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青颜斩（上）
小葫芦就相当于一根线头，线头本身很寻常，平日里没谁会在意。 但若是告诉你，顺着这根线头，能捯出一只前所未见的神兽麒麟、或者神鸟凤凰什么的。估计是个人都会兴致勃勃地拽着线头捯起来没完。 朱大少等人，此刻的心情大抵如此。 朱老三听命在水井边埋伏已久，眼见小葫芦可算是到了，二话不说，立刻跨步上抢。赶在小葫芦水车停稳之前，恶狠狠一脚踹在水车侧面，将水车踹得歪倒在井旁。 而后不等小葫芦发作，他先自抱着脚躺倒在地，口中不干不净地呼痛道：“哎哟，哎哟！小兔崽子，你压了老子的脚。可疼死我喽！” 这等市井无赖诈事寻衅的下作手段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小葫芦接下来的反应。 他抬起头，双眼茫然地瞧着朱老三，随后又低头瞧了瞧被踹倒的水车，接着侧过头看向亭中的众人。直到此时，他眼中的焦点才慢慢回复，似乎先前的动作都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这一刻才刚刚从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醒过魂儿来。 没等他把亭中众人分辨清楚，朱老三已经不耐烦的坐在地上骂了起来：“小兔崽子四处瞎瞅什么呐！老子被你撞伤了，没瞧见呢？” 小葫芦闻声回头，又仔仔细细瞧了朱老三一眼，而后双手掐住自己的额头，似乎是头痛得再也忍不住的样子。随即两眼向上翻白，“咕咚”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下。 这情形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朱老三再也顾不得装假，如同中了箭的兔子般直跳起来，先朝亭中众人喊道：“大家都看着了，俺可还没碰到他呐！” 亭中众人面面相觑，朱大少向莫方问道：“莫管事，这……，这是怎么个说法？” 墙头之上朱老三踹倒水车之际，莫方早先安排好，守在内侧墙根下望风的仆役，已知机抄近路向莫府内宅跑去。 莫方刚刚把目光自墙下那名年轻仆役的背影上转回，便看到了小葫芦极其干脆利索的倒地动作。心里咯噔一下，首先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小王八蛋不学好，偷jian耍滑啊这是！ 以前还知道挨几下再躺倒，今儿怎么啦，一下都不想挨了？可旁人谁也不傻呀！真让人瞧出破绽来，你倒是身上不疼了，可我这戏还怎么往下唱呢？” 莫方心思电转，脸上已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这孩子今天的样子的确不大对，难道是冲克了神煞，或是犯了什么隐疾？……” 他嘴上说着，心里也琢磨过来，小葫芦以前可从没有过偷jian耍滑的先例，难道真是凑巧，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发了病？ 此刻，只有潜伏在姜离识海内的顾春风，通过与神魂本体的意识感应，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葫芦体内的元气，两步破一xue。恰恰赶在朱老三踹倒水车之际，连破膻中气海上方最后的“紫宫”、“玉堂”两xue，顺利回归气海。 至此，小葫芦的躯体算是在没有神魂掌控的情形下，自行完成了炼气下境“引气境”修炼的全过程。此时他体内的气机，才可以正式被称为“灵气”。所谓“炼气之道”，便是炼气以灵。也就是通过修炼，将天地元气，炼成可以润泽肌体经络，为人所用的“灵气”。 小葫芦体内的灵气，在运行完第一个小周天后，立刻自行加速，开始不停地循着十四正经的通路流转。润泽经络的同时，不断积蓄力量，显然有自行冲击炼气中境“行气境”的趋势。 顾春风的神魂本体完全束手无策，小葫芦体内的情感执念又被这突然间的巨大变化压了下去。所以小葫芦的身体才会在此刻，硬生生直接倒地不起。 莫方莫管事嘴头上遮掩的话还没等说完，却见离小葫芦距离最近的朱老三，突然又抬脚往小葫芦腿上踹去，口中暴喝道：“小兔崽子，你敢装死耍老子！” 原来朱老三先前被小葫芦的意外倒地吓了一大跳，慌乱之下忙着向亭中众人撇清与己无关，可待转回头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倒在地上的小葫芦双眼圆睁，正直勾勾盯着他，显然并非真正昏迷。 这一下自觉被小孩子戏耍，在主子和众人面前丢了大脸面的朱老三，不禁恼羞成怒，想也不想便抬脚重重踩了下去。 没等亭中有人开口阻止，朱老三脚下已传出“嘎嘣”一声，显而易见，这是小葫芦腿骨断裂之音。但接下来的情形，令所有在场之人都惊诧异常。 明明双眼大睁，胸口依然微微起伏的小葫芦，竟似对腿骨断裂的剧痛毫无所觉，躺在原地一声不吭、纹丝不动。 如此情形反倒把踩人的朱老三吓得蹦起老高，口中大叫道：“这……这他娘是个怪物！要是死了可与俺不相干！” 黑方长墙上离北锋亭较近的某些守卫，此时许是察觉有异，纷纷聚拢过来。那身为统领的牛眼巨汉横了莫方一眼，吼了声：“那是七小姐的人。” 这句话似乎蕴含着某种所有守卫都能理解的深意，已经聚拢的守卫迅速散开，各归原位，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起来。 亭中众人面面相觑，方脸朱大少小声嘀咕：“瞧这模样的确有些古怪，虽说只是个打水的小厮，可若坏了性命终归不好说话。” 随后侧头对身旁的姜少爷道：“适才似乎听闻姜贤弟精擅医道，不若请贤弟屈尊给那小厮瞧瞧，看到底是生了什么毛病？” 姜离姜白石此刻还沉浸在观念被彻底颠覆的余韵中，没能完全回过神来。朱大少的话传入耳中，他只是顺口搭音地“嗯”了一声，并未立即起身。 而向来以处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著称的莫方莫大管事，只觉得自家的一颗心正在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根本碰不着底。 小葫芦隐疾发作这没什么，可那条腿确实是被朱老三踩断的。腿断了居然还能一点反应没有，这孩子八成是交代了。 死了个打水的小厮，搁到哪里都算不上大事。可问题是，小葫芦他可是七小姐的人呐！ 依着莫方对七小姐平素行事的了解，有朱老三那一脚，不管小葫芦死没死，朱大少已经死定了。弄不好这四位少爷连同他们带来的人，到最后都得留下。 在霜枫镇，莫七小姐想办的事，还没有办不到的。十几个外路人的性命，只要七小姐愿意，不见得就比小葫芦的性命重多少，哪怕其中有四位炼气士少爷。 要搁在往常，莫方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耍弄这些外路来的好色蠢货，本身便是老太爷的吩咐，说是怕七小姐整天待在院子里闷出病来。 当然，莫老太爷行事深沉，自然还有些旁的算计在里头。但无论如何，莫方作为外院司客大管事，只要听命行事便出不了大错。 可今天不一样啊，那位扮作姜少爷仆役的仙家，谁知道究竟是什么来路？弄不好便会整出兜不住的大麻烦来。 偏偏他安排这等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七小姐看在能隔三差五出来透透气的份儿上，可以佯装不知，但对他莫方却绝没有任何好印象。若是由他出面缓解劝阻，只怕反倒是火上浇油。此时再想找人去通报老太爷，多半已经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远空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呱噪之声，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片形状变幻不定的黑云，从墨鸦峰向此处飞速飘来。定睛细看，原来是成千上万只墨鸦组成的庞大鸟群，目标当然是方才惨死在墙下的三人二妖。 墙头上的牛眼巨汉见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其余一众守卫也皆各守本位静观其变。 黑方长墙镇锁鸦狼口近三十年，早已形成了许多不言自明的规矩。比如眼前便是一例，妖兽的皮毛骨血对于炼气士来说都很有用，但此时夕阳欲尽、暗夜将临，便不必缒墙冒险收取。 任由成群墨鸦将血rou啄食一空，明晨遣人将最为重要的妖兽骨骸捡回即可，反正墨鸦也不吃骨头。 实际上从黑方长墙外侧墙根下，一直铺展到视线尽头的如林白骨，皆是三十年来死在此地的人骨与寻常兽骨，贵重的妖兽之骨，一根也无。 朱大少眼见来的只是群墨鸦，与自己等人毫不相干，便又挂心起小葫芦的生死来。他不知姜离脑海中纷乱，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只以为对方是自顾身份，不愿诊视一个打水的哑巴小厮。 可为了这点子小事，跟同境界的炼气士翻脸，显然划不来。他只得皱着眉头，朝亭外的朱老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好歹先上前去瞧瞧，人到底是死了没有？ 朱老三遥见主子用眼神催促，只好蹑手蹑脚地向小葫芦身边挪去。在他看来，腿骨断了人都没反应，指定是已经死透了。 亭中那位原少爷见状，不由得心中暗笑：“这朱大少的伴当有意思得紧，看上去五大三粗、满脸横rou。可一个打水的孩子倒地，还不知道死没死，就让他紧张成这副摸样。想来也只是个手上没经过人命的样子货。” 朱老三小心翼翼地蹭到小葫芦身前，低头便看到小葫芦仍然如方才那般，双眼圆睁直勾勾盯着他。吓得朱老三心头猛地狂跳起来，心说：“小兄弟你这是死不瞑目吗？可俺确实只往你的腿上踩了一脚，那纯粹是误会！你要是死了千万别怨俺，真真的和俺不相干啊！” 朱老三颤巍巍探出食指，正要去试试小葫芦的鼻息。却听得身后传来的嘈杂呱噪之音愈响愈厉，紧接着蓦然一静，唯余凌乱的振翅声响迅疾远去。 原来先前那大群墨鸦组成的黑云团，已飞临到三人二妖的尸首上空。随即旋作一个上粗下细的巨大黑色漏斗，向着地面上的目标盘旋疾扑。群鸦的聒噪鸣叫之声，也愈加嘈杂急切。 可就在黑色漏斗底端离地面仅剩十几米时，鸦群却无端端猛然一炸，所有墨鸦噤声不鸣，向着四面八方急切星散而去，再不敢回头。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莫大的惊吓，但偏偏四下里毫无动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亭中众人自然更是不明所以，只有扮作侄子仆役的昆仑山仙师姜知年，双眼瞬间神光湛然，紧紧盯向长墙另一端的黑岗巨岩处，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长气，脸上两道浓眉微微向上挑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