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千杯不倒数老爹
厨房。 灶台是那种老式的灶台，响应国家环保政策，改用天然气，于是把架锅的窟窿填上了，买了个煤气灶搁上面。其实当初就是算了比账，用天然气要比用煤球便宜，用两年天然气，省下的钱就够得上管道铺设以及煤气灶的支出。接下来省下的就当是赚到的。家里有一个躺着的，还有个要上学的，老爹的日子过得很精打细算。 咄、咄、咄。 菜刀跟砧板接触的声音有条不紊，踏踏实实地在厨房里响起。 今晚吃饺子。 数叶洗干净了手，把面粉倒进盆子里。再往盆子里添水的时候，看着上一秒还在瓶子里面的透明液体，下一秒已经浑浊不清，他有些恍惚。 事实上，当抱有一种细细体会的情感的时候，真的就会发现不少，你从未发生过的东西。 比如数叶发现，客厅里的电视机是十几年前的松下，厨房隔壁洗衣机还是军绿色的小天鹅，不少内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斑驳了壳，他的那张床躺上去已经回咯吱咯吱地响。 再比如系上围裙在一旁切菜的老爹，两鬓已经斑白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 伸进去两只手，把那层浮在面粉上的水揉进去，先是一块一块黏黏的，随着不断的搅拌变成一大块浑圆的胖胖的大宝贝儿。 他揉得很快，在老爹切完菜的同时就弄好了。再洗干净手，盖上一层布，等盆里的大宝贝发酵。 老爹停下菜刀。 他停下手。 然后阳光从窗口闪亮亮打进屋子里。 一老一少，父子俩干瞪着眼。 没事儿干了！ “那啥，先去给你妈擦擦脸，半天没让她沾着水了，怕她皮肤干，不舒服。” “刚才就给擦过了，睡得好着呢。” “哦。”老爹应了一声，有些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掏了烟出来，给自己点上一根，就靠着灶台蹲了下来，先是猛地吸上一大口。闷嘴里半晌，缓缓吐出来。 “诶，要是……你咋办？”他突然含糊了一句，很含糊，像卡了根刺儿在喉咙里。 数叶没能听清楚，问道：“啥？” “没……没啥。”老爹猛然一怔，立刻摇了摇头，看了数叶一眼，继续抽烟。 数叶有些发蒙，老爹突然闷sao起来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满腹猜测，老爹低头沉闷。 又抽了半晌，老爹冲他招招手，让他蹲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 欲言又止。 最后叹了口气，重新从掏了根烟出来给他递过去，道：“你也来根儿？” “啊？我不抽烟。”数叶愈发莫名其妙，但还是心虚道：“您不是不让抽么？” “拉倒吧，你当我不知道？” 得，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数叶摸摸脑袋蹲了下去。 “您咋知道的？” 老爹感慨道：“你爹也年轻过啊。” ……竟然有种看透了人生的既视感。 老爹真得不对劲。 从今天下午刚见面开始就不对劲。 以前。 他会絮絮叨叨着问数叶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学习成绩如何，会搂着数叶的肩膀，拍拍数叶的脑袋，会平平实实地说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欲说换休。 数叶知道，老爹心里有事儿。 看着老爹把那根儿烟塞进自己嘴里，正准备点上。 他想了想。 蹲了下去。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盒子烟，自己掏出一根，然后整合给老爹递了过去，“别抽大前门了，劲儿太大，伤！抽这个。” “哟，黄鹤楼？”老爹接过烟，看了看。 “这俩月赚了不少钱，换好烟给您抽。” “多少？” “也就，十来万吧。”数叶道。 “多少？” “十，来万？” 老爹被烟呛到了…… 嘴角动了动，老爹有些自嘲道：“我还老担心你会不会缺钱花呢，你小子赚钱的本事可比我强多了。” “嘿嘿，本来就不缺钱花，上次拿两万块你忘了？” “那倒没忘，可你年前不是说需要个新电脑么，结果你妈又住院了，也没钱给你买。我琢磨着那两万你拿去买电脑了呢。” ……数叶并不记得十几年前的这个细节。 “啊，啊，电脑也买了，这钱。”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来，递给老爹：“我拍片子赚的，先放你那儿，你看着花。不用担心我，反正我以后是不缺钱用了。” “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再说……我不会使银行卡。”老爹瞥了他一眼，颇有些小兔崽子拿钱来鄙视老子的不屑在里面。 …… 数叶知道他不会收，所以其实，他本来的意思也不是非让老爹收下不可。 他给俩人把烟点上，喊了声：“爹。” “嗯。”老爹应道。 数叶道：“我说我赚钱了，就是想告诉您，儿子也能承担事儿了，所以到底有啥事儿，你跟我说呗？” 老爹嘿嘿地笑：“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别这样看着，真没事儿。” ……………… 真没事就是真有事。 数叶太了解自己这个爹了，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往心里憋往肚里吞。 看上去是随随和和简简单单，可要撬开他的口来，却是要比让江姐招供还难。 最主要他没什么时间来撬，顶多后天，老爹就得赶他去学校。 他有些干着急，想了想，想出了一个主意。 …… “我说叶子，让我来你家吃什么晚饭啊？出去吃多好？”晚上，老道家门口。老道跟数叶小声地嘀咕。 “咋了，不愿意来我家？” 老道苦逼着脸：“不是，这不是小时候那股子那什么嘛？总觉着跟大人在一块儿特紧张。” “行了，紧张个什么劲儿啊，让你来帮忙的。”数叶拖着他往自己家走。 “帮忙？帮啥忙？诶，话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你就让我干活这合适吗？” “废话，我现在就能找着你这么一个朋友，不找你帮忙找谁啊？” “那行，那你先说清楚帮啥忙？”老道甩开数叶的手。 “这样……”数叶凑上去耳语一阵。 老道听完叫道：“你让我灌醉你爹？！” “嘘，小点儿声儿。”数叶赶忙堵住他的嘴：“我这也是没办法，我爹那人，有啥事儿都堵嘴里不开口的。我这也是急啊！” 老道问道：“那他能让你灌？” “他爱酒，就是平时不大喝而已，让你过去就是找个理由让他喝上第一口，喝上第一口了第二第三口他自己就喝下去了。”数叶道。 老道又问道：“那你觉着他醉了就能说实话了？” “总比什么都不干好吧？” “也是。”老道点头道。 “先去买点酒。”数叶道。 …… 买完酒，俩人进了数叶家的门。 老爹正在里头摆筷子，见着俩人一进来，笑道：“哟，道道来了？” 道道…… 话说老道的大名叫关有道，发小们叫他老道，大人们就叫他道道，他还有个不常用的名儿叫道道全——酱油么。 老道赶紧挤出一个笑脸：“叔，好久不见。我这一回来就到您家来蹭吃蹭喝，真不好意思。” “这有啥的，多个人多双筷子，热闹。” 老道应了声嘿嘿，冲数叶使眼色。 数叶连忙把手里的袋子提了上来：“爹，老道从国外带回来的洋酒，非要拿来给您尝尝。” 老爹听了，摆摆手道：“人来就行了，带什么酒啊？” “外国的口味，就图一新鲜。”老道跟他解释。 “我也新鲜新鲜，”数叶紧接着道：“我看啊，就今晚喝了吧！” 他把袋子一打开，把酒拿出来，再把包装一撕。 老爹看他动作麻利的已经把瓶盖子打开了，也就没法儿组织，只好抹身进房间里拿杯子。 “我擦，伏特加，这酒是俄罗斯的，我特么又没去过，带什么俄罗斯的酒？”老道这也才撇到了酒标，小声跟他嘀咕。 “没事儿，我爹不认识洋文。” “万一认出来了呢？” “你就说这是你朋友送你的。” 老道眼角直犯抽。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以前咋还当这小子挺老实的？ 老爹拿了酒杯出来边走先道：“那就不许喝醉，我还得照顾你妈。” “知道知道。”数叶点头不已。 一人一杯地满上。 老爹凑鼻子面前闻了闻，叹道：“这酒劲儿大。” “外国人都是重口味。”老道解释道。 数叶举起杯子，道：“咱们先碰一个，祝……祝老道留学归来。” “好好好。”老爹笑道。 三人碰了一杯。 好家伙，五十二度伏特加，这酒烈的数叶舌头发麻。 老爹一下子喝了小半杯下去，啧吧啧吧嘴却道了句：“这外国人喝的酒烈倒是烈，就是不苦不甜不涩，没什么味道。” 说罢吃了两个饺子，又举起杯子道：“第二杯……” “第二杯，就祝……”他一时半儿想不出词措来。 “嗨，我说叔叔，咱就别这么祝来祝去的了，忒不自在，就简简单单碰碰多好。”老道给他打圆场。 数叶接道：“对对对，不祝了不祝了。” “那就这么喝？” “简单点，咱就这么喝。” …… 数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床上去的，第二天醒过来就接到了老道的电话：“cao，孙子，你怎么不说你爹那么能喝？” …… “我特么也不知道啊，我就知道他爱喝酒，还真不清楚他酒量。”数叶欲哭无泪，理了理思绪才想明白过来。原来昨天三瓶伏特加，他跟老道俩人一共喝了一瓶就到得不行。老爹一个人喝，喝得兴起。两瓶儿下肚，却貌似没啥事儿？ “你怎么样？现在？”老道问了一句。 “头痛欲裂。” 老道哀嚎道：“我也是。” ……挂掉跟老道的电话，早晨的阳关透过窗棂打了进来。 数叶躺在床上又眯了会儿眼睛，想起昨晚的事情，突然觉着自己特傻B。 老爹敲了敲门，在外头喊了句：“叶子，吃饭。” 数叶应道：“好，就来。” 又急匆匆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现在浑身一丝不挂，光溜溜赤条条的颇有一种孑然一身无牵挂的赶脚。 衣服被老爹整整齐齐叠在床头，捡起来穿上便是。 打开门，穿过客厅，步入餐厅。 有老爹在家，早餐一般是雷打不动的鸡蛋面。 在往常，两面煎的金黄的蛋宝宝卧在根根分明的面条上，再撒上一小把青葱，父子俩能造一大海碗。现在，老爹捧着比他头还大的碗呼哧呼哧吃得正香，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含含糊糊地道。 “赶紧的，一会儿糊了。” “诶。”数叶应了一声，坐了下来。看看面，再看看老爹，不知道该用那种方式打开。 老爹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这才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关切地问道：“咋了？没胃口？酒劲儿过了么？” “没，没有。”数叶摇摇头，拿起筷子吃东西。 刺溜刺溜，呼哧呼哧。 老爹也是看看他，犹豫着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开口。 吃到一半，老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笑：“昨晚上你们俩是不是合起伙来灌我酒来着？” “没有，这个真没有。”数叶矢口否认。 “你别急着不承认啊，还真当老爹不懂洋文？VODKA，伏特加。俄罗斯的酒，道道这小子去的是美国吧？弄回一堆俄罗斯酒？” “可能……是他朋友送给他的？” “啥朋友啊，还能送假酒给他。” “假的？”数叶睁大眼睛。难怪开杂货店老许那小子卖这就给他的时候吞吞吐吐的，妈蛋的这孙子。 “当然是假的。”老爹确信无比：“真正的伏特加酒喝下去就跟小刀子在割喉咙似的，还是一刀一刀割得特别清晰的那种。你们昨天那酒，劲儿是大，就是一股脑全下去了，整个就一烧刀子。” 数叶讪讪一句：“没想到您对酒这么在行。” 老爹摇摇头道：“很多年没喝过那么多酒了，差点就着了你们的道。不过也好，被你们这么一闹，有些事儿我还真想通了。” 数叶连忙坐直身子去听。 “我知道你想知道些事儿，昨天我一直犹豫着没告诉你，因为这件事儿跟你有关系。” 数叶隐隐觉得，这件事不会太妙。 老爹又道：“关系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