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奇幻小说 - 乱世错落在线阅读 - 第七章

第七章

    泉港十七坊里,若要说繁华奢靡,那首推有着观潮楼的沁春风坊。

    但要论雅致脱俗,那金源商会的涤尘坊不作第二。

    孙刻乙和少年原况在坊内占下了一座院子居住,只为闹中取静,反正自家产业,也不用论什么银钱。

    小院被竹林围绕,依着竹林栽种了些灌木,叶子褚红金边,和翠竹相映成趣。院内地面铺满碎石子,石子取自高山幽潭,每一粒都光滑圆润。石子上搭了九曲木栈道,沟通院门及几座独栋木屋,栈道所围有小池一汪,地下埋有暗渠,是为活水,池内几尾锦绣鱼,也都是名贵品种。池中一座嶙峋小山,有高手匠人做了水车,将池水到小山上一座石潭内,再倾入旁边一截龙鳞竹所制的机关。每当竹节内水满,自然倾斜,蓄水便淅淅沥沥淋回水池,水空则竹节弹回,撞击山石回发出悠远的“笃”一声,闻之让人心静神清。

    院内还有一石亭,几名大汉或坐或立,或漫步行走,护卫在石亭四周。

    亭内案几旁有美貌女子正在烹茶,再奉给隔几对坐的两人,正是换了一身素袍的孙刻乙已和少年原况。

    “那郑庆最终所言,孙先生可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是他一个吏员的意思,无非代古县令开口罢了。无非是告诉咱们,大都刚刚才扫荡一番,正在风口浪尖,告诫咱们莫要用些张扬的手段。但他也知,咱们此来必不会空手而归,我们金源商行财资丰厚,只要入局,他们自然会酌情分我们一份。”

    金源商行是庆安府包氏的产业。这包氏自天枢帝布衣起势时,就倾家相随,乃是从龙的功臣,族中在朝为官的也不在少数,如今的户部尚书包原申,就是少年包原况的二哥。

    孙刻乙是包氏族长包原集的密友,也算是包家头号谋主,他亲临泉港,可见包家对扑买之事是势在必得了。

    “分一份?呵呵,这古正觉还真是好笑,真要论实力,天下商行能与金源比肩的不过三五,而造船诸多材料,金源乃是魁首,他一个六品官,凭什么替我包家做主?”包原况冷笑道。

    “那原况临走赏那郑庆一颗珠子又是何意?”

    “不过一注闲子罢了。我越过主人下赏,说不定就引得那古正觉对郑庆起芥蒂,郑庆尴尬难做,未必不会亲近我包家。”

    孙刻乙指尖轻敲案几,略作犹豫,才正色道:“原况,你天性聪慧,但行事总急功近利,尤其爱取巧。古县令虽对我们含糊,那也是他观望之态,你先桀骜抢坐,后越主赏吏,有可能平白无故引发他对我i们的敌意,我觉得是有些不当的。商事如兵事,当以正合,以奇胜。商家真正争胜的是货品和输运,求变在价格与销路,cao弄人心可以有,但仅是偶尔顺势为之,切切不要当主要手段。”

    被孙刻乙认真说教,包原况赶紧站起来,躬身以对。

    “是我年少轻狂了,孙先生教导的对。”

    虽然包原况举止恭敬,言辞谦逊,但脖子上青筋突起,双耳通红。孙刻乙看在眼里,知道他口服心不服,暗叹自己又枉做了恶人。

    这茶再喝就有些尴尬了,孙刻乙托辞还有几家商号的资讯要看,先回了房。

    包原况起身恭送了孙先生,待他走远,才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假道学!就按你这慢悠悠的,何时才能成事!”

    又转身对那原本一直垂首静坐在一边烹茶女子道:

    “你去找护卫头领包晃,让他来见我!”

    女子轻轻摇头,道:

    “不妥!”

    被拒绝的包原况这下竟然不生气,反倒凑在女子边上,牵过她的手问道:

    “何处不妥?”

    “包晃行事鲁直,不管你要他做什么,他未必做得精细,也不敢瞒孙刻乙,你不若直接跟我说,我在泉港也识得各路人士,我去安排更好。”

    “还是鸢jiejie聪慧。”包原况涎着脸道,“那去我屋里细说。”

    女子轻轻将手从包原况掌中挣了出来,面色冷清,只回了一句:

    “不去!就在此处说吧。”

    ~~~

    卖石灰的海平行因偷漏税款被封业,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小事。

    虽然没有任何一部法典规定商人之间竞争应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些事情可以做,比如亏本压价挖墙脚,但举报欠税漏税,那是大家都颇为忌讳的手段。

    因为几乎每个做成规模的商家,一年下来其实总有那么几次,都要偷偷欠一欠漏一漏税款的。

    比如拆借,比如大量赊帐,比如预收来年订单,这些情况商人们大抵都不缴税。

    又或者因泉港税率分三六九等,销量跨月跨季,攒够上一个档再缴纳,就可以少缴很多。毕竟赚一万贯,除却成本利润可能就千余贯,但省下来的一万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万贯。

    海平行主家为人龌龊吝啬,为同行所不喜,所以这次被查了,也没人出头张目去主持公道。

    这事是孙刻乙的手笔,找到船舶司调取了往年海平行供货的数量,拜托度支官郑庆取了完税的数额,他再亲身去海平行对面的茶楼坐了半天,算了算每日客流。

    第二日,找人匿名投状,状告海平行偷税漏税,还附了上报销量和实际之差,以及账簿上可能修饰造假之处。

    之后数日,泉港连连爆出数家商行,基本都是一样的流程,税吏上门拿着账本直接查某日某批,或进出有差,或库账不符,最长一天,最短半个时辰,商行都辩无可辩。

    所查的商行主业都在扑买承采权清单之内,商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有人在运作此事,当是行业里的高人翘楚出手了。

    所有商人都明白,有时候做生意真的不是买进卖出那么单纯。

    如果兜里有四十贯铜板,采买和售卖相较有五成差额,那买进四十卖出八十,就可以净赚四十贯。这是外行人单纯且愚蠢的想法。

    运输要请车马行或雇船,货物会损坏或变质带来损耗,店铺要租金要人工,算上所有的成本,从那十贯里扣掉,才是真正的利润,知道这些那就算入门了。

    让客人最快就得知有货物出售,说服客人不要去买竞争对手的货物,客人愿意再一次选择购买。能搞明白这些门道而且可以顺利实施下去,才算得上一个合格秀的商人。

    而进一步要被称作优秀,除却以上,还要能做好银钱与成本的规划,以最小的本钱最短的时间赚取最高的利润;更要通悉一座城池每年对货物的需求,知道各类档次货品在总数所占的比例,知道来年各类份额会有多大的变化,可以借机顺势,步步先机。

    可以让一大县县令和包家公子喊一声先生,孙刻乙在商业上的造诣,自然不是凡响。

    在禹杭,连横合纵,挤垮四家商行,帮金源拿下了本地巨大的丝织份额。

    在鲁齐,生造趋势,让原本当地岌岌无名的金源漆器半月之间变得一货难求。

    这都是孙刻乙孙先生的光辉战绩。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嗅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算计的味道,各大顶尖商号开始借助各自渠道打探,孙刻乙在泉港搅动风云的真相也就露出了水面,大家也知道,这是金源号开始剪除商业对手,准备要在扑买中大显身手了。

    这天,林家漆店收到了一封请帖,落款董宗本,约在十七坊之一,以宴席最为称道的和盛楼。

    董宗本是泉隆行的大东家,也是泉港土著,其妻族是浔阳府有数的大户,家中漆树种植以山头为数,算是泉港有数的漆商。

    之前官船厂用漆也不少泉隆行的货,这次大都审查船厂,泉隆行并没被牵连。要么的确是生意做得干净,又或者有人保下了泉隆行,但此次督查雷厉风行,所以坊间大多都觉得还是前者可能性居多,那承采权应是少不了他们家一份了。

    董家和林家还算亲密,平时往来不断,各类生意上都没有过龌龊,反倒会在彼此缺货时帮衬一二。如论缘故,本土乡亲这是其一;两家也都是东南战事中投身天枢军,虽然林家致力于后勤,董家是直接入了行伍,但多少也算同袍,这就是其二了。

    估摸着是要谈谈关于漆行的事宜了,林桂成、林桂立两兄弟联袂前往和盛楼,董宗本亲自在雅间门口迎接,不一会儿,与人之人陆续到齐,果不其然,都是做漆的同行,而且都是南粤本地的商号,彼此之间多少都相识。

    席间董宗本以主人身份,不时说起各种话题,没有一个客人被冷落,可谓面面俱到,倒也不愧是老江湖。酒过三巡,席上各家也差不多都熟悉了,众人也知该是戏rou时间,陆陆续续都停著不食。

    董宗本见氛围也差不多了,取酒在手,站起身来,缓声道:

    “我老董今年五十有三,出生于前朝,是仙游人。幼时家中还有些田产,大富贵谈不上,也算衣食无忧。不料却被誉朝狗官惦记上了,以重税杂捐相逼,几年下来,田产卖了大半,连祖屋都险些没保住,期间种种,不堪回首啊。

    只因皇帝陛下在南下之时曾告知天下的那句话——国乃民之天,民为国之枢,所以军名天枢军,意思就是要为国为民。不是董家不懂得礼义廉耻,不懂得忠君爱国,而是真的被逼到快要家破人亡了,董家不要继续做那牛马不如的畜生,所以天枢军进南粤,董家是第一批举家相迎的。

    当时袁将军攻打仙游县,我父亲串联了县里几家大户,半夜烧县衙,开城门,也就是那一夜,我没了两个叔叔一个哥哥。

    后来南粤平靖,袁将军封了爵,没忘记董家的功劳,赐田赏银极其丰厚。我董家,上下无不感激涕零,发了誓,要尽心尽力,报答皇恩。再后来平了禹航,又建泉港,我就被家里遣来这里建立了这泉隆行,承各位的情,泉隆行如今在这泉港也算有一席之地。

    大颜建国至今三十六年,泉港从无到有至今天这般繁华,也不过二十四年,这中间风风雨雨,各位都是亲历了的。

    诸位大掌柜,此次大都把官船采买的口子放开,相信各位都已知悉。陛下早年就曾说过,国危时,民当戮力为国,国安时,就要让利于民。官船厂用料乃山海之数,海商又是国之大事,之前已有蝇营狗苟之辈,搞得大都忿怒。既然现在朝廷愿意相信我等民商,我想,总该让陛下得知我等的报效之心,让天下看看,我南粤人士对大颜的拳拳之心。

    故此,老董有一主意,各位参详参详吧。”

    说罢,便有仆从将一份份文书发到各人手上。

    桂立接过,递给桂成,一边低声对大哥道:“这老董,先把架子抬得这么高,陛下都摆出来了,倘若谁不应承他,就好像不敬朝廷似的。”

    桂成一边翻看文书,一边笑道:“董家泉隆行那牌匾还真是袁国公亲笔所题,人家抱的是国公爷的大腿,咱们家土包子,除了点头还能说啥。”

    “回头咱们家那军功牌匾呢?也挂出来呗?”

    “哈哈,军功牌匾首推先登牌和定策牌,那个都是有数的,也要写进地方志去,那才是可以传家的宝贝。咱家那块叫劳功牌,差得远了。”

    “那也不是家家都有喽。”桂立撇撇嘴,凑到桂成耳边道,“我就挺看不惯这老董,装模装样,自家当自家是南粤漆商行首了?”

    桂成却没有回话,又将文书翻回开头细细看了一遍,再递给桂成。

    “恐怕……董家真的要当南粤漆商行首了。”

    “啊?”

    “董家要牵头成立南粤漆行联合会,集众家之力成一股,去拿这扑买承采权。大家共同举资占股,集会决议,共享采买渠道,进而集中去产地采买,再利用大宗采量控制价格和质量。”桂成长吐了一口气,道:“南粤漆行这么多,八家得标里说不定可以有半数甚至更多,不管哪家得了标,其实都是联合会得标,而没有得标的,也可按在联合会占股分利。”

    “嘶……”林桂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地头蛇反压过江龙啊!”

    最主要的事,这个条件开出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拒绝!