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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了然于胸

    凌伽醒来时,时间已整整过去了一天,窗外是昏暗的黑色,一点点白光透进房间。刚刚从眩晕中恢复的凌伽一时竟分不出此时是傍晚还是黎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浸泡在了温热的水里,水正把温度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他几近干枯的血管和肌rou内部,带动起微弱的热量循环。

    他体内大部分的血都通过残鬼捅开的洞流失,当到达某种极限时,特殊的体质也开始不起作用,只能依靠药物和手术让伤口慢慢愈合。这个时候能够醒过来已经属于强悍,只是他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间一阵微哼。

    极小的声音也惊扰了坐在浴缸旁边休息的人,她站起,朝凌伽这边走过来。恍惚间,凌伽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立刻便醒悟这是不可能的。

    瑞儿把他搭在浴缸外面的右臂放回温水里,凌伽看了看另一条胳膊,细小的针头被胶带固定在手背上,他不由苦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

    “葡萄糖而已,”瑞儿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失血太多,只能用这个帮你补充营养。”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凌伽问。

    “20个小时,”瑞儿略略思索,又开玩笑似的说:“还以为你会睡个十天半个月的,那样我可就要学习当护士了。”

    她想活跃一下卧室里寂静沉闷的气氛,但是凌伽却觉得跟累,流走的血液仿佛把体力和精神都抽干净了,如果这里不是酒店而是别的地方,甚至只是荒郊野岭也好,他也会选择再睡一会儿。

    “你再想什么?”瑞儿问,“似乎你看到照顾你的人是我,有点不高兴似的。”

    凌伽还想再苦笑,嘴唇都没力气扯动了,心说这女孩眼睛真是厉害的很,稍微动一动的念头也能看的出来,也或许是刚刚恢复意识的人藏不住心事,一想就到了脸上。他索性不再说话,轻轻闭上眼睛。

    “谢谢你。”瑞儿突然说,口气稍有拘促,但很真诚。

    “嗯?”凌伽有些奇怪。

    “昨天的事……”

    “那应该是我说谢谢吧,没有你开枪,我已经死了。”凌伽说。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瑞儿反驳道,“昨天你同弗若拉打斗时,攻击了我。”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但心细如发的她怎么会分辨不清局势,昨天弗若拉用眼神逼她出手时,她出手或者不出手就都是错误的,前者落人把柄,后者则与任务相悖,而凌伽的主动攻击则破了这个死局,当瑞儿被凌伽摔向瑞拉时,就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是个不错的预兆,证明两方可能不用以敌人的身份对峙。

    凌伽摇摇头,轻声道:“那么,扯平了。”

    他的个性就是不愿与不相干的有所瓜葛,有时人情比仇恨还要麻烦,牵连不断。当然,如果他知道瑞儿曾用狙击枪远程协助自己逃出重围的话,这句话可能就说不出口了。

    瑞儿抿抿嘴,不再言语,起身将葡萄糖的空瓶换了,支架上还有一连串未开封的玻璃瓶,凌伽能够早早醒来,也托了这些东西的福。

    人情债当然不是好还的,瑞儿一天一夜不睡小心照料,不能不算是人情,凌伽没有拒绝,其实也已经没有力气拒绝。他的脑中开始有奇怪的想法,如果有一天二人不可避免地成为敌人,那么拼杀时,这份小小人情也会成为阻拦。

    沉默持续了约半个小时左右,当瑞儿以为凌伽又再度睡过去的时候,凌伽突然又说话了。

    “好像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明明是一个组织内部的人吧?”

    瑞儿愣了一下,旋即咬咬嘴唇,似乎有些不甘心。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来自柏修斯家族,但是,我从未见过他。”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你那个什么家族的?”凌伽没听清楚名称,那应该是希腊语。

    “这么神秘而强大的人,只能来自柏修斯家族。”瑞儿坚持用希腊语称呼家族,似乎那是一种荣誉。

    凌伽倒没想到她的答案听起来居然是这么草率的,甚至有些鲁莽,不过他也知道一个清醒而且聪明的女孩不会随便说这种话,只能说明在这个狭长破碎的岛屿上,真的存在某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神秘,强大……”凌伽把注意力放到了这两个词语上,诚然,廖可今天表现绝对可以对的起这俩形容词,不过在凌伽所见的人中,他只能曲居第四位而已。

    “你们是敌人?”他又问。

    瑞儿却不想再回答了:“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打探情报了,就算你是一个重伤的病人。”

    凌伽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意识不清的他面对一个特工出身的女孩,脑细胞的确有些不够用的。

    谈话和沉默交错间,天边的亮光增加了不少,透过玻璃和窗帘映进来,打散了沉闷压抑的气氛。

    卧室门被敲响,声音沉而稳,一听就不是女孩的手指。瑞儿回头望了一眼,又对凌伽苦笑:“你还需要休息吗?”

    “真没想到,他也会这么懂礼貌。”凌伽答非所问,手臂撑住浴缸底部,让自己从水中浮起来。他全身一丝不挂,不过在开放的人面前拘谨保守完全没必要。

    “就在这里吧。”瑞儿劝阻道。

    凌伽不说话,只轻轻摇头,表情却不容商量,借着浮力他撑起半坐的姿势,单手将挂在旁边的宽大浴袍披在身上。

    “劳烦开一下门吧,”他说,“我想,他不会让你待在这里的。”

    这倒是真的,一股无力感涌到心里,瑞儿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廖可走进来时,凌伽已经把自己从浴缸里搬到了床上,再做多余的移动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针头从手背上脱落,把药液一点点滴落到水中。

    他的脸色不由又苍白了几分,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白。廖可走到床边,捏起针管,看都没看,轻而易举地将它刺进了病人的静脉里,动作娴熟无比。

    “哼,”凌伽咧咧嘴权当笑容,“如果你穿上白衣服,就是一个医生了。”

    “有些东西是必要的,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随时都可能重伤濒死的自己。”廖可悠然道,“最好接受医生的安排,因为你随时都有可能死。”

    “我已经死过几次了。”凌伽说。

    “哦,是吗,”廖可笑,“那只能说明你的运气不错,如果现在把你扔在这里,你就必死无疑了,所以千万别把运气当必然。”

    他把针头固定住,走到窗边把窗帘打开了,房间里瞬间变得明亮。凌伽眯起眼睛,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阳光。

    “时间过得真快。”他随口道,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有点唠舌了,应该也是意识不清醒的原因,这种时候少说话才对,以免说出不该说的。

    “说的不错,时间过得太快,一晃十几年过去,故人又在眼前了,”廖可接了凌伽的话,回头望他,“很可惜,他那时太小,并不认识我。”

    凌伽的心莫名其妙地跳错一拍,来者不善的味道以二人为原点,逐渐蔓延。

    瑞儿在客厅里有些坐立不安,甚至比昨天廖可刚刚出现时还要焦躁。凌伽和廖可谈论些什么她是无从知晓了,装在卧室内的摄像机不知何时被拆了下来,不必说,一定是廖可动的手,别人恐怕没有这等眼力,就算没有被拆掉,从电脑屏幕里恐怕也读不出两个人的唇形。

    当然她焦急并不是对两个人的谈话多么感兴趣,只不过廖可昨天找出了那面镜子,看不到还比较好些,看到了却无能为力,实在让人无法不着急。

    从廖可的手机把镜子抢出来么,或者偷出来?瑞儿想想都觉得好笑,恐怕还没有接近人,自己的想法就已经被人家洞悉了。

    隐隐的,她觉得事情慢慢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瑞拉早就动身回家族向家主大人汇报了,现在还没有返回。虽然平时法曼只是提供大方向,具体的事情都由两姐妹cao刀,然而现在她们却做不出选择了。

    既然法曼指明了要找到这东西,那么就不会看着它落在别人手上而无作为,那么,就要看使用什么方法了。

    似乎有风暴在暗暗酝酿,瑞儿心中彷徨,移身到沙发里坐了,对面的沙发里躺着被廖可放过血的肥胖客人,也已经完全恢复了本来模样,除了遍布的伤口以外,他的头部被子弹炸得面目全非,胸口则有一道二厘米宽窄的缝隙,但奇怪的是,这些随便拿出一个就能置人于死地的伤害,居然没有取走他的性命,不过尽管可称为活着,也仅仅是医学上的存活,他再也无法恢复意识了。真正可怖的伤口还并非这些,而是变异后肌rou过度膨胀,衰减后全部撕裂破碎。

    这具身体远远不能称之为人了,只是一堆被骨架连接支撑的rou块。至于处理方式是火化还是随便找地儿埋了,还得廖可拿主意,而他似乎还对这具身躯抱有不小的兴趣。

    沉寂向冰一样蔓延。廖可说完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二人便都默默不语。凌伽低头,心中一阵惊讶闪过,“故人,故人,如果从没见过,怎么能叫故人,可是什么时候见过,那只能是……”他募地打住,不再细想。

    廖可站在窗前,面对着外面一条安静的河,河对面是人流渐增的街道,热闹和寂静,随意和紧绷,划成两个近在咫尺的世界。

    他拥有胜过凌伽太多的耐心,即使他比对方更着急。终于还是凌伽打破了沉默。

    “你认识我?”虽然他知道了答案,但依然用句废话破开僵局。

    “我以为你是个直爽的人,原来也这么喜欢讲废话。”廖可笑道。

    “……”凌伽咬咬牙,“你到过那里?”

    “这才对,”廖可转过身来,坐到了凌伽的对面,“我不仅到过那里,而且去过两次。”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作为共同的见证者,你也应当记得很清楚才对。”廖可笑而不答。

    “我是受害者,不是见证者,你搞错了。”凌伽避开他的目光。

    “既然你能回答得这么流利,那说明你确实没有忘记,”廖可说,“而且有些事还是不要忘了才好,随时都有可能用的上。”

    “如果可以,我愿用一切代价遗忘。”凌伽冷声道。

    “代价……你除了自己的性命,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当做代价,不要跟提我中国的凌氏家族,你自己也不会承认对吧,”廖可说,“而且,就算脑海里没有了,身体也会记得,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在六岁的时候就应该死了。”

    “你似乎很清楚那件事。”

    “当然了,相比你这个拼命想忘了的人,我是努力记得,并且挖掘里面的信息,所以会越来越清楚。”廖可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一讲,帮助回忆?”

    “不用。”凌伽冷冷摇头。

    “那你给我讲一讲,我很好奇,在一个六岁孩童的眼里,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廖可开玩笑似的说。

    “地狱。”凌伽淡淡道,“从那时候起,我就理解这个词了。”他再不愿多讲,索性闭上眼睛。

    这时,廖可就可大概看清凌伽的心理状况了,一个称职的心理医生明白,这个时候逼问病人是绝对行不通的。此时凌伽就是一个把自己关在牢笼里试图逃避现实的病人,廖可虽然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也相去不远。最重要的是,两人的关系处在离敌人较远的程度,所以凌伽还能吐露只言片语。

    作为对这只言片语的回报,廖可不打算隐瞒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了那面镜子,托在凌伽面前。

    镜子亮光刺了凌伽眼睛一下,他睁开眼,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惊讶的表情,或者急于去拿它。他只想了差点忘了这样东西,而且廖可的意思也只是给他看,而不是原物奉还。

    “原来在你这里,怪不得没有找到。”他说。

    “并不是我先找到的,是本来在那个客人身上,昨天把他放血以后,我找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凌伽笑笑,心想那胖子也够无聊的,如果不是去床下翻腾,也拿不到这东西,他想了想又问:“他死了?”

    “差不多,除了有呼吸外,只剩一堆rou了。”

    “居然没死……”凌伽大感惊讶,“为什么?”

    “这东西的生命之顽强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廖可说,“而且他似乎没有死xue,昨天那连续的几枪已经把他的脑袋内部打成了浆糊,可这种状态下,仍然能取你的性命。”

    凌伽略略回忆:“不过我记得你用刀解决了他,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昏死过去,那么心脏应该算是他的死xue吧。”

    “不,”廖可摇头,“他之所以退回正常状态,是因为我刺破动脉放干他的血,如果仅仅是在他的心脏捅一刀,除了让他觉得痛一下,不会有任何作用。”

    “怪物……也就是说,他依靠血生存?”

    “大概吧,还不能确定,”廖可说,“当然,如果当时一刀砍掉头,我想应该也能致他于死地,只是费力一点。”

    “以我的力量,除非用斧头砍,恐怕做不到,”凌伽说,“你早就知道残鬼会出现吧,似乎故意让我跟他打。”

    “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这东西的话,那胖子就不会变异了。”廖可把话题重新挪到手中的镜子上,“可惜千算万算也没猜到,它居然会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手里……咳,话说回来,谁让他去碰的,要死也是气数使然。”

    “怎么说?”

    “昨天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和弗若拉见面时,愤怒成倍而且不受控制地增长以致大打出手,就是这面镜子的原因,弗若拉的变化比起你严重的多,这说明你的身体素质在她之上。”廖可说,“至于那个客人,将镜子直接拿在手里,自己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蜕变成残鬼也在情理之中。昨天我找到镜子的时候,它已经深深镶嵌在客人的身体内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凌伽脸上有点戏谑的意思,“这只是别人留给我的一片玻璃罢了,居然被当做宝贝……真有意思。”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准备把它收回去了?”廖可笑道,“照理说,它应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随便吧,我没兴趣。”凌伽又慢慢闭上了眼睛,余光里,廖可把镜子放回了口袋。

    就在这一刹那,凌伽突然暴起,抬腿横扫向廖可的手,廖可轻描淡写地躲开,镜子却不小心脱手,被脚踢飞了出去,砸在墙壁上,却不见碎裂,完好地落到地上,声音竟像金铁撞击,清脆而坚硬。凌伽立刻愣了,胸口剧烈起伏,短暂的动作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现在明白了吧,”廖可看他的眼神有些怜悯的味道,“有些东西是破坏不了的,但它并不一定是凶物,要看怎么使用了。”

    耍弄的小小技巧被一眼看穿,凌伽再做不出什么事情了,喘着气说:“它刚刚就害了一个人,难道是什么有益的东西?”

    “我说了,要看怎么使用,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使用,跨越界限只能给自己带来灾难!”廖可字字如重石砸在凌伽耳边,又马上变得和善,“我想,有人把它留给你,也不是为了要你破坏它吧。”

    凌伽索性不再说话。廖可将镜子捡起,细心擦拭干净,放回口袋里。

    他不想在房间里久留,缓步向外面走去,临近凌伽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这东西就在我这里了,你拿不走,不过,我会用另一种方式让你持有它。”

    他只是说了,并没有挑明什么意思,凌伽只觉得心中灰暗,也懒得再去询问,看着廖可走出了门。

    卧室门再也没有打开,瑞儿应该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沦为别人工具和此时受人照顾和摆布的滋味并不好受,凌伽越想,便越把自己往死胡同里推,不由暗暗捏紧拳头,针头被肌rou绷出血管,带出一缕血线。

    该死的虚弱感却又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