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此夜惊蛰（下）
顾春风自我挣扎到最后，终归还是理智略占了一丝上风。尽管他融入了小葫芦的旧神魂，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原本的小葫芦，眼下还是以不露破绽最为紧要。 否则按照莫青颜向来的护短脾气，万一认定是他害得小葫芦神魂消散，结果必然极为糟糕。 顾春风强行压制住神魂中本能的反感，狠下心来驱动神魂技“无人见”，径直遁出小葫芦体外，向着莫青颜眉心祖窍卷去。 莫青颜盘膝静坐之处，就在小葫芦昏睡的床榻旁不远，她的眉心祖窍距小葫芦头部的直线距离尚且不足五尺。顾春风自打用上了这神魂技以来，已先后潜入过七十余人的识海。无论停驻的时间是长还是短、无论对方的修为是高还是低，到目前为止，还从未发生过意外。所以他此刻放心大胆地选取直线路径，料想眨眼间便可成功。 谁知那缕神魂技刚刚闪出小葫芦眉心，向前飞卷的距离还没到一尺远。便猛然间感到不寒而栗。与先前每次离开人体时那种隐隐约约的不适感比较起来，眼下这种感觉明显要清晰强烈得多。而且随着神魂技继续向前飞卷，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成倍剧增，似乎前方有某个巨大而恐怖的存在正渐渐甦醒，等着他去自投罗网。 顾春风透过神魂技，看到前方莫青颜秋水般的明眸中，像是突然腾起了两朵幽蓝色的小火苗。紧接着便感到天旋地转，神魂技已自行消失无踪。实际上神魂技消失时，遁出小葫芦的眉心尚且不足两尺远。 顾春风的神魂本体大惊之下，赶忙透过小葫芦眼帘的缝隙向莫青颜偷偷望去，却完全看不到她双眸中有任何异状。用意识去仔细感应，才发觉那一缕消失无踪的神魂技，竟然在这刹那间不仅闪出了厢房，甚至已经到了青颜苑之外，而且还正在向着莫府之外飞速闪避，似乎受到了某种极大的惊吓。 耳畔忽然传来莫青颜的自语之声，与她先前的声音同样清脆动听，却又莫名多了一股沉郁顿挫的韵味：“呵呵，好久没有醒过来了。嗯，先前神魂有些不安，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打水的小子？等会儿可要好生瞧瞧！” 接下来依然是莫青颜在自言自语，动听的语调中没了那股特别的韵味：“先祖，您醒了？对青颜有什么要紧的吩咐么？” 那股沉郁顿挫的韵味再度回归到莫青颜自语之中：“不急，离着上次真正苏醒又是好几年了吧？我先看一眼这人世间。” 这句话说罢，顾春风的神魂本体用小葫芦的眼睛依然没看到眼前有任何异状，但透过闪避在外的神魂技，却分明见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奇观。 此时闪避在外的那一缕神魂技，早已卷出了莫府院落的范围，还在向着小镇边缘不断飞窜。随即便见一道浩大的蓝色光潮从后方汹涌袭来。顾春风隐约意识到，神魂技是在发自本能地恐惧，若是在躯体之外被这蓝色光潮触及，神魂技必无幸理。 可这幽蓝色光潮的扩展速度，明显要比神魂技的遁速快得多，眨眼间就要将他淹没。危急之际，忽见前方高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神魂技不待顾春风意识引导，本能向上一卷，熟门熟路地窜入其中一人体内，静静悬停在他识海之中。 顾春风甚至来不及分辨被他潜入的这人究竟是谁，就急忙借此人的视野向外望去。只见那浩大的幽蓝色光潮以青颜苑西厢房为中心，如同海啸般无穷无尽向着四面八方奔涌开去。只片刻间便已填满了视野尽头的每一处角落，似乎还在向着视野之外的无限远处奔腾汹涌不绝。 幽蓝色光潮触及人体便会自行流过，绝不侵入人体一分，而这两人似乎也对眼前的异象毫无所觉。仅仅几息之后，那幽蓝色光潮的向外奔涌之势明显一顿，紧接着以比先前向外更快的速度回卷，片刻就尽数收回到青颜苑西厢房之内，再无丝毫动静。 这就像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把整片九州天地都清洗了一遍，而除了神魂技之中的顾春风外，整片天地间竟然再也没人能够察觉。 顾春风惊魂甫定，稍稍放下心来之后略作感应不禁一愣，怪不得先前觉着有些熟悉。原来无巧不巧，急切之下又撞入到了姜离姜白石的识海内，跟这小子还真是有缘。 不过，这叔侄二人大半夜的，没事站这么高做什么？ 姜离姜白石眼下，正站在霜枫镇入口处，那座高达十二米的镇名牌坊顶端。九州朦朦月色之下，他青衫猎猎当风，负手凭高独立，形象那叫一个飘逸绝伦，简直可以说是酷得一塌糊涂。 但他心里其实正在纳闷，猜不透他的仙师五叔姜知年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明明已经在镇外和莫老太爷正式作别，说是急着赶回昆仑山复命。还说要带上姜离，顺便多嘱咐几句，明晨再让姜离赶回莫府，听莫老太爷的安排。 结果等到莫老太爷刚刚转头回府，没走几步路的姜知年就带着姜离，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还让姜离黑灯瞎火的爬到这破牌坊顶头上站着，他自己则脚踩祥云悬在姜离身侧，遥望黑沉沉一片的庞大莫府，手捻长髯，也不知道究竟在端详些什么？ 稍停，便见到百余人的队伍在两排风灯的引导下，从莫府东侧穿宅过院，向着内宅西侧默默前行。遥遥望去，莫老太爷莫小楼的身影依稀可辨。 姜离心知这是刚刚祭祖归来的一众莫氏族人，难道五叔等在此地就是要看他们？侧过头去见五叔姜知年依旧捻须微笑不语，似乎莫氏族人眼前的行迹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片刻后，一众莫氏族人在莫老太爷的率领下，来到内宅一座素雅小院门外。莫老太爷二话不说，当先在院门外跪下。眼见莫老太爷下跪，他身后的族人似乎有些sao动，但随着莫老太爷回身严厉的横扫了一眼，sao动很快止息，所有族人都老老实实挨在老太爷身后成排跪下。 仆役们掌着风灯散在院门两侧，内院大管事莫天率领八名手持粗大荆条的男仆，肃立在下跪队伍的后方。莫老太爷招手唤过一名打扮极为艳丽的丫鬟，低声嘱咐了两句，那丫鬟便打开院门，向小院内走去。 姜离对眼前这一幕确实觉得很意外，不知道莫氏族人这是在搞什么玄机。眼角的余光却觑见五叔姜知年，看着莫老太爷率领一众族人跪下，姜知年抬起双掌在空中缓缓相击，似乎是在无声无息地给莫老太爷鼓掌。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说：“果然被我料中了，就知道你要这么干！” 在昆仑仙师姜知年默默鼓掌无声喝彩的同时，那打扮极为艳丽的丫鬟朝小院中走了几步，看到院内四处皆无光亮，便向着唯一点燃灯火的西厢房走去。 青颜苑西厢房中，顾春风的神魂本体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透过小葫芦的眼帘缝隙偷偷打量对面不远处的莫青颜。烛光摇曳中，静坐不动的莫青颜依然美得如诗如画，全无半点异状。 但刚刚通过神魂技，看到了蓝色光潮席卷天地那一幕的顾春风则明白，rou眼所见的平静都只是假象。那位甦醒过来的“先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存在，肯定异常强大到超越常理。 因为迄今为止他所接触过的人中，名义上实力最强的，应该就是那位正牌昆仑仙师姜知年了。可他的神魂技数次进出姜离识海，与昆仑仙师姜知年的距离可算是擦肩而过、近在咫尺，却丝毫没感觉到有任何危险。而蓝色光潮明显只是那位“先祖”探查周边的某种寻常手段，却能令神魂技本能感觉到，哪怕沾上一点边都会魂飞魄散。昆仑仙师姜知年在蓝色光潮面前，则与普通凡人无异，丝毫没能察觉到有任何变化。 越是追想先前那一幕，顾春风越是有种深切的无力感。面对这等超越常理的强大存在，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祈祷他没空理会身旁无关紧要的小虾米，是目前最为合理的选择。要是万一“先祖”大人觉得小虾米也不妨顺便理会一下，那……？那就只剩下听天由命了！ 就在顾春风的神魂本体表面一动不动，内里满是胡思乱想之际。轻柔的脚步声停在厢房门外，几声刻意放缓的叩击声后，七小姐贴身丫鬟墨青的娇音在门外响起：“小姐，老太爷命奴婢前来传话：当日所言之事，今夜已到抉择之时。老太爷不敢强令小姐如何行事，唯请小姐抉择之际，稍稍顾念一门老少的祸福安危。奴婢传话之后，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催促。小姐尽管妥善思量，老太爷率全族老少于院门外跪候小姐决断。” 丫鬟墨青一番话传罢，不待七小姐莫青颜回应，脚步声便去得远了，想必是莫老太爷早有过吩咐。 莫青颜从始至终盘坐未动，如脂似玉般的俏脸上，甚至连表情都分毫未变。只是紧抓在座椅扶手上的纤纤玉手，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烈情绪。常人若是双手用力太过，指节处会往往会发紧泛白。而莫青颜的一双玉手太过细腻白嫩，此时的指节间反而呈现出淡淡的红晕。 片刻后，“嘭”的一响，座椅两侧的扶手同时爆做木屑散碎开来。莫青颜似乎是被自己弄出的动静惊醒了，眼神从先前的木然散做了茫然。紧接着一声未吭，两行清泪就默默从眼底涌了出来。 顾春风透过小葫芦眼帘的缝隙，看着眼前无声垂泪、泫然欲绝的清丽佳人。想起的却是仅仅几个时辰前，莫青颜于无边白骨之上俏然独立的绝世风姿；点指间莲花凌空盛放，震慑老妖兽，尽斩小妖兽的意气风发。 两相对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更令人觉得格外凄凉难耐。 与小葫芦记忆中有关莫青颜的点点滴滴相互印证，顾春风才恍然明白，众人眼中那个永远强势护短、风采无双，不经意间便可动人魂魄的莫七小姐只是个表象。她的无双美貌与高绝修为，或许是来自从小到大无数天材地宝的日日浸泡；或许是来自那强大得超越常理的“先祖”。 但内心深处，她依然还是那个善良可爱，会为了一个小哑仆的悲惨遭遇打抱不平的单纯小姑娘。 莫老太爷这十几年来，一边日日提供天材地宝让莫青颜沐浴浸泡；一边尽可能令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霜枫镇。所以北地边陲小镇霜枫，几乎就是她所见的全部世界；莫氏族人几乎就是她的全部情感支柱。 现在她内心的几乎全部情感支柱都跪在她的院门外，对她说：从小到大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有一天为我们去死。这一天终于来了，请你为了我们的祸福安危下定决心去死吧！我们跪在门外等你抉择！ 尽管莫青颜对这一天的到来并非全不知情；尽管莫老太爷曾经隐晦地提示过两次，她对于要做出怎样的抉择早有准备。可当这一天、这一刻真的来到她面前时，失去了几乎所有情感支柱后，莫青颜的整个内心世界，还是毫无意外的，彻底崩塌了！ 顾春风清晰感受到小葫芦原本的情感执念在渐渐躁动，他很辛苦才忍住要去安慰莫青颜的强烈念头。要不是顾虑到那个神秘强大的“先祖”，很可能在他强行掌控小葫芦躯体的同时，将他立毙当场，他早就顶着小葫芦的身份苏醒过来了。 正在此时，远在镇口牌坊上方，姜离姜白石识海之内的神魂技。通过与神魂本体间的天然意识感应，把姜氏叔侄二人的情形，分毫不差地传了回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