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此夜腾龙（上）
镇口高大的石牌坊顶端，姜离姜白石默默保持着那个凭高当风的耍酷姿势。在姜氏子弟间，姜离永远不是最聪敏的。甚至少年时因稍显木讷笨拙，屡屡受同辈兄弟欺辱。 人往往会因为生命中的重大变故而顿悟，但早期性格却更多是通过少年时日积月累的小事塑造形成。所以略显糟糕的少年经历，反而令姜离显得比同辈兄弟多了些坚忍沉静。 比如今日，尽管他内心早已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填满，但问出口的只会是那些表面的问题。更深的疑问除非是五叔主动开口，他绝不提及。他相信太爷爷和五叔既然给他安排好了任务，那么能让他知道的，迟早会有所交代。 果然，等到遥遥望见那艳丽丫鬟传言后径自离去，五叔姜知年的仙法传音，在姜离的心底悄然响起：“那座小院应该就是莫青颜的居所了。五叔我想不明白，她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待在厢房里。当然，这只是小事，有没有答案都无关紧要。真正有意思的是，那姑娘会不会意识到，她今夜的抉择，将直接决定昆仑山巅那尊御座的归属？甚至还可能涉及许多传承久远的仙家大族的兴起与衰落？呵呵，想来她是不会意识到的！谁又能想得到呢？九州大地的未来，竟然与边陲小镇里一个姑娘的内心挣扎息息相关？” 凛凛夜风中，姜离感觉出了五叔传音里暗藏的一丝狂热与自得。昆仑仙师姜知年正沉醉于他自己的表述：“世人总会天真的以为，他们能有选择的余地，往往要事到临头才发觉，留给他们的路其实只剩下一条。他们只能选择乖乖上路，否则就无路可走！对那个叫莫青颜的小姑娘来说，也同样如此，哪怕她美得这样超凡脱俗。 她要走的路，实际上远在她还没出生之前便早已确定了，准确的说是四十八年前。呵呵，五叔让你站了这么久，你肯定在暗自奇怪咱们爷俩看的究竟是什么？很简单，咱们是在最前排位置，看着历史一步一步走向，咱们希望它去的方向！” 姜离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激动。真正令他激动的，并非五叔正在讲述的内容。对他而言，机密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获得了“与闻机密”的资格。 这就意味着在太爷爷和五叔眼里，他成了年轻一辈中首选的“可堪托付之人”，直接确立了他在姜氏年轻子弟间的核心位置。未来只要他人不死，自己不干蠢事，这个优势便应该能够保持下去。一条铺满了富贵、权势、寿元、强大等等美好之物的锦绣通途，正随着五叔的讲述，在他脚下缓缓展开。 权势，永远是成熟男人精神上的滋补圣品。夜风中，滴酒未饮却同时陷入微醺状态的叔侄二人不曾料到，世间居然会有神魂技这种无比诡异却又无比实用的技能，正在将二人间自以为机密的仙法传音，甚至包括姜离姜白石的所思所感，都分毫不差地传递给了远在青颜苑厢房中的另一个神魂。 昆仑仙师姜知年对侄子的传音讲述还在继续：“九州天下自大神伏羲肇造，延绵至今五十余万年。这五十万年的九州历史，从大的形势上，可以分作截然不同的两段： 前一段‘上古巫法万国相争’的二十余万年，这二十万年间是典型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九州纵一万二千里、横九千九百余里的大地上，年年有国刀兵相向、处处烽烟连绵不息。而在地势上，却没有长期的明显分界，无非是上一个百年你去吞了他，下一个百年我又来灭了你。 后一段便是始自黑帝颛顼至今的三十万年，这三十万年间虽然短则几千年、长则数万年就有一次改朝换代，但‘仙家大一统，邪魔隐边荒’的格局，历经五十二朝未变。在地势上，则形成了以空桑山为中心，东西连绵将近万里的‘北地仙魔分界线’。天家仙家占据的，是空桑山以南，昆仑圣山为核心，一千零八十座灵山为节点，纵横均有近万里的膏腴之地；而邪魔藏匿的，则是空桑山以北，纵两千余里、横九千九百余里的大荒群山。 之所以这条‘北地仙魔分界线’能够历经三十万年，任凭如何改朝换代依然颠扑不破，最关键的原因便是当初被称为‘祖龙’的首位天子，黑帝颛顼所布下的‘绝地天通大阵’。此阵以昆仑圣山为阵眼，以天下一千零八十座灵山为阵基，乃是真正旷古烁今的绝大手笔。此阵的实际控制范围，就是纵横近万里的九州膏腴之地。昆仑天子只需施法祷于上天，天劫便可在此范围内随时随地降临，这也是昆仑天子被称为‘上天之子’的明证。无论仙魔，任凭你有再大的神通，九天雷劫之下，也必然无可与抗，立时化作飞灰！ 正是由于有天劫的绝大威慑力，邪魔各岳各峰才轻易不会生出进犯空桑山以南的心思。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也都是要昆仑圣山之上发生了内乱，外部的势力才有机会乘虚而入。天劫的威力如此强悍绝伦，其局限性自然也相当大，一旦超出灵山节点的范围，天劫的威力便会随着距离的延伸急剧下降。比如咱们眼下所在的霜枫镇，虽然只是越过了空桑山以北三百里，但天劫若是降临此处，威力恐怕连原本的三成都未必有。 天劫的威力和局限，造就了这三十万年来仙魔两家在地势上的长期分野。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大荒群山严酷匮乏的生存环境，以及与噬魂妖兽长年累月的拼死搏杀，使得邪魔的整体实力，远高于安逸富足的同等级仙家。 就拿你五叔我来说，实力在正位仙师中勉强能算是位居上游。仙人、仙长、仙师，正位仙师便相当于古时候的所谓‘三元天’，对应的是现今邪魔那边‘岩、崖、岭、峰’之中的‘岭尊师’。可即便是刚刚晋位的岭尊师，也足以与五叔现在的实力旗鼓相当。若是遇到晋位十年以上的岭尊师，那么当今的九州正位仙师之中无人是其敌手，只有请出仙宗方可降服。 正因为邪魔普遍实力强横，且又大多悍不畏死。所以从古至今，仙家很少主动越过空桑山去征伐邪魔。更多是采用加强北地仙魔分界线巡查封堵，厉禁刁民潜逃大荒的办法，以抑制邪魔数量的增长。史书上所记载的有限几次主动征伐，不管表面理由写得多么冠冕堂皇，实际都是当时的天家在借邪魔之手清除异己。四十八年前显谟阁岑无欲仙君代天亲征，青水以北七十三山会剿大荒邪魔。听起来很是威风，记载在史书上也是满篇的波澜壮阔、忠肝义胆。但背地里同样是在清除异己。 整件事的起因异常复杂、头绪众多，就不和你细说了。你只需知道岑氏一族乃是早年追随白帝少昊起兵的功勋家族，历经本朝十六帝，传承过万年，真正称得上是树大根深的本朝有数世家。然而在道霜天子看来‘岑氏乃本朝一大毒瘤，今不尽早割除，日后恐其流毒天下’。天子又不想给后世留下‘动用天劫诛灭开国功臣后裔’，这样有争议的名声。于是一简诏书颁下，诏命显谟阁岑无欲仙君代天亲征大荒群魔，至少需邪魔二岳三峰的人头方可还朝。 九州膏腴之地，有天劫在上，任凭再大的势力、再高的修为，也没人敢起抗旨不尊的念头。岑无欲仙君接到诏书，便知大势已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中求活，尽起岑氏一脉全部实力杀入大荒，取邪魔二岳三峰人头得胜还朝，让道霜天子和政敌暂时无话可说，然后再慢慢打点转圜，寻求破局。 呵呵，所以岑氏一族经营上万年，遍布小半个九州的各项产业，短时间内尽皆发卖，得来的巨额钱款泼水般送了出去。岑仙君只求一件事，青水以北七十三山尽可能换做与岑氏相关的人马，仙家大军征伐大荒之际无人掣肘。 一个万年勋贵大族的全部产业啊！不知有多少人在那场盛宴中吃得满嘴流油？反正那时节天子圣明的欢呼整日不绝于耳。 道霜天子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效果，那段时间里对岑无欲仙君的奏请，几乎是上一本，就准一本，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很有点君臣勠力同心，誓灭大荒邪魔的唬人架势。 咱们姜家就是那时候举族搬到空桑山的，此前你太爷爷只是西界鸟鼠同xue山考功司的一名副位仙师，岑无欲仙君奏请、道霜天子御准，这才越次直升仙宗，调任空桑山副山长。你五叔我也是那时趁势得了个登仙的机会，而不是对外所说的什么‘因卓识逸才，受天家赏拔’。” 姜离没想到五叔看似散漫的讲述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扣子。心中大感惊讶，双眉剔起瞪大眼睛看着五叔。 姜知年传音嘿嘿一笑，接着道“没错！咱们姜家原本只是岑氏外围人马，此事家中老辈尽知，但当日的危机既然已经过去，便没人会对后辈随意提及。你应该是小辈里头一个知道那段过往的。 站队这种事，任何仙家都知道其重要性，说站队的结果关乎富贵穷通、生死荣辱，一点都不为过。然而知道，不等于就能够做到。往往绝大多数情况下，你到底站在哪一队，完全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咱们姜家从你太爷爷的曾祖父起，便是岑仙君祖父管辖下的普通仙人，接连几代只是勉强保住仙家身份不失而已。到了你太爷爷才靠着自身的聪敏略有进益，然而努力奋斗上百年，也不过就是个副位仙师，连进阶正位都遥遥无期。所以要说岑氏对咱们姜家有什么提携恩义，那是完全谈不上。直到大厦将倾，岑仙君挟袋里实在找不出足够放心可用的人手，这才想起你太爷爷来。奏请你太爷爷上位，却是让他跟着一起去顶雷的。 但不管咱们姜家人怎么想，几代人的牵连过往，不是平白无故想撇清就能够撇清的。你太爷爷之所以狠心把全族搬到空桑山，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仙家进剿大军败亡，天家追究罪责时，考虑到北地边防终归要有人镇守，或许会有容姜氏族人戴罪立功的机会。至于让五叔我登仙随军，其实有另一重不可告人的心思。阵前局面若是真正无可挽回，我一个刚刚登仙的寻常仙人，邪魔不会过于忌惮，索性阵前倒戈请降。这样若是日后天家果真降罪株连败军亲族，我虽受辱苟活，好歹能给姜氏留下条血脉。” 嘿嘿，其实当时仙家进剿大军之中，像你太爷爷这样心思灰暗的不在少数，大军的军心你也就可想而知。好笑的是，直到大军出发，岑无欲仙君居然还梦想着：‘邪魔向来一盘散沙，岑氏一脉举全力进剿，纵有小挫终必得胜还朝，让天子与政敌无话可说。’ 邪魔间的派别纷杂混乱无比，什么隐者，行者，修者，术者，念者，御者，间者，道者，医者，匠者，……等等，等等。仅昆仑秘档中记载，存在上千年的邪魔派别就有好几百个。这还不算那些以前存在过，后来式微消失掉的，所以说邪魔向来一盘散沙没错。 问题是，几乎每个邪魔都是从潜逃到大荒的刁民成长起来的。他们彼此间或许纷争不断，可内心深处对于仙家的仇怨却并无差别。这就导致了邪魔面对仙家进剿大军，或许很难采取协调统一的行动，但单独的每股邪魔遭遇仙家大军时，都表现得舍生忘死、无比坚决。 仙家大军出空桑，取道鸦狼口进剿大荒。从空桑山到鸦狼口这三百里，大军只走了两天。而出了鸦狼口后，自发从大荒各处赶来的邪魔便开始陆续出现。仙家大军几乎是一步一战，从三百里到八百里，这区区五百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至此，岭尊师以下的低阶邪魔战死两万余，而仙家大军也已折损近半，别说继续进剿，就连能否撤回鸦狼口都成了疑问。更要命的是，邪魔中三崛隐者世家中的墨氏忽然现身，凭借威望竟然勉强协调邪魔众派系，对仙家大军形成了合围之势。 邪魔之间的派别混乱纷杂，但邪魔的进阶之路却很清晰，与仙家相似，都是参照上古‘八元通天’而来，分为‘岩、崖、岭、峰，岳、巅、崛、岿’，与八元天一一对应。每个级别称号后都加‘尊师’二字，是表明通过与噬魂妖兽生死搏杀得来的地位值得尊崇，且应该负有向低阶邪魔传授功法与技艺的职责。 邪魔中历来有‘三崛九巅，五十七岳一百零八峰’的说法，这是说从黑帝颛顼时起，这三十万年里，有三位邪魔修炼到了相当于七元天的‘崛尊师’、九位相当于六元天的‘巅尊师’、‘岳尊师’五十七位、‘峰尊师’一百零八位。这历史上出过高阶邪魔尊师的总共一百七十七个家族，就是邪魔中的传承世家。 高阶邪魔尊师如此稀有，那是因为邪魔修炼，只能靠斩杀噬魂妖兽，才可获得进阶所需的命源。而噬魂妖兽低阶的固然数量众多源源不绝，高阶的却是极为少见且异常狡诈凶残。所以高阶邪魔想要突破五元天成为岳尊师，除了远超常人的天赋与勤奋之外，还要有逆天的好运气才可以。至于成为‘巅尊师’，那几乎不可能达到。可一旦有人达到了，那就意味着……。 关于这个你回头倒是可以去查查正史，正史上至少有那十二个人的名字和他们不被人叫做邪魔之后的事迹。十二个人，便是十二次成功的改朝换代。邪魔三崛九巅中的每一位，都是历史上一个朝代的开国帝君。 三崛九巅，五十七岳一百零八峰，在邪魔这一百七十七个世家中，三崛世家拥有极其特殊的地位。倒不是由于这三个家族的祖上修为最高，而是因为他们属于隐者派系的核心。 孟氏、司马氏、墨氏，这三个家族祖上建立的朝代都远在二十万年之前。王朝被人破灭后，他们残余的子孙退藏大荒，遵照祖先遗训成为邪魔中的隐者。从此不问世事纷争，一心传承邪魔的各项修炼功法与技艺。对于一代又一代潜逃到大荒群山的刁民们来说，以三崛隐者世家为核心的隐者派系才是各派系真正的传承源头，而且还是那种有教无类、绝不藏私的良师。再加上这三崛隐者世家从不干预邪魔之间各派系的纷争，所以他们虽然不能直接统御邪魔，却对众多邪魔派系都有着不小的间接影响力。 墨氏打破隐者传统，直接现身狙击仙家大军，起因是岑仙君早年曾派人秘密诱杀了墨氏当时的族长及其亲族十余人。这一代墨氏主事之人是六个同胞兄弟，除最小的六弟墨行焉尚在炼气境界留守族中外，他的五位兄长率领墨氏族中高手尽皆来到阵前。尤其是长兄墨行天，突破五元天成为岳尊师已超过二十年，被誉为近万年来最有可能突破六元天的绝代尊师。其人智勇兼备且威望素著，单单是得知他率领众兄弟到来，周围的各派系邪魔便军心大振。 墨氏兄弟到达阵前的第二天，战场形势就为之大变，邪魔各派系开始了持续不断的高烈度轮番冲击。仙家大军的全部外围阵线，整整三天三夜，无时无处不在激战。此前一员未损的高位仙家，短短三昼夜便死伤仙宗三十一位、仙尊六位，仙家大军整体损伤超过两成。眼见照此下去大军行将崩溃，岑仙君只得接受秘谍的建议行险一搏。 第四日，岑仙君率所有仙尊亲任先锋，集全军精锐不计代价突破重围。随后毫不停歇，半日一夜疾行一百八十里，合围了墨氏族人隐居的清溪谷。本打算稍作休整，便攻破山谷将墨氏千余老弱尽数擒获，作为仙家大军安全撤回空桑的筹码。 谁知那墨行天甚为机警，得知仙家大军突围后行进的方向，立刻率领全部高阶邪魔衔尾急追。仙家大军这边刚刚围住山谷未及休整，外线就已被墨氏五兄弟冲破。岑仙君无奈，只好率全部高位仙家与追来的高阶邪魔对决。 墨氏兄弟等高阶邪魔既悬心被仙家围住的墨氏族人，同时也要为随后缓进的邪魔众派系再度合围仙家大军拖延时间；而岑仙君等高位仙家则明白，墨氏兄弟等人是众多邪魔能够协调行动的关键，他们不死，仙家大军必将尽数葬送在大荒。 双方都已存了决死之心，这场大战的结果自然也就无比惨烈。仙家大军这边，岑无欲仙君与岳尊师墨行天同归于尽，二十六位仙尊至此只剩七位，人人身负重伤。九十八位仙宗仅剩下两位，一人重伤一人轻伤，侥幸轻伤的那个就是你太爷爷。仙师剩下一百多，上万仙长活着的不到三千，而寻常仙人活下来的居然比仙长还少，只剩下两千出头。 邪魔那边高阶邪魔近乎全灭，除了绝代岳尊师墨行天外，还死了一位刚刚进阶的岳尊师。峰尊师战死十三位，岭尊师先后战死三百八十二位。至此，将近半年接连不断的大小战役，邪魔总计战死人数超过了三万。这个结果，基本上也就是整个大荒会剿行动的最终结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