实在其中推波助澜。但是,亲手杀死皇后的,不是儿臣。” 李世训跪直起身,抬手遥指。 “而是沈青绾。” 尖锐的女声在主殿外的廊下响起。 “不是我!” 卫茂良寻声向着廊下望去,一个粉色的小山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青绾,你真的敢说不是你吗?你忘记了你当初是如何用那身绣满桃花的褙子捂死了皇后?你忘记了你骑在皇后身上她求生的挣扎有多激烈?你忘记了皇后临死前攥着你的脚踝最后掐出了淤血?” 卫茂良始终跟在皇上身后静声听。他眯着眼极力回忆五月十七的夜晚,宛嫔娘娘,似乎确实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绣满桃花的褙子。 她背上插着三支长箭,一路带血奔来,告诉他神策军谋反,卫皇后丧命。 而她,是宁妃娘娘的人。 卫茂良始终没对李世默说起这件事。实在是当夜局势过于混乱,前朝后宫局势也乱,他无从判断哪方是真正的手脚干净,也无从全然信任任何一方。 从结果上看,宣王李世默绝对是长姐之死的获益者。如果沈青绾是宁妃和宣王暗中埋在储秀宫的钉子,她杀死皇后,嫁祸神策军,逼自己起兵,达成扳倒太子的第一个目标。等到重审皇后之死,嫁祸神策军的手段被揭开,她便以自己明面上是储秀宫的人而把暗害皇后的罪名嫁祸给敬王,达成扳倒敬王的第二个目标。 动机上是说得通的。 而且覆盖上神策军、储秀宫两层伪装。何等精巧的计谋! 就像是回应卫茂良的猜想一般,李世训字字泣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儿臣说三哥与宛嫔勾结,私相授受,父皇为何就是不信呢?” 跪在地上的六皇子一遍遍重复,双眸早已泣下沾襟。
“皇后死了,三哥从幽闭的府上出来了,还获得了朝臣的拥戴,父皇的信任。就连卫将军你也是吧,被他伪善的面孔骗得团团,而甘心成为他的羽翼。他又何尝不是获益者?” 当李世训明明白白说出卫茂良的猜想时,他确乎又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他无法掩饰内心对于宣王李世默某种无名的好感与信任。 也许是当初承明宫变他远远望见浴血拼杀而来的李世默掷刀剑于地,也许是狱中一次倾心相谈两人互相剖白油然而生的敬意。 或许更早,他听说宣王殿下力排众议执意亲赴河南道赈灾的时候,他就已经相信他了。 先公后私,先责任而后私情。 卫茂良很难想象,一个秉持这样信念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与权欲杀死长姐,一国的皇后。 沈青绾依旧伏在廊下,用尖锐的声音一边又一边支撑着卫茂良的另一个想法。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卫茂良又转念一想。万一沈青绾真的是敬王的人,而那句“我是宁妃娘娘的人”,不过是个幌子,敬王挑拨他与宣王关系的幌子。 也不是说不通。 卫茂良心下捶捶脑袋。 真令人头大。 李世训的声音再一次,异常契合他心事地在耳畔响起。 “卫将军,你真的不想知道皇后之死的真相吗?如果我死了,你就只能听见沈青绾李世默之流的一个声音,你就永远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是死在何人手上。” 脑中上演了无数可能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卫茂良,终于上前一步开口道: “陛下,既然敬王殿下与宛嫔娘娘各执一词,说明此事依旧尚有争议。不如,容后再议?”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皇帝陛下回头,挑眉看他。 “皇上能为罪臣之请彻查皇后一案,罪臣感激涕零。” 卫茂良又向着李世默躬身大拜道:“还有宣王殿下,罪臣亦感激不尽。” “敬王殿下与宛嫔娘娘的说辞,都能解释得通,只是缺乏证据。既然陛下和宣王殿下大费周折已经查到这一步,不能辜负了陛下与殿下之前的努力。假以时日,总还有蛛丝马迹,能证明何人所言是真,何人所言是假。” 既然卫茂良都这么说了,强行证明皇后为敬王所杀只会适得其反。 李世默心下盘算之后,忙道: “儿臣清白,愿意与卫将军一同等候真相。” 到此为止,确实查不下去了。 皇上暗忖片刻 “既然如此,宛嫔,世训,你们各自回宫中反省吧。非圣令不可外出。” 话音刚落,一道浅碧色的身影拨开重重包围,如一阵清风径直撞入火光与黑暗交织的敛芳宫。 “世默,世默!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